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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原乱——by四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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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长河低低苦笑,是啊,师倾涯说的很对,有些事情,不是他们能够左右,他深刻地明白,从他们降生的那一天起,就打上了各自家族的烙印,在享受这份荣耀与权利的同时,也必须承担相应的东西,所以如果选择的话,他们便不能选择彼此,如果仅仅只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问题与纠纷,那么他们可以共同寻找无数种方法来解决,然而偏偏不是的,他们的感情没有问题,而出现的问题偏又是他们绝对无法解决的,无论是自己还是师倾涯,都不是孤身一人,他们都有父母亲长,有着手足亲朋,更有着各自身后所属的庞大利益集团,而这两方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与利益冲突,如果他们都选择了彼此,就意味着两人都放弃了自己拥有的一切,而若是其中一人甘愿抛弃所有,为了感情而依附另一个人,那么这个人就等于背叛了自己身边的所有人,这样的后果,比放弃一切还要严重,晏长河自问,无论是身为青元教教主之子的师倾涯,还是身为大周皇储的自己,都无法为这份感情作出如此牺牲!

话本戏剧之中往往有着让人为之热血沸腾的美满爱情,可是讽刺的是,古往今来那些真正能够为了感情不顾一切,放弃一切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原本就没有太多牵挂,不曾拥有太多东西的人,说得残酷现实一些,这些人就是因为原本拥有的不多,所以才无所谓放弃,然而身上承担太多东西的人,有几个能够如此潇洒?或许世上的确有人把感情看得大过一切,但这永远只是极少数,而其中,并不包括晏长河与师倾涯!

淡淡阳光照进室内,将两道身影映在地面上,拉得长长,却又是模糊的,唯有两人此时脸上晦暗的表情,偏偏像刀子用力一笔笔刻出来那般清晰,又似折了翅膀的鸟儿凄艳委地,始觉心头凉透,末了,在长时间窒息般的死寂之后,师倾涯突然上前抱住了晏长河,定定瞧着,他的目光似乎有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晏长河清楚地从他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然后,师倾涯就在青年的唇上用力一吻,决然道:“保重。”说罢,深深看了对方一眼,再无迟疑,既而松开手,擦肩而过,大步走向门口。

师倾涯头也不回地走着,世间星辰再璀璨,却也敌不过他此刻眼中的清光,他走得并不快,但足够坚定,身后那人似乎是唤了一声自己的名字,又似乎没有,但他已经不纠结于这样的事情,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也一步都没有停留,很快就离开了这所宅子,门外已有一辆马车静静等着,师倾涯上了车,道:“……走罢。”漠然地吐出这两个字之后,他整个人也随之沉默下来,静静坐着,看着车窗外的景致,穿过胡同之后,经过商铺集中的大街,一片繁华模样,师倾涯默默不语,自己有多年的时光就是在座城市中度过,时隔数年,旧地重游,然而世事变迁,人事全非,心中滋味不是言语能够描述,良久,当车子终于驶出城门的一刻,师倾涯闭上眼,面上再无波澜。

——再见了,我平生第一个喜欢的人,下次再会的时候,就是敌人了……

……

云霄城,圣武帝宫。

秋日里的阳光略显薄淡,没有了夏季的酷热,结着艳红小果实的不知名青色藤蔓爬满了墙头,廊下一溜儿两排的数十盆白菊洁如霜雪,染得附近的空气中尽是淡淡奇香,台阶下十余步外,身材修长的少年直挺挺跪在坚硬的地面上,即便偶尔有落叶被风吹到他身上,少年也一动不动,除了眼皮间或眨上一下之外,全身再不曾有丝毫动作。

室内花香细细,方榻之上,一人单手支颐,那张脸纵使有细鳞分布,却依旧美得令人目眩生痴,另一只手正有条不紊地捻动着手中拿着的一串血红数珠,半斜着身子卧着,华贵的长袍裹住纤细身躯,下摆中露出一截雪白蛇尾,闭着眼,似在假寐,面容异常舒缓平和,即使这样已经卧了很久,却也不曾改变过姿势,一身气机不露,锋芒暗藏,虽然面容看起来十分青稚,然而风度之卓绝,体态之妖异,岂只是皮囊绝美,风姿更是无双,并不刻意却分明有着天然的居高临下之态,卧在那里,雍容恰似画中仙,但偏偏袍子只是随意裹着,敞胸露怀,很是不羁,那身躯虽被雪白鳞甲覆盖,但胸前两点突起却是粉光致致,晕红柔润,如此矛盾交映,仿佛周身笼罩着一层半仙半妖似的奇异魅力,给人以极大的视觉冲击。

