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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原乱——by四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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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那一夜,男子曾揽他于怀,遮蔽风雪,以体温将他捂暖,待今时今日,流年不觉暗渡。

——所有的一切,终是镜花水月,统统消散。

……师映川睁开眼,发现眼角有一丝潮湿,他仍然还保持着打坐的姿势,床内晏勾辰睡得正熟,师映川转首殿外,已是天光明亮,他下了床,趿上鞋子走到外面,到处都是一片银装素裹,师映川凝望着远处的景色,感受着一股说不出的孤独与寂寞,那种感觉,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人,这不是因为他难以信任别人,而是因为道路,来源于内心深处早已被强烈的求道之心所支配的表现,这就是他的道,是他的执着,他依稀明白了,或许在未来,这样的寂寞会一直持续,而这样的孤独,也可能永远没有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人走近,说道:“……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师映川回过头,就见晏勾辰裹着厚厚的黑裘站在自己身后,头发披散,一副睡眼惺忪之态,师映川扬了扬眉,道:“没什么,只是有些心情不大好而已。”晏勾辰道:“……因为连江楼?”

师映川微微一顿,不置可否,晏勾辰知道他的意思,就笑了笑,道:“我听见你叫了他的名字……应该没有听错。”师映川意外,稍微思索了片刻,旋又释然:“是么?”他不以为意,弹了弹手指,道:“反正我和他之间,终有清算的那一天,到那时候,也就干净了,我也就可以轻松了。”以一份扭曲却强烈的感情去深爱着,伤害着对方也伤害着自己,想要去爱,也想要将其毁灭,这就是复杂却真实的人性,一如他的道路那样,回首时,没有其他的选择。

师映川拉起晏勾辰的手,回到殿中,两人开始梳洗穿衣,一时吃罢相对清淡的早膳,师映川和晏勾辰便乘坐软舆来到东暖阁,阁内早已收拾妥当,烧得热烘烘的炕上放着两张一模一样的桌子,内侍送上香茶和点心,两人各自坐下来,开始处理手头的事务。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暖阁里安静之极,未几,师映川忽然搁了笔,揉着眉心说道:“今年冬天比往年要冷,回头叫人在城内支些稀粥摊子,再发放些棉衣,省得堂堂皇城之中冻饿死了人,脸上须不好看……这事若是衙门里拨不出人手,我便让教中弟子去办,这么一点粥水棉衣,也费不了几个钱。”晏勾辰闻言停了笔,注目于他,男子的容颜比任何人想象中的都更加美丽,所谓倾世之姿,无非如此,晏勾辰微笑道:“映川,你我虽然相识二十多年,但我有时候也觉得看不透你,世人都说你魔头于世,心肠狠辣之极,手上人命何止万千,素有‘人屠’之称,可有时候,偏偏我又见到你有这样的慈悲之心,当真矛盾得紧。”

师映川哈哈一笑,漫不经心地道:“善与恶,无非是一念之间而已,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言?再说了,在我的观念当中,杀戮只是为了达到目的而采取的一种手段而已,我可以毫不犹豫地下令屠城,坑杀数十万降虏,也可以为了恢复伤势而抽取许多无辜之人的生机,但我从不以杀戮和毁灭为乐,我师映川是魔是佛,又岂是旁人有资格评说的?”

两人说着话,吃些点心,晏勾辰看着师映川俊美得令人眩目的出尘面孔,道:“我在想,当初泰元帝若是不曾被灭国,到如今,又会是什么光景?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是再烈火烹油的盛世,也不能够保证在漫长时光的推移之下,一切都不会改变,或许仅仅只需要几百年,泰元帝一手打造的帝国就会变得面目全非。”师映川听着,长眉微蹙,复又舒展开来,哂道:“也许你说得一点都没错,再伟大再无人能够超越的功业,也有化为灰烬的一天,不过我想,如果泰元帝没有死,如果他能够突破限制,长生在握,那么有这样一个算是英明的君主永远坐在龙椅上,对所有人而言,未必是一件坏事,至少,这意味着稳定。”

