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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入松+番外篇——by愿云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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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羡早早穿上了表哥为他新缝的冬衣,饶是如此,仍是冻得够呛,不时手脚冰凉,要运一运气,时常活动着才不觉得冷。他不明白,分明不下一粒雪,却为何这般让人难受。

“南边湿气极重,也难怪你不习惯。”林晚风瞥见他又在悄悄搓手,不禁莞尔,又道:“柴不用捆进来了,够了,去烧火吧。”

白羡应了一声,坐到灶台后面,擦亮了火种。

南方的灶台跟北方不一样,一般选庖房的角落位置,靠墙边堆砌起来,一直砌到屋顶与烟囱连通,灶上备有两个大锅一个小锅的位置,大锅在烧着东西时,中间的小锅还可以用余温捂滚水。砌完了刷上粉,师傅还会用手指沾着色料即兴画上常见作物和蔬果的花样,以示丰登。一切尽显南边人的精巧。而灶台里面烧火的地方靠墙靠角,映着火光,会很暖和。

今日是小年夜,家里并未特意备什么菜色,是留待着明日的大年夜。再者,越临近年关,姑母的精神越发不济,有时一碗药也喝不完,便闭眼困去,吃食是更不用说了。

白羡算了算,自己在这个家里,居然也已经住了小半年了。起初他还有时幻想,母亲能安排思棋来替了他,不晓得还留了多少旧部,会否有一天有旧部来找,那时候他当怎么办,后来,这些念想就渐渐淡了。虽未免有些自欺欺人不思进取,但他觉得,现在这样,挺好。

他端了药粥轻轻推进姑母房门。最近姑母不思饮食,在邬大夫的示意下加了几味消食开胃的药,待药熬好后再和粥一起热一热。所以手里虽只这一小碗浅浅的药粥,着实颇费功夫。

进门时林夫人便睁了眼,待他坐到榻边将她扶起,她轻轻开了口:“慕儿,去将厢门……关一关罢。”

白羡一怔,之后听话地将碗搁在桌上,起身去关门。合拢前,听到那头的庖房里响着锅铲的声音,想来表哥又在将剩下的锅巴做成粢饭粥了吧。

回到榻边,见林夫人从被子里伸了手,赶忙上前扶住。

姑母借着烛火的光亮将他仔细看了看,道:“真像……你爹小时候。”

他顺从地点头道是。

“只是更白更俊些,想来表嫂,是个美娘子。”

他笑了笑。不管怎样,有人赞美爹娘,做孩子的总是高兴的。

之后便没有说话,望着烛火良久。他估摸着要他关门,总是有话说,但粥不喝,是会凉的,所以端着碗舀了一勺,温言道:“姑母,喝粥吧。”

林夫人看了看他,垂目就着他的手喝了。今晚很是争气,一直到喝完,都没有停歇。

他松一口气的同时,姑母却叹了一口气,细细哑哑地嗓音,勾勒出一丝苍凉和疲惫:“慕儿,你……老实与我说罢,一个月花在我病上的开销,是多少?”

白羡一惊之后沉默了。有上次那一回被打断,他就揣测过,也许姑母对这些并不知情。姑母并不傻,甚至可以说很精明,但如果表哥有意不让她知道,她常年缠绵病榻,也真的无从知晓。

他的沉默也许比回答更清楚,这个家的开销,确实大部分都花在姑母的身子上。

“……这么多年,我竟不晓得拖累我儿多少……真是愧为人母。”

姑母的话很是凄怆,白羡不知所措,只得急急忙忙开口:“您别这么说……”然而却不晓得怎么宽慰。他其实心里怪自己,上次就不该在姑母面前说那些事,他道姑母睡了,只是他以为而已,难怪表哥即刻便要打断。

林夫人闭了闭眼,又睁开,没有再说话。白羡知道自己于言语上一向最为无能,在心头干着急着,却丝毫没有用。

“子慕。”表哥的声音在门边响起,随后推门探进了头。也许今天这顿他在姑母房里停留久了,又掩着门,所以感到奇怪了吧。

“姑母……”他轻轻唤了声。林夫人看了他一眼,他明白了,扶她睡下,吹了灯。

把空碗放到庖房,和端着饭菜的表哥一起去外厢吃饭,表哥问他:“方才怎么了?”

