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濮阳澈就会将小小的濮阳涵抱在怀里,温柔地抚摸他的头。
“涵少爷,时辰快到了。”汪澄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濮阳涵咬了咬牙,双手结印,七朵青焰便将李初阳包裹在当中。
青色的火焰一跃三尺,照亮了整个空间。李初阳紧紧咬着牙关,像是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方涧流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这些人,对李初阳下手的时候,连一点犹豫都没有。
方涧流再一次看向顾城越,希望他说一句话,哪怕一个不忍的表情。那是小初阳啊,小初阳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怎么可以问都不问,为了杀掉一个妖怪,就连一个人类的性命都不要了?
方涧流第一次觉得就在身边的顾城越离自己太过遥远,遥远得无论怎么伸手,都不可及。
不过一分钟的时间,方涧流却觉得比好几个小时都漫长。
李初阳似乎渐渐失去了意识,却还是抱着那画轴不肯放松,这等毅力,令濮阳涵也有些吃惊。
“汪先生,就快成了。”
那卷轴已经开始变为焦黑,一片一片掉落。窗外依旧雷声大作,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
“有劳涵少爷。”
汪涵的眼中浮现一丝不明所以的笑意,对濮阳涵躬身一揖,却在暗处,将右手伸进了袖子里。
手腕处传来钻心的刺痛!汪涵始料未及,只听到腕骨“喀嚓”一声,手中之物应声落地,响起金属碰撞的声音。
“你……”汪澄知道自己的右手定是已经断了,顾不得痛楚,弯腰便想去拾那掉落的东西,却被方涧流一个抢先拿到手里。
顾城越的手上布条脱落,双手完好如初,哪有一点受伤的样子?他的指尖上燃起紫色火焰向李初阳那里飘去,所过之处,七朵青焰都被一一熄灭。
“顾城越!你想干什么!”濮阳涵眼看差一点就大功告成,气得脸色通红。
顾城越却不回答他的话。看了一眼方涧流手中那青铜的圆形物件,语调微沉,“你身为天算师,竟然居心叵测,妄图篡改天命,就不怕天罚吗?”
濮阳涵的脑子嗡地一声大了。
篡改天命,罪不容赦。
世间万物皆有命数,千丝万缕相互关联。倘若错了一步,接下来步步皆错。一个人的命数可能牵扯到数十上百人,而衡钧的命数……也许关系到成千上岸,甚至江山社稷。
“如果不是我先前在衡钧目中看到一点青光,还不会想到,你居然能得到乾坤镜这样的宝物。”顾城越从方涧流手中拿过那只看上去已经斑驳不堪的青铜镜,稍稍打开盒盖,便有一阵森寒之气从中泻出。
八荒四合,有宝器名为乾坤镜,可镇万鬼。
“你此行目的并不在那只画魅。不惜动用乾坤镜,是为了收衡钧的魂魄。根据我的推测,衡钧之所以在房间里暴毙,也是被你用乾坤镜强行将他的魂魄吸出身体,但这面镜子只能镇鬼,衡钧背负天命,乾坤镜也奈何不了他。”
“所以你费尽心机找到这只成精的画魅,在他灵魂出窍的时候,让画魅吸走他的魂魄。你以除妖救人的名义让我们来,是想借我们之手除掉画魅,便能同时重创衡钧的元魂,就可以把他永远禁锢在乾坤镜之中。”
“但你千算万算却算错了一点。以画魅的修为和业障,根本不可能招致九雷轰顶。应这天劫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取走的魂魄,是九五之尊。”
一个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
“呵呵……”汪澄的嘴角一挑,“顾城越果然名不虚传。之前的法术,我们都被你骗过了。”
“不,我受伤是真。只不过我的体质特殊,在来之前就已经恢复。之所以佯装受伤,是让你放松戒备。”
汪澄看着顾城越,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就算你看穿了我的计划,现在时辰已过,魂魄未归,雷劫之下我们一个都不能幸免!哈哈,你们就在此地做这画魅的陪葬吧!”
“谁说他归不了位。”
这声音嘶哑如同被火烧过一般,众人循着声音找去,那说话的人——不,已经不能说她还有人的形态,她只剩下上半截身体,面目也烧得令人不忍直视,但她依旧用枯槁双手拥抱着还未醒来的李初阳。
昔日美貌无比声如银铃的画魅,已经变成奇丑不堪的怪物,唯一能辨认出她来的,只有那双看着李初阳的时候,情深不悔的双眼。
窗外的雷声一阵更胜一阵,仿佛在催人魂。
“昔日一别,光阴荏苒,月芳已等了君三百多年。”她嘶哑地笑了起来,两行泪水从眼中滑落,“可惜从今往后,月芳已不能履约。君可还记得,十里苏堤柳莺啼,断桥残雪天初霁。”
李初阳尚未醒来,方涧流却将这句话记得清清楚楚。
李初阳曾说过,他七岁的时候,在杭州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他身体不好,大病不犯小病不断。祖母说要带他上灵隐寺祈福,他便去了。在回来的路上不知为何遇到一个道士,不管怎么说硬要让他抽一根签。那时候他只觉得好玩,便随手抽了,签文上正是这句话。
十里苏堤柳莺啼,断桥残雪天初霁。
那时候他才七岁,并不很懂这句话的意思。却好似早就见过一般始终牢记在心。从那之后他的身体便渐渐好转。祖母乐得给灵隐寺捐了不少香火钱,连说灵验无比。
痴心的妖怪,你还在等着三百年前的那个约定吗?