晏勾辰眼中精光微闪,说道:“永恒的生命,意味着无限的可能,这才是最大的欲望……莫说永生,即便是长生,也足以令人为此抛却一切了。”师映川听了,随口笑道:“可不是?你也知道,我还是胎儿时,是在母体之中就阴错阳差吸收了药力,成就了一副好根骨,不然不会有现在这局面,因此当我年少之际就晋升半步宗师时,天下流言四起,说我是先天药体,若是将我整个吞吃,或是吸干全身精血,就可以脱胎换骨,日后成就宗师不在话下,甚至就算宗师之身,也可以借此突破,更上一层也不是没有可能,就因为这样,我当时虽已是准宗师,而且身份不凡,但也还是有人铤而走险,意图将我擒拿,这其中就不乏宗师高手,由此可见,长生的诱惑到底是多么的强烈,为此,太多人都可以不惜一切。”

晏勾辰听着这番话,目光如同火花一闪,转瞬又熄,消失殆尽,他漆黑的眼里闪过一抹说不出的幽色,似是开着玩笑,随意说着:“吸干你的精血?即便果真有脱胎换骨的功效,以你如今的修为,天下之大,又有谁能将你擒拿,把你当作药人。”师映川懒洋洋地道:“……这倒也是。”只是他转念却又想到当初连江楼的所作所为,纵然不是要将他吸干精血,吃掉血肉,但那又有什么分别呢,都一样是要他的性命而已,如此一来,脸上的神色就淡了,蹙眉沉思,复又一笑,哂道:“不过,也未必如此,想用我的性命来成就自己的人,即便是现在,也还是有的……”他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苦涩,不自觉地还带着一缕悲伤,只不过这些都是一闪即逝,令旁人捕捉不到罢了,而晏勾辰自然也没有听出来。

师映川拿起茶喝了一口,他容貌固然太美,但过于鲜明的气质和性格却使得他只剩下既刚硬且又桀骜的美丽,三十多年来无数次的血与火的历练,已经让他的气质完全圆熟起来,将一切杂质都剔除,他放下杯子,淡淡道:“……我跟连江楼谈过了,只要断法宗归附于我,那么我可以保证让他们日后传承不绝,但他却依旧还是拒绝了我,这是取死之道,看来到最后,还是要见个死活才行。”他雪白的面孔上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声音也平和而柔润,让人听着只觉得不含任何负面情绪,但晏勾辰与他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岂能不了解他,就知道他这是下定了决心,再没有转圜的余地,晏勾辰摇了摇头,道:“有些拉拢和利诱,是注定了永远都不可能成功的,因为世间无论什么时候都存在着阵营之分,有着对立之别,或许在特定的一些时期这些东西会因为某些原因而淡化,甚至消失,但更多的时候,是不可消弭的……你觉得呢?”师映川笑了笑,道:“你说的没错,有些东西的确改变不了,只有毁去。”

晏勾辰笑道:“你的想法,往往好象都很简单、直接、粗暴。”师映川哂道:“这有什么,我只不过是觉得这些事情本来就很简单,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而已,没有别的,这是直指本心,哪里还需要想得太多。”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落入耳中,就带来一阵阵挥之不去的寒意。

不过晏勾辰想了想,还是说道:“你毕竟四岁就被接到山上,在断法宗生活了多年,我本来还以为,你对那里会有很深的感情。”师映川听了这话,顿时哈哈一笑,他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叩了叩,道:“你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这世间任凭再怎么天资卓越之人,也不是自己一味地埋头苦练就能够出头的,同样素质根骨的两个人,一个拜入名门大派,一个自己苦苦修行,过几年之后再看,这二人之间的修为高低,绝对会是天壤之别,要不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拼命钻营,哪怕削尖了脑袋也要找到靠山?因为他们需要名师领路指导,需要修行资源,这些都是至关重要的,我之所以有今天,说实话,断法宗功不可没,若没有它给我提供海量的资源,洗筋伐髓,锤炼身体,没有它给我提供无数功法秘籍,没有它大力培养,没有它给我提供名师谆谆教导,我怎么可能有今天?说不定现在还在大宛镇苦苦挣扎,是它改变了我的人生,有恩于我,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谁也不能否认,包括我自己。”