白羡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学上回表哥的言语:“……等会儿再说。”

他不敢不说的,虽然这件事里,他起了个很坏的作用,但表哥是当家人,至少心头该有数。至于说完以后会怎么样,要杀要剐要打要骂,他都承受。

十三,家变

临就寝。

表哥听他说完后,默默无语,寂静的黑暗使得气氛呈现出不安。

“你不怪我吗?我……”他终于忍不了,心里憋得慌。

“跟你无关。”表哥不等他说完便将他打断。

之后是被褥簌簌的声响,表哥翻了个身。这之后,一夜无话,但他知道,对方一直没有睡着,因他亦不能昧。

第二日两人都早早起了身。

林夫人今日依然很争气,喝下了整整一碗粥。见他们两个全都立在眼前,不禁笑了笑:“……许是吃了东西,力气也足了许多。”目光往窗外望了望,向往道:“想去看看外边。”

他见表哥捏了捏手心,最终顺了姑母的意,小心地将人抱起来。他帮忙掖好被角,然而林夫人却说:“帮我穿上衣服罢,总是这么裹着被子,也不是事儿。”

表哥顿了顿,将她轻放回去,果真为她细细穿衣。一个扣子一个扣子的,极其细致,连衣褶都尽量抚平。白羡想了想,并没有上前帮忙,只是站在一边看着。

“要那一件……”还剩外套的时候,意有所指,像小孩子一般,指了要穿最好看的衣服。

表哥必是懂了,去衣橱里找了那件叠放得极好的衣裳。展开来,绛色的绸料上细细绣了许多好看的花鸟纹样,给林夫人穿上,顿时显得贵气,气色也好了许多似的。只是一把病骨伶仃细瘦,撑不太满。

姑母仿似终于满意了,枯瘦的指尖捋了捋发丝,似在思索,过了一会儿停下来,目光有些浅叹又有些释然的意思,然后朝表哥伸开手。表哥小心地将她抱起,白羡轻轻跟在后面,三个人穿过外厢,停在门前。

由于还早,尚有晨雾,一片朦朦胧胧。门前开垦了一小块菜园,冬阳初上,带了银霜的菜蔬反出一丝丝光亮。天气是极好的。景色,也是极好的。

林夫人面带淡笑,眼珠转动,似是极爱看,直到晨雾散尽也没有露出一丝乏意,她轻轻道:“打理得这么妥当,看着很舒心。”又看着林晚风,“我儿,也已经这么大,这么懂事了。”语气里透着欣慰。

白羡侧了侧身,他都有些挂不住,表哥心头,想必更不知是何滋味了吧。

时至晌午,林夫人早就有些精神不济,只是不愿意回到内厢去,道一年到头来的早看腻了那床帐,闻腻了那味道,这会儿只想在外面呆一呆。于是表哥顺从地抱着她坐在西边门下,晒着日头,不多会儿林夫人就靠着表哥的肩头眯上了眼。