此时在那方榻前则是坐着一个身材窈窕的美貌宫装女子,肌肤光洁如羊脂,目光不时向外移去,面带关切之色,多年时光过去,比起从前天真无忧的少女时期,女子现在早已少了许多柔弱灵动,却多了几分沉静气度,末了,她终于忍耐不住,道:“映川,倾涯那孩子在外面已经跪了好几个时辰了,就算是要罚他,也该差不多了,他毕竟还年轻,做事难免有莽撞错漏之处,你也不必太责难他了,他跪了这些时候,定然已经知错了。”

师映川闻言,陡然蹙起眉头,随之缓缓睁开眼,就似湖面乍开,呈现出粼粼的鲜红波光,就像一阵风拂过湖面,平静而淡漠,此时秋至,他穿着一身黑色宽袍,没有戴冠,睁开眼后,就顺势盘坐了起来,尾部坐在身下,虽说常人都是躺着最为舒适省力,然而眼下或许是蛇形时的本能,就总觉得还是盘起来的姿势最为称心,不自觉地就摆了出来,右手里徐徐把玩着那串红石髓数珠,眼中看似水波不兴,却隐隐是锐色深利,冷冰冰地道:“……知错?他这性子一向这样,明知不对,也还要做,当年的那件事,不就是如此?”皇皇碧鸟听他提起当年师倾涯所参与的季玄婴私逃一事,便连忙转过这个话题,劝道:“说这些陈年往事做什么,谁又不会犯错呢,便是你我这样的大人,也有想错做错的时候,又何况他一个孩子?”

此时外面师倾涯跪在地上,他这是刚办完正事从阆州回来,第一件事自然是先来向师映川请安,但还没跨进门去,便被勒令在外头跪着反省,师倾涯是何等聪明的人,当即就明白必是自己去见晏长河的事情被师映川知道了,事实上,他也没怎么指望自己私下的小动作能够瞒过父亲那几乎无所不在的耳目,自己特意潜入摇光城去见晏长河,此事虽然做得隐秘,但师倾涯很清楚,跟随自己前往阆州公干的那些人,并非都是自己心腹,自己去摇光城的事情,瞒不过他们,只怕自己前脚走,后脚就有书信送回云霄城。

却说室内师映川被皇皇碧鸟以柔情劝说,时间长了,也是不耐,就以手扶额道:“好了,把那混帐叫进来罢,不然我这耳边只怕不得清净。”皇皇碧鸟闻言,忙叫侍女去外头唤师倾涯进来说话,不一会儿,师倾涯进到房内,虽然在外面硬地上跪了许久,换了普通人,必是早已熬不住,只怕是落下病来也未可知,但他修为精湛,自然不损分毫,这时走几步上前,然后就撩衣跪下,皇皇碧鸟见状,起身走过去,站在少年面前,弯腰抬起胳膊,宽大的袖口滑开,露出霜雪般的皓腕,一双温暖玉手就此扶起师倾涯的双肩,柔声道:“我儿,你父亲不恼你了,起来罢。”师映川见状,微皱了皱眉头,但也没有阻止,只道:“慈母多败儿!”皇皇碧鸟抿唇一笑,依稀是少女时期的娇俏可人,显然知道师映川并不是真恼火自己,当下给师倾涯使个眼色,示意他待会儿柔顺些,莫要逆了师映川,这时却见师映川长睫一抬,寒星一般的红眸在师倾涯脸上一掠,就道:“你这业障,眼下跪了这些时候,你可知错了?”