师映川的脸上带着略显淡漠的浅浅笑色,这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桀骜,自信,冷漠,永远无法改变,他的唇微微抿起,菱红的唇瓣形成无比优美的弧度,便似冰冷的利刃在人的身体表面缓缓游走,他冷冷道:“可是不要忘了,这是它欠我的!如果我仅仅只是师映川的话,那我确实有负于它,但我偏偏还是‘那个人’,当年若不是那人手下留情,断法宗还会存在么?如果不是断法宗和赵青主,泰元帝会死么?偌大的皇朝会一朝覆灭?断法宗欠我的太多了,所以日后即使将其覆灭,我也不会有什么不忍之心,更不会感到愧疚。”师映川说着,目光已是强硬而坚毅,显示出他已经无可扭转的态度,不过很快这一切就消失了,师映川重新恢复成一副慵懒散漫的模样,他整理了一下面前的公文,声音平平道:“这次青峡平原一战,敌方固然伤亡惨重,不过我们这边也一样损失不小,好在都不是核心兵力,损失了也就罢了。”

这世间只要有力量上的不同,有地位上的差距,那就一定会有高低上下之分,永远也不可能有真正的平等,对于人来说,这就意味着纷争出现,对于对于国与国来说,就会体现在战争上,大周这些年兼并诸国,这些都是当初各国的将士,既然归降,大周自己当然绝对不会去动手杀掉已经名义上属于己国的将士,然而,在战争中战死身亡,就是另外一种概念了,毕竟这些人里面是不是会有心怀异志之辈,谁也无法保证,因此最稳妥最让人可以放心的处理方法,就是让这些人通过不断的战斗,自己逐渐损失,如此乱世,在战争中自然消耗,这是最合适的手段,听起来这事实对这些军人很是残忍,但对帝国的统治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一时间两人就说起近来的战事,仔细探讨起来,午间两人简单吃过饭,师映川便开始打坐运功,自从当年从断法宗产女逃脱之后,原本就一心修行的师映川便越发勤勉起来,而这一切就是为了变得更强,更接近他所追求的东西,这似乎已经是他存在的一部分意义了。

师映川盘膝静坐,双眼闭合,面前点着一炉安神静心的香料,晏勾辰在另一边坐着,也是默默运转内力,如今他已不是当初的光景,自从服下凝华芝之后,晏勾辰在几乎脱胎换骨,到现在已是明显修为大进,此生固然成就大宗师只有很小的希望,但半步宗师却并不难。

外面又开始细雪飘飘,不知什么时候,师映川突然睁开眼,他一手捂住心口,微微皱眉体味着此刻那一丝丝的古怪感觉,那种感觉,非常奇怪,这时门外忽然有脚步声响起,未几,内监尖细的嗓音便在外面道:“……禀陛下、国师,有刚到的急报。”

一直在打坐的晏勾辰悠悠睁开眼来,他吐出一口气,道:“进来。”内监快步入内,将手里的东西呈上,晏勾辰打开一看,眉头忽然一聚,便递给师映川:“你看。”师映川在那寥寥一行字上面扫了一眼,神色顿时一动,纸上只有一句话:万剑山千醉雪破死关,晋升宗师之境。

师映川沉默片刻,方道:“他已经成功了么……没想到他会是这些人里面第一个突破的,走在了其他人之前……”师映川声音平淡:“青虹剑千醉雪晋升宗师,若在从前,万剑山必会广发请贴,举行盛大典礼来庆祝,邀人观礼,不过在如今这样的非常时期,想必就不会怎么做了,不过尽管如此,应该还是会有比较小范围的庆祝,至少一些交好的宗派会去祝贺一二罢。”