这一幕若不点破,倒是有些像父亲抱着女儿在蹲太阳。只是如今这样,温馨里处处透着凄凉。

白羡心头明白,去庖房做了午饭。

姑母醒后,喂她,吃了许多。

下午,表哥将地方挪到了东边门下,依旧沐着太阳,抱林夫人坐了一下午。

终于到了年夜饭,外头许多人家放爆竹,噼里啪啦好不热闹。

白羡聚不出欢欣来,但见姑母笑着,表哥不管心头如何滋味,唇边还是笑着的,只得也装作在笑,然后使劲吃着。

“今日的饭食,都是慕儿一个人做的?”林夫人问。

“是啊,孺子可教否?”表哥笑道。

“可教,可教。慕儿是好孩子,谁家若是得了,必是好夫婿。”林夫人乐呵呵地答。

吃完饭,他收拾了东西,想了想,在灶肚里煨上了粥。

林夫人说要陪着他们守岁,表哥应下,将椅子用被褥垫满,将她放了上去。林夫人在中间,他们俩一人一边儿坐着。

这一日过得,心头实在太不舒服,他觉得很累,靠着椅子边沿不自觉就打上了盹,只是很不实,耳边一直听到母子两人的说话声——林夫人反而比他有精神。

到了半夜时分,他分不清是被零星烟火和爆竹声吵醒,还是被表哥的脚步声以及猛地一句“白羡”叫醒的。

他只知道自己一个激灵直接站了起来,望了一眼奄奄一息的姑母和脸色苍白的林晚风,不用对方说什么,他已夺门而出。

尽管邬大夫一路被他拽着飞奔,一到门口,他还是知道来不及了。

林夫人双目闭着,嘴角浅笑,靠在温软的椅背上,犹如生前,刚睡的样子。绛色的裙摆下是枯瘦的腿,腿上,伏着林表哥。

白羡捂住口鼻,尽量将声息压下去,不去打扰这一刻,脚步顿在门口不敢上前。而随他而来跑了半死的邬大夫反而没有停顿,径直走过去,探了林夫人的鼻息,翻开眼皮看了看,又俯身去摸脉搏,以确诊病人真的故去。许是身为大夫,并未少见过这般场景。

看到邬大夫朝他转来,轻轻摇了摇头,他的心沉了下去。

“林子……”放下药箱,伸出去的手在半空滞了一滞,最后放在林晚风肩上,“林子,节哀。”

表哥像死了一般没有反应,但白羡瞧出对方肩头的微抖。

过了良久——

“你们都……出去,”带着鼻音的黯哑嗓音里,隐着巨大的悲恸,在极力克制着,“让我……和母亲……待一会儿……”

白羡,这是头一回见到表哥哭泣。但他只是见到一段压抑的微颤的背影。

也只能见到背影。

映着烟火声,这样的孤独凄楚。

十四,丧葬

邬大夫同他一起在门外等到天亮。

大年初一仍是好天气。金色的晨光初露端倪的时候,他亲手掩上的门开了。

表哥有些憔悴和疲惫,但还没有到崩溃不能自抑的地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邬大夫,轻声道:“子慕进来吧。邬梅你……?”顿了顿,明白过来,“那便劳烦你一起帮忙了。”

林夫人大约早有感应,所以穿戴整齐,连衣服也选了最体面喜欢的,将许多步骤都省了。只是一头青丝没有绾起,垂在脑后。表哥亲手梳理妥当,挽了发髻,让他从房里抽屉底下取来一个小匣子,拿出里面的朱钗发簪尽数戴上。

“这是母亲的嫁妆,我瞒着留了她最喜欢的,却到这时方用上。早知如此,她早晨摸着头发的那刻我便应当拿出来的。而今,图留这遗憾。”他听到表哥轻轻说,“好在衣服,她最后穿了一日。这是父亲生前替她置办的,母亲穿着去,想必是欢喜的。”

白羡不能言语,只好将手轻轻放在对方肩头。

邬大夫替他们去村里各处报了丧,许多乡亲赶来帮忙。

穿戴是体面过得去了,只是他们都是男人,不会画妆。对街卖盐的桐花她娘便接手了过去。

事情来得突然。棺材铺的伙计七手八脚将棺材板抬进来,在场的人纷纷避让。放置妥当后,那掌柜的在一旁站了站,拍了拍他表哥的肩,道了声节哀,便走了。白羡注意到掌柜没有问收钱的事,看了眼林晚风,但没有多问。

表哥亲自将姑母的遗体抱进棺材,整理好仪容。

林夫人面含微笑,妆容美丽,穿戴得体,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比他见过的任何时候都美。他想,只可惜病得脱了形,其实林夫人原先必然也是个美娘子。

不到一天,便都妥当了,来帮忙的乡亲问过办事的日子,道了节哀后都纷纷离开。最后走的是邬大夫,临走前:

