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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原乱——by四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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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正好这时走到一片人工湖泊前,几只羽毛洁白的丹顶鹤身后跟着出生不久的小鹤,意态娴静地在水面上缓缓游弋着,见了人也毫不惊慌,只作未见一般,不远处有汉白玉打磨的小圆桌和矮凳,供人休息所用,两人便坐了下来,自有一直远远跟随在后面的侍从迅速上前摆好鲜果糕点之类的东西,然后再静悄悄退开,师映川拈起一颗淡黄的果子,看了对面的左优昙一眼,明晃晃的日色投在他的脸上,越发显得肌肤透亮,犹如白瓷一般,口中说道:“你这次来,要在这里停留多久?”左优昙笑了笑,道:“总有一段时间的,近来鲛人与陆上各大家族之间贸易额巨大,我这次来有不少事情要处理,一时半刻不会离开云霄城。”

周围开了满满的香花,繁盛不负春光,两人沐浴在这明净天色下,闲闲说着话,末了,左优昙忽然神色微凝,放低了声音道:“前时我去承恩宗看过平琰,能看得出来梵少君的事情对他影响很大,如今整个人都有些沉默寡言了,不大爱说话,也似乎比从前越发沉稳了。”

师映川听了,心里微微闪过一丝异样波动,但面上却是毫无起伏,只看那日色如金,春光似锦,淡淡说道:“世事无常,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已经是成年人了,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有些事,别人都帮不了他,只能看他自己,他是我师映川的儿子,没有什么能够打倒他。”左优昙也知道师映川说的是实情,就叹道:“我看了兰督,那孩子长得很像梵少君。”师映川微微垂下眼睑,注目于面前桌上的一盘果子,但声音依旧稳定沉着之极:“……是么。”左优昙轻声道:“兰督是爷的第一个嫡孙,从出生到现在,爷还没有看过,既然如此,要不要……”

“不用了。”师映川知道左优昙的意思,便开口打断了对方的话,他揉着太阳穴,道:“云霄城最近事情太多,我没有时间去承恩宗看一眼,而孩子现在还小,万里迢迢送到这里也不好,所以暂时就先这样罢,以后总有机会相见。”顿一顿,又道:“梵七情只有劫心一个儿子,如今独子已去,只留下一双儿女,如此,日后等兰督大一些,可以让他多去晋陵走动一二,毕竟我已让他继承梵氏血脉,也算是给梵七情一个安慰。”左优昙微微点头:“爷想得很周全。”

彼时阳光明媚,风中花香熏人欲醉,雀语婉转滴沥,师映川的长发被风轻轻拂起,软绵绵地无声,他细白的手指轻叩着桌面,只有一双凤目隐约闪烁着血红色的光芒,说道:“鲛人的贸易重心已经转移到云霄城,摇光城那里,已经只剩下从前的三四成了罢?”左优昙点头道:“的确如此,大概还剩下三成半的样子……现今云霄城如日中天,摇光城只能逊色一筹了。”说着,左优昙的神色变得有些严肃起来,他坐正了身体,望着师映川道:“爷究竟是怎么想的?皇帝那里,爷一向都是维持着平和共处的局面,但我觉得爷并不是会一直默认这样的局面持续存在的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说到这里,左优昙顿了顿,看着师映川平稳如湖面一般的赤色眼睛,语气低沉中透着严肃:“爷建立云霄城,就是第一步罢。”

这还是左优昙首次在私下里拿出这等认真肃穆之态,与他平日里很少谈及敏感话题的性子反差很大,师映川听了,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微微闭上眼,仰起头,面孔迎着明媚阳光,片刻,他才蓦地睁开双眸,望向左优昙,淡淡笑了起来,说道:“优昙,你与晏勾辰不同,他是一国之君,哪怕与我再有情义,也终究隔着些无法忽略的东西,而你我之间,却没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师映川说到这里,眼中幽幽如渊,坐在石凳上,身形未展,却已是峥嵘气象,徐徐道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其实在皇帝心里,这句话只怕也是心声。”