她伸出枯槁的手,似乎想要触摸他的脸。但那只手在触到他的瞬间,便化为片片飞灰,如烧毁的纸屑,纷纷落地。
她的泪水落在李初阳的脸上,他终于睁开眼睛,却只来得及捕捉到她最后那个口型:
“李郎,珍重。”
第15章: 前缘
地上只留下一小撮黑色的粉末。李初阳将它聚拢在手心,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
雷声却并未停止,这劫数仿佛无穷无尽。
“在下见过各位。”
伴随着如玉一样清润的声音,从暗处走出一人,身穿素色锦缎长衫,笑如杏花春雨,右手拇指上一枚白玉扳指剔透圆润,怀里还抱着一只雪白的狗儿,乌溜溜的眼珠不安分地转来转去。
这温雅的书生,双脚竟然不沾地面。
那人施了一礼,姿态毫无做作,“鄙人区区一名判官,因冥府一时失察,以至天数有异。特命在下前来,以正天命。”
鬼判。是冥府中最难对付的一类人。他们朱笔一挥,祸福生死皆随之更改。鬼判之职,从来只有公正廉洁者方可担任。如果说鬼差还有转圜游说的余地,遇上鬼判,只能认命赴死。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血红的电光在眼前爆炸,所有人都只觉得耳中轰鸣,双眼发黑,片刻之后,才听到汪澄的惨叫声。
他捂着鲜血淋漓的脸跪在地上呻吟,在他面前赫然摆着两只新鲜的眼珠。其中一只渐渐腾空,倏地消失不见了。
那书生鬼判卷起雪白的袖子,将另一颗眼珠拾起,“天算者的眼睛,在下代表冥府笑纳了。汪澄,你图谋篡改社稷天命,还有何话说?”
汪澄抬起的脸上,两个血洞森然可怖。他却不回答鬼判的问题,只笑着问,“处以何刑?”
那书生两条秀气的眉毛微微皱起,一手不轻不重地抚摸着狗儿,略略沉吟道,“从此之后,汪澄之名便在地府勾销,再无来生,三界不容。直至天诛地灭,万缘方尽之时。”
对天算者而言,失去双目意味着再也不能观测星辰走向,甚至比死更痛苦。对人类的灵魂而言,最重的惩罚,不是千刀万剐,不是苦海无边,而是永不结束的放逐。
“哈哈哈……如此甚好,从今往后,世上再无天算者。”汪澄的笑容竟带着无比释然,他那看不见的双眼朝向众人,伸手指向顾城越和方涧流的方向,“一个身负百万杀孽,一个命数不过弱冠,冤冤相报无止境,我倒是真想看到你们穷途末路的那天!”
汪澄大笑数声后,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插入胸口数刀,终于倒地而亡。
那书生鬼判低低地叹了口气,“都是痴儿。”
话音刚落,只听李初阳惊呼一声,众人看去。那卷轴的灰烬中,竟有点点金光泛出,越来越亮。只见金光居然一点一点凝聚起来,渐成蛇身鹿角,鹰爪鱼鳞之相,黑中带金,穷极华美。只听它呼啸一声,天雷顿收,层云皆散,当空盘旋三匝之后摇头摆尾腾空而去。
龙影经过之处,雷声消弭,阴云散去,顷刻戾气四散,月朗星疏。
明月之下,一尾翔龙当空遨游,极尽潇洒悠然。那鬼判遥望着龙影消失在天际,微微一笑,“黑龙降世,大兴刑狱,荡涤贪腐,白日青天。万民有福了。”
随即,他转过身来向在场众人做了一揖,“几位都是对社稷有功之人,区区必将此功德上表冥主,为各位添福增寿。”
“在此谢过。福寿非我所愿,希望判官网开一面,让这画魅得以投胎为人。”顾城越的声音明明清冷无比,这话却让方涧流不禁心头一热。
“也算上我的。”
濮阳涵发话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画魅之前不管做了多少恶事,舍身救人总算是功德一件,何况若非她自散魂魄,这真龙今日也度不过劫数。她之前的业障,濮阳家自会举办法事,为其超度。”
楚枫明也当即叫了一声,看样子是表示也算上他。
“还有我还有我。”方涧流急忙拉着李初阳响应。
这下,书生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抚摸着那只雪白的狗儿,自言自语道,“这可怎么办呢,三寸丁。你说,我真要去求那个混账吗?”