晏勾辰点点头,说道:“这是自然,更何况现在大小各派都是万绝盟当中的一员,千醉雪晋升宗师,这些人总要派些体面人物送贺礼过去才是。”晏勾辰说着,双眼忽然看向师映川,略顿了顿,方道:“映川,你要派人送东西去么?毕竟那人……”师映川闻言不语,闭上了眼。

……

万剑山。

室中香气淡淡,一张古香古色的琴放在琴台上,正被人用丝绢仔细地擦拭着,男孩大概不满十岁的样子,一身锦衣,那张俊秀的小脸精致万分,真如白玉雕成一般,极是俊美,眉毛又黑又长,直如画上去也似,额间一点醒目的殷红,标志着侍人身份,细细看去,他五官与燕乱云颇为相似,只是眉宇间却隐隐有几分纪妖师的模样,正是师映川的第二子,师倾涯。

一时又有一道颀长身影进到室中,青年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没有什么血色的面孔雪白如玉,生得与师倾涯很是相象,只是他年纪已经长成,容貌俊美无俦,再无从前的青涩之意,却是早已经做了父亲的季平琰,此次他是带着弟弟师倾涯一起来万剑山道贺。

师倾涯看见兄长,便放下手里的丝绢,道:“大兄,阿父还是闭关不见客么?”季平琰摇了摇头,道:“阿父这些年基本不大见人,只一心清修,我也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阿父的面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将近一年前。”

师倾涯面露失望之色,季平琰见状,安慰道:“没关系,终究是能见面的,阿父也不可能总是在闭关。”师倾涯默然,片刻之后,忽然抬头看着哥哥,道:“阿父我至少还可以一年之中过来看上几次,有时可以见面,可是父亲大人……我根本已经没有印象了。”

季平琰听着弟弟的话,心中微涩,一时说不出话来,师倾涯犹豫了一下,牵住兄长的衣袖问道:“大兄,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旁人从来是不肯跟我说这些的。”季平琰低声道:“你已经忘了父亲的样子吗……也对,那时候你还小,这些年,也该忘了……”师倾涯忽然道:“不是的,父亲的样子我知道,我曾经见过师祖的画作,那画上的人,我知道必是父亲无疑,因为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而且和大兄很像……”

这时外面忽然有人匆匆进来,对季平琰低语几句,季平琰听了,便与这人一起出去,师倾涯待在屋里,独自坐了片刻,觉得不耐烦,便起身出屋透透气,他对万剑山颇为熟悉,信步走着,准备到千醉雪那里,不一会儿,他进了一处清冷的院子,却听见隐隐的琴声传来,师倾涯扬声道:“千叔父,是我,倾涯!”说着,就快步走去,正值此时,却见前方不远处忽然白影一闪,师倾涯只觉得眼前一花,定睛看去时,却见一个人影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里。

那是个身材十分高大挺拔的男子,一头漆黑长发微微随风翻飞,头上戴着红玉冠,锦袍间束着朱红色金龙嵌玉带,一只耳朵上戴着一枚红色坠子,光洁的额头之上,一道长长的殷红印痕如同鲜血涂抹而成,仿佛宝石般猩红的双目中却是纯净如水,能够将人心中的一切杂念都涤荡一空,男子鼻梁很高,形状美好的菱唇微抿,他的眸色幽深而平静,然而因为个子太高的缘故,使得他看人或物的时候,目光必须往下,如此一来,给人的感觉就是高高在上,以及聛睨一切的威严,仿佛是在俯视众生一般,此刻男子负手立在当地,满院银白之中就似染上了一笔浓色,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便已占尽风流。

师倾涯呆呆看着,这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人虽然有着与他相似的五官,但在那张只能用美若天仙来形容的面孔上,却是没有任何温润柔美之态,幽冷的凤眸之中蕴藏着他所不能理解的东西,那是会被蛊惑的深沉,不必再多说,师倾涯只需一眼,就已知道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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