师映川淡漠而笑,眼帘微垂,却是森森寒光半敛,他手指轻敲桌面,表情平静如水:“皇帝他希望倾涯与长河两个孩子在一起,由他们两人的子嗣继承皇位,这将是朝廷与青元教之间的平和过渡,对各方都是影响最小,我若是与普通人一样,只有百年光阴的话,那么,我很可能也会默认这个想法,不去争太多,但是优昙,我偏偏却是寿元悠久之人,以我如今的身体状况,再加上秘法,活上数百年只是等闲罢了,若是将来真有一日打破桎梏,那就是长生久视,如此一来,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又怎会坐视大权不能独揽?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说到此处,师映川眼神淡漠,徐徐道:“人皆有所执,而聪明人往往更是执念深沉,当今天子未必不清楚我的心思,但他只作不知,为何?无非是放不下这一家一姓的荣辱兴衰而已。”

直言不讳的行为,抹杀了一切表面上的粉饰太平,雨打风吹去,展现出长久的平和之下那冰冷的事实,左优昙心中微凛,同时又觉得理所当然,这时师映川却目光微动,端详着左优昙,道:“优昙,现在的生活,你可还喜欢么。”左优昙微微一怔,有些意外:“爷怎么忽然会这么问?”师映川双手放在桌上,眼皮微敛,说着:“当年害你性命,是我欠你,所以我想过,若是你想做什么,想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这些我都可以给你,你想要平静生活,我便送你山青水秀之地,造一片人间乐土,若你想要富贵荣华,这更是简单,总之,除了因为资质所限,无法让你成就宗师之外,以我如今的力量,几乎可以满足你的所有愿望。”

左优昙默然不语,他目视师映川,半晌,才摇头道:“我记不起从前的事,每当我试着努力去想当年的事情,头就好象快要炸开一般,极是痛苦难挨,我想,也许我永远也不能彻底记起曾经的一切了,但这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左优昙说着,忽然一笑:“其实,纵然恢复了记忆,又能如何?就算真的会有那么一天,我也还是我,绿波与左优昙,终究还是不同的。”

“也对。”师映川微闭上眼,淡淡吐出一句,没有再说什么,反倒是左优昙犹豫了一下,忽然伸手覆上了对方放在桌上的一双雪白手掌,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我只希望爷能够活得轻松,永远不要被仇恨与情爱蒙蔽了双眼……有的时候,明明想要抓紧一些东西,却反而会失去更多。”师映川闻言,睁开了眼,望着面前的男子,既而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很是灿烂,甚至令左优昙都愣住了,因为在他的印象当中,师映川在成年之后,几乎已经算得上是事事处变不惊,城府极深,已经很少有像这样真情流露的时候,而这时师映川已经稍微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沉声说道:“这条路我已经踏上,就再不会回头,也无法回头,只有一直走下去,但你不必担心,因为我肯定自己脚下所走的道路是正确的。”

正值此时,忽听不远处有稚嫩清脆的笑声传来,有孩童的声音奶声奶气地响起:“……爹爹!”同一时间,师映川松开了手,左优昙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却见师倾涯带着师灵修正向这边走来,师灵修原本拉着哥哥的手,眼下就松开了,颠颠地摇摆着跑了过来,到师映川面前抱住对方的腿,仰着一张雪白的小脸笑眯眯地看着师映川,甜甜叫道:“爹爹……”师映川淡淡笑了一下,摸了摸男孩的头顶,这时师倾涯已经快步走了过来,上前先对师映川行了礼,又向左优昙点头示意,这才含笑说道:“今日天气是极好的,所以刚才我便带了三弟来这里玩,谁知就碰见了父亲和左叔叔。”左优昙看着长身玉立的师倾涯,微笑道:“二公子真是长大了,还记得当年刚见到时,二公子还是个小娃娃,如今一转眼就快成家立业了。”