师倾涯听了,也不辩解什么,就垂手肃容道:“儿子知错,不该私下去见晏长河,如今青元教与大周已成对立之势,儿子却与皇储相会,自是有错,请父亲责罚。”顿一顿,又道:“儿子与他私下见面,非是叙私情之故,而是将我二人之间的事情说清楚,做个了断。”

师映川微微皱眉,一种冷意蕴藏在眼底,因为面容雪白,越发显得两道漆黑的眉毛锋秀绝伦,此时一皱,便添威严,对师倾涯轻喝道:“我又岂是因你二人私会才要训你!年轻人,一时忘情也是寻常,莫说不是叙旧情,就算真的是幽会通好,又能怎的?我之所以叫你在外头跪着,为的是你擅自涉险!你这混帐,自小也是读了许多书的,莫非就不懂得‘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你是我师映川的嫡子,如今这世道你再清楚不过,大周与青元教之间已经不可弥合,你倒好,轻车简从就进了京中,你当摇光城还是数十年前的光景?如今摇光城乃是帝国中枢,高手如云,陈兵列阵,经营得铁桶也似,不啻于龙潭虎穴,一旦陷入,普天之下也只有我这已入五气朝元境之人才有资格说自己有把握稳稳脱身,敢于孤身犯险,你这无知小儿又有什么凭仗,就敢这么潜进去!”

师倾涯听到这番话,才知道师映川究竟为什么生气,如此一想,他自己也是凛然,前时他只一心想着与晏长河说清楚,其他的倒是真没有多考虑,如今听师映川说起,才惊觉自己的确莽撞,这时却听师映川又道:“你这次安然无恙,只能说是幸运,或者是你做得隐秘,没有其他人得知,也或许是皇帝已经知道,只不过出于多方面考虑,最终并未出手……若是当时消息走漏,而又偏偏有人打上你的主意,你又待如何?甚至,若是干脆晏长河对你动手,你不设防之余,会不会中了圈套?若是控制住了你,以此向我要挟,你说该怎么办?或者以某种方式在你身上做下手脚,伺机加害于我,而你凭白做了旁人的棋子,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错,又当如何?这些,你可都曾一一想过了?”

一番话直听得师倾涯冷汗微微渗出,他纵然心思敏锐,但毕竟年轻,兼之当时一心想着了结自己与晏长河之间的事情,因此并没有精力与余暇去想太多,更没有怀疑过晏长河,正所谓当局者迷,眼下被师映川一说破,如何能不震动,当即跪下道:“……是儿子一时想得岔了!”师映川看他一眼,徐徐道:“这世上有些错是可以犯的,犯了错之后还有挽回的余地,但是有些错却不可以,一旦犯了,就再没有机会重来,我从前就曾犯下大错,若非……”

说到这里,师映川却咽住,并不往下继续,而是一滞之后,转了话头:“总而言之,警惕之心时刻都不能忘,尤其不可过于信任他人,即便是枕边人也一样,你可听明白了?否则说不定有朝一日,便会落得一个凄惨下场,到那时候,才是后悔莫及……二郎,感情大于理性并不是一件好事,能够一再被感情所碍的人,往往会在某一天得到相当惨痛的教训,所以,该冷酷狠心的时候就必须拿出这些狠绝来,否则你在未来的某一天里,说不定就会付出生命的代价,甚至还要牵连到那些你最亲最近之人的身上。”师倾涯跪在地上,深深低头,用力说道:“儿子省得了,再不会如此,请父亲放心。”师映川不欲过分严责他,见师倾涯确实已经明白,便缓了语气,道:“起来罢……这次你去阆州的差事,办得还不错。”

师倾涯这才起身,就说着:“儿子惭愧。”师映川看了看他因为在外面长时间跪地而弄脏的衣裳,便摆手示意师倾涯下去:“罢了,先回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晚上去你母亲那里,一家子一起吃个饭。”师倾涯一听,知道师映川这就是不打算责罚他了,当下又跪地谢了,这才告了罪,退出门去。

当天晚间,师映川便在皇皇碧鸟那里用膳,说是吃饭,但师映川所吃之物与妻儿都是不同,皆以富含灵气之物为材料,普通的食物早已不能满足他的身体需要,因此只这一顿饭所要花费的银钱,对于普通人而言就是天文数字,可想而知要供养一位大劫宗师,究竟是何等耗费人力物力的事情,一个中等规模的门派将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被活活拖垮,这决非危言耸听。