“林夫人早在林老爷去的时候便已心死了,拖着身子骨挨这么些年,也只是想陪陪你,你看她如今,含笑而终,定是觉得你一切安好了,放心了……林子,你该为她感到高兴。”一番话说得忠恳。

林晚风闭着眼点了点头,黯哑道:“我知道。”

是啊,表哥该是都知道的。只是仍抵不住失去至亲的痛楚。

是夜,守灵。

林晚风穿着孝服在棺材前跪着。按辈分,白羡只轮得到系孝带,但他也穿了满身孝服,表哥没有阻止。

“这副棺材,”跪在他身边的人忽然幽幽开口,“……是母亲自己办的。父亲去的时候,她就给自己办好了。”

“其实我知道,她本就是想随父亲同去的。她说她拖累了我,我……又何尝不是拖住了她。”

“那便……合葬吧。”过了好半天,他才接道。其实他以为,是表哥为姑母早先备下的。

“是啊,我也这么打算。”听到他的话,对方仿似有些欣慰有人同自己想的一样。

“表哥……”他欲言又止,对方微微朝他侧了头,示意在听,于是最后他还是决定出口,“早上煨的粥,还有些,你,好歹吃一点?”

他知道林晚风一定没胃口,更何况是在守灵。只是,却不能不说一句,毕竟,对方是最不能倒下的那个。

良久,在长明灯微弱的光线下,他看到对方垂下眼睫,轻轻答了句好。心里松了松,随即又捉紧。表哥很好,不哭不闹,也不任性,表哥一向很明白,却,明白的让人心疼。

说起来,前段日子他总盯着光影里缝衣的表哥看,慢慢便想起来一些小时候的事——难怪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其实林表哥小时候,压根不是这样的。

在他异常浅淡的儿时印象里,这位远房表哥谈吐文雅,神态安然,喜欢穿浅色长衫,领着他去看很多对方发现的美景,然后背着手挺立,带一点读书人的清高和傲然。他那时候还小,但林表哥那时候想必已是读过许多书,引得他在短短几天的作客时光里,便生出许多仰慕之情,因为自己家里从没有这样儒雅做派的人。

然而当时那个林晚风,与如今的,早已判若两人,甚至看不出一点曾是读书人的样子。

这大半年以来,他从不见对方有过一件能称之为长衫的衣裳,未有一丝以读书人自居的做派,反而是洗衣劈柴烧饭,扯布买菜还价,无所不为,恨不得一文钱掰成两半儿用,接手的零碎活计里,甚至有画绣花图样,浆洗缝补衣衫,这样妇人才可能做得事情。

到底是发生了多大的变故,吃了多少苦头,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整日服侍姑母,大约拼凑了个大概:姑母自姑父亡故,便一病不起,险些去了,后来好不容易保住一命,却也缠绵病榻,而今已有十数年。想来林家散尽家财,便在这一茬里。

他与表哥一道去过医馆,熬坏过姑母的汤药,虽不是顶贵,却也晓得这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汤药,需要多少钱财来供给。他见平日的吃穿用度,表哥从来不舍得在自己身上花多少,除了他初来时为他伤口配的膏药,和如今为他裁衣扯得两块布头,他未见过表哥有过一次为自己买东西。

他从流放途中逃出时被骗走了钱财,明白这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辛酸与苦楚。然而表哥从未有过抱怨。若他也流落这样的田地,他白羡扪心自问,绝做不到林晚风这样——这样苛待自己的吃穿用度,这样多少年如一日地服侍病母,不言悔不言累。

这个人有多好,到想通这些的时刻他总算明了。

他想,朝中历代多少自诩圣贤,其实,皆不如市井里这样一孝儿。

幽幽长明灯的光线里,表哥在尽量咽下饭粥,而他,悄悄抬起袖子抹了抹眼角。

十五,上元

林家没有什么旁支亲戚,林夫人这边就更不用说了,自然没人奔丧。所以第四日,由表哥、白羡,邬大夫,还有村里另一个青年抬着棺材出殡,随后便直接抬去村尾下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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