师映川亦有同感,似是被勾起回忆,就道:“是啊,当年刚交到我手里之际,他才出生不久,用襁褓裹得严实,现在却已经这么大了,果真是岁月催人老。”说着,低头看了一眼师灵修,模糊的笑容里是晦涩不明,道:“修儿,还记得你左叔父么?”师灵修乌黑的眼睛眨了眨,扭头看着左优昙,他年纪还小,距离上回见左优昙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相当一段长的时间了,怎么可能还记得,就好奇地打量着左优昙,左优昙脸上带了笑容,他不知道怎的,对师灵修总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爱,当下就微笑道:“小公子看来是不记得我了。”师映川拍了拍师灵修的小脑袋,道:“叫左叔叔。”师灵修闻言,便很乖巧地甜甜叫了一声:“左叔叔……”

左优昙听师灵修乖巧唤了一声叔叔,面上不觉笑容更甚,眼中满是喜爱之意,师映川见状,面色自若,却忽然对左优昙说道:“看来你很喜欢这小子,有些投缘,既然如此,不如就做灵修的干爹怎样?”左优昙听了这话,顿时一愣,不由蹙了眉头,他下意识地望去,只见那人少年模样的面孔上,水红色的嘴角淡淡勾着一抹猜不透的微笑,左优昙有些怔住,随即就推辞道:“这怎么行?说起来我不过是爷的下人罢了,被公子们称一声‘叔叔’都是托大,只因被爷说过几次,这才腆颜受了,但如今爷却让我做小公子的义父,这是万万使不得。”

师映川赤眸微眯,眼中红芒流转,不可言喻,他见左优昙推辞,便笑了笑,道:“好了,用不着这样,我知道了。”一副理解对方的样子,在以后的日子里也没有再提起此事。

浓春季节,云霄城中春光似锦,城内迁居了大批的世族门阀,富商豪贾,因此几乎时时可见锦衣玉带的年轻贵人们呼朋引伴地宴饮作乐,数不尽的画舫楼船在水上穿梭,从中荡出丝竹欢靡之声,但作为整个云霄城中心的帝宫之中,却并没有旖旎的歌舞升平,身为宫主的师映川除了练功之外,剩余不多的时间大部分都是在处理各种事务。

然而今日有些不同,偌大的湖面上舞乐声阵阵,传出很远,湖上有巨型水榭,飞檐勾翘,碧瓦灿灿,身穿红袍的俊美男子嘴角微带一丝邪肆笑意,一手拿着酒杯,一手随着音乐节奏打着拍子,不远处,衣衫清凉的众多舞伎如同穿花彩蝶也似,赤着雪白的玉足翩翩起舞。

一缕清风淡淡吹过,随之而来的,是类似于青草一般的古怪香气,不知何时,长长的玉榻上已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身影,纤细的身躯被碧湖青色的薄袍盖住,外面系一件雪白的珠纱罩衣,长衣广袖,远远望去,仿佛一层白色的柔软轻雾笼于身体表面,隐约可见其上那若有若无的丝丝银色暗纹,来人唇若涂朱,肤色类雪,面孔与往昔相似,只是稚嫩柔软了太多,两个人并排坐在玉榻上,眉宇间的相似之处就仿佛比平时明显了一些,纪妖师随手拿起面前一只双龙出海纹样的赤金酒杯,提起酒壶斟满了酒,递给对方,那人暗红的眼瞳看过来,然后伸出纤白胜雪的手接了杯子,将杯内胭脂色的美酒一饮而尽。

纪妖师突然就笑了起来,发出嗤嗤的笑声,他斜睨着身旁的少年,道:“你这个样子,总让我觉得不习惯,因为实在太像我讨厌的那个女人。”师映川的眼球微微一动,便有瑰丽的红光在其中流转,他为自己又倒上了酒,手指轻柔摩挲着酒杯冰凉的边沿,不动声色地道:“看多了也就习惯了。”纪妖师没说话,盯着他洁白手腕上的一串珊瑚珠,那珠子粒粒浑圆饱满,每一颗都殷红得发紫,如同鲜血一般,似能烫伤人的眼睛,片刻,这俊美如妖的男人才移开了视线,继续自顾自地看着歌舞不休,师映川对那靡靡之音似乎充耳不闻,轻轻啜了一口酒,道:“……你这次来,还是为了看他么?”