待诸人用过饭,下人送上茶来,彼时师倾涯,师灵修,季剪水都在,师映川问了几句师灵修的功课,便与皇皇碧鸟说话,这里都是自家人,自然随意些,季剪水一面喝茶,一面微倾了身子低声与师倾涯聊起此次阆州之事,至于师灵修,年纪尚小,便坐在那里一心一意地吃果子,这时师映川对皇皇碧鸟道:“瞧你脸色似是不大好,不如让十三郎给你看看。”皇皇碧鸟以手掩口,微微打了个哈欠,笑道:“我不过是近来忙了些,没顾得上好好休息,哪里就需要方十三郎来瞧,岂非大材小用,无非是饱睡一觉便好了。”

两人说着话,又谈了些天涯海阁经营之事,师映川这时已经恢复人身,穿了件宝蓝色的衣裳,皇皇碧鸟用手捻了捻那袖子,道:“这件衣裳有些旧了,我再给你做一件。”师映川不以为意地道:“这是你春天刚做的,哪里就旧了,你如今也忙,这些针线上的事,你就莫要再动,有那空暇不如多休息才是。”皇皇碧鸟闻言,盈盈一笑,正要说些什么,却有脚步声匆匆由远及近,紧接着,只听有人在门外惶急道:“……奴才有要事禀报君上!”

师映川皱了皱眉,也没叫人进来,只道:“说。”那声音带着畏惧,颤声道:“禀君上,罪奴连江楼私下不知做了什么,致使不慎走火入魔,如今已是性命垂危,不省人事,罪奴季玄婴亦是昏迷不醒!”

“哐当!”原本放在小几上的茶碗被衣袖猛地带翻,残余的茶水沾湿了袖口,师映川蓦然站起身来,面上神色大变,室中诸人亦是齐齐变色,师映川一句话也不说,瞬间便消失在原地,师倾涯面色微白,再也顾不得许多,起身就欲紧跟着奔出门外,却被皇皇碧鸟神情严肃地止住,师倾涯无法,只得不动,心中却早已乱成一团。

当师映川来到那处关押着连江楼与季玄婴二人的院子时,方十三郎正在为连江楼诊治,室内简陋的床上,连江楼与季玄婴被并排放在上面,两个人都是呼吸微弱,面色惨白,室内除了方十三郎以外,还有几名帝宫之中最高明的医士,院子外面则黑压压地跪着许多人,人人都是面色发白,冷汗满额,要知道他们这些人不但是负责看守此处不让囚犯逃脱,同时也是负责着囚犯的安全问题,一旦有所差池,不但在场所有人都要人头落地,甚至还会株连家人!

“……怎么样?”师映川走到床前,目光死死盯着床上的两个人,面无表情地问了这么一句,他的声音很是清稚脆亮,但这声音里却又满满地散发着无比威严的味道,甚至显得有几分疯狂,隐隐带有血腥之感,令人非常清楚地认识到一个事实:如果床上这两个人死去,则必将发生谁也不想看到的、极其可怕的事情!

“他们两个人应该是动用某种方法强行冲击体内被种下的禁制,类似于互助同修,结果同时遭到了反噬。”方十三郎面色凝重地说道,他用一根长长的银针刺入连江楼的脐下,手指有节奏地轻颤,片刻,银针被拔出,方十三郎眉头紧锁,目光扫向床内的季玄婴,道:“季先生重伤,不过若是在药物可以无限制提供的前提下,我便有把握保住他的性命,并且加以时日,慢慢将他的身体调理过来,但……”说到这里,方十三郎看向面前的连江楼,顿了顿,摇头道:“但连先生的情况相当不容乐观,他的情况要复杂得多,心脉乃至大脑都受到了严重冲击,我没有把握保住他的性命,甚至就算侥幸保住了他的性命,他也很有可能留下严重的后遗症,甚至无法醒来,总而言之,对于他的情况,我不能作出任何保证。”

室内一片死寂,没有人敢出声,师映川一双红眸中没有任何可以探究的波动,只是看着床上的人,一种连他自己都根本说不出的东西,自心底最深处喷发出来,半晌,才一个字一字地缓缓道:“救活他……不惜任何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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