纪妖师扬了扬眉弓:“难道是为了看你不成。”师映川拈着沉甸甸的酒杯,轻笑道:“父亲大人,我不得不说一句实话,你这性子,真是半点也不讨人喜欢。”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随意说着,等到壶里的酒再也倒不出一滴时,师映川便站起身来,与此同时,就觉得右手突地一沉,却是被牢牢地抓住了手腕,师映川垂眼看去,淡淡道:“……怎么?”纪妖师攥着那纤细皓腕,沉声道:“把他交给我,让我带他去弑仙山住上一段时间,如何?我可以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师映川似笑非笑的样子,道:“这件事没得谈。我不允许他身上发生任何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情,因此,他不可以离开我的掌握,他必须待在我身边……所以,如果你想要见他的话,随时都可以,但绝对不要想着带他离开云霄城。”

听了师映川的话,纪妖师似乎早有预料,并没有多少失望之色,或者说,他原本也没指望会说动对方,他松开了师映川的手腕,整个人又恢复了方才散漫不羁的状态,冷冷道:“我也要说一句实话,你这性子,也是半点也不讨人喜欢。”师映川轻笑,随后就慢慢走了出去。

比起曾经的皇宫,圣武帝宫对于师映川而言,就有些似是而非的陌生,师映川缓缓走在小路上,出于一种难以言述的心思,就想起了很多事情,曾经的泰元皇宫,其实就是一个某种意义上的江湖,只不过换了一种表述方式而已,并没有刀光剑影的刚烈,从头到尾,大概就都是冰冷的阴谋与背叛……沉浸在这样的一股情绪当中,不知不觉间,师映川就来到自己的住处,那里有一片清清碧水,许多异种莲花婷婷袅袅,在许多年前,这个位置也是如此,水中种满了莲花,如今几乎按照原貌恢复过来,清澈的水中仿佛有无数记忆的碎片在沉浮游弋。

水边有人在作画,男子安静地站在岸边,面前一张条案上铺着雪白的纸,笔墨俱全,男子执笔而画,十分专注,对身边的一切似乎都毫无察觉,旁边青衫素带的男子则是动手调兑着颜料,师映川走过去,水中的涟漪微微荡开,就出现了他的倒影,映出了那出尘如仙的容颜,只是多了几分沉郁,师映川看着那纸上才画了一小部分的莲海,就道:“……把我也添上去。”

连江楼淡淡应了一声,旁边季玄婴则是扫一眼师映川身上的衣裳,很快就调好了颜色,连江楼的动作很快,几乎一气呵成,没多久就放下手中的笔,师映川过来一看,就笑了笑,道:“很不错。说到画画,不,不仅是画,琴棋书画这几样,我都是总也比不上你。”说着,忽然抬手揽住连江楼的脖子,手掌将其后颈压低下来,仰首吻住了对方的唇,与此同时,师映川张开嘴,轻轻含住那薄唇,温柔地吮吸起来,他唇瓣柔软温润,里面仿佛藏着一汪蜜,暖滑的舌头灵巧之极,只要稍一接触,就再不愿分开,连江楼呼吸微屏,似乎被这美丽的妖魔所蛊惑,那灵活如蛇的舌头在他的口腔内肆无忌惮地四处游走,每一颗牙齿甚至都被细细地舔舐,带起酥麻的怪异之感,而对于这一切,一旁的季玄婴站在原地,不过是冷眼旁观而已。

须臾,师映川松开男子,嘴角犹带笑容,他的手在连江楼结实的胸前随意勾划了几下,哂道:“我那便宜父亲想带你去弑仙山住上一段时间,为此,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呵呵,你还真是让人欲罢不能啊,这样,今晚你就归他了,我让出地方,让你们可以好好叙旧。”

晚间师映川便歇在皇皇碧鸟那里,深夜时分,月亮透过薄云,将清透如水的银光幽幽洒落,淡淡的柔光笼罩着整个大地,此时皇皇碧鸟已睡熟了,师映川却是盘膝打坐,丝毫没有就寝的意思,到他这种程度,已经完全不需要睡觉,只因其他人在睡觉时身体所得到的一切休养和调整,他用打坐的方式就可以代替,同时修行进度也依旧不耽搁,这是最上乘的养气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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