“吾就在此,何须汝求。”
从虚空中撕开一条裂缝,从里走出一行三人。打头的那人一身旧时军装装扮,容貌英伟却不苟言笑。身后二人一黑一白,那身穿白色唐装的青年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笑容可掬;而他身边的人脸被黑色连帽衫遮住大半,除了身后一把古刀之外再无其他特征。
那书生一见到领头的人,就变了脸色,下手劲掐了怀里的狗儿几把,疼得那狗汪汪直叫。
“三寸丁,咬他。”那书生说的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可那只狗对着军装男子汪汪叫了几声,对方一个眼神瞥过来,嗷呜一声便缩回主人身后。
濮阳涵见状摸了摸楚枫明的头,“二犬,我错怪你了。原来还真有狗比你更加无能。”
军装男子咳了一声,将手中文件抖开,“冥主御批,准画魅择取人身,重入轮回,”顿了顿,又看了一眼李初阳,道,“再续前缘。”
再续前缘。
这四个字,怎么听怎么觉得似乎另有所指?
方涧流一眼就觉得这军装男子和顾城越的感觉甚为相似,嗖嗖地散发冷气。那书生鬼判一听到再续前缘四字,虽是极力维持表情,耳朵根却变得通红。
敢情这冥府的公务员待遇还挺不错……除了配备制服和iphone,还能谈谈办公室恋爱……?
嗯,哪天自己死了以后也要去考一个来才行。
“咳咳,现在天都快亮了,我们是不是赶紧先把正事办了?”唐装青年一口吴侬软语甚是好听,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取出一台白色的apple笔记本,开机之后就在键盘上飞速敲打起来。
笔记本发出了“请输入登陆密码”的提示音。唐装青年看看那书生,又看看那军装男子,见他们谁都不吭声,忍不住又说了一遍,“密码是多少?”
“你生日。”军装男子还是冷着一张脸,好像面部神经坏死了一样。
谁料那书生冷笑一声,“我都不知道我生日几何,你如何知道。”
“我说的自然是你入我祖坟的那日。”
气氛陡然微妙了起来。
唐装青年习以为常地埋头敲打键盘,黑色连帽衫一直持续着仰头看天花板的姿势,只有在场其他人强忍着大笑的冲动忍得浑身抽搐不已。
“登陆成功。正在下载数据。”笔记本悦耳的提示音不失时机地响起,那唐装青年猛击鼠标,兴奋地大喊起来,“找到了找到了,果然找到一个。不过……动作要快,这个女孩今日申时就要满七岁了。”
七岁之后,魂体就和肉身融为一体无法分开,灵窍也彻底闭合。月芳因是画魅,并没有人类的三魂七魄,正好和先天魂魄不全的灵魂融为一体。因有冥主亲笔御批的特赦,这画魅就与先天不全的魂魄成为一体之后,当算做一个独立的人类。
唐装青年说了地点之后,众人都要泄气了。现在到申时最多不过五六个小时,除非能飞,否则哪里赶得及。
“能来得及。”濮阳涵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看表,“现在去机场,搭我家的私人专机,差不多正好能赶上。”
方涧流长这么大第一次坐头等舱,心里暗暗吐槽一句高富帅又怎么了,高富帅就了不起啊!
那书生和军装男子各坐一隅,都沉着脸不说话。小初阳抱着那个收了月芳妹子的乾坤镜谁都不肯搭理,倒是坐在后面的一黑一白,唐装青年一刻也不停地唧唧喳喳,方涧流想要小睡个觉都不行。
“哎小哥,你没坐过飞机吧?我虽然坐过很多次但是头等舱还是第一次来。”
“小哥,你觉得头晕吗?要不要吃口香糖?”
“小哥你说他们两个还要赌气到什么时候啊……多少年了都……”
那黑色连帽衫的男子只是不时轻轻地“嗯”一声算作回应。方涧流看着坐在自己手边正望着窗外的顾城越,突然觉得,如果自己也这样缠着他说话,他是不是也会发出无奈却温柔的回应声。
而他不知道,顾城越此时正在想着他的事。
二十年阳寿。不,方涧流并不像是短命无福之人,他的灵魂非常干净,前生绝非大女干大恶,究竟是什么原因要在他身上降此天罚。
顾城越的脑子里转过无数种方法。最稳妥又不伤害到方涧流的,当然是自己直接去冥府问那位冥主大人。可不知道为什么,顾城越觉得自己如果真的这么干了,事情反而会更糟。
他心中耿耿于怀的,还有汪澄。在他的尸体的心窝处,刻着一个“铄”字。他对自己的胸口插入数刀,并不单是为了自尽,而是要把这个字刻在胸口,刻在自己的魂魄上。
要如何深重的执念,化为心魔,魂飞魄散也无法摆脱。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衡钧的兄长,就叫衡铄。
还有那汪澄临死之前说的话。身负百万杀孽……若真如此,倒也没有什么。但命数不过弱冠……又是何意?
就在这时,顾城越忽觉得自己肩头一重。原来方涧流终究还是熬不住今晚的折腾,迷迷糊糊倒在自己肩上瞌睡过去了,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念叨着:
“顾……顾城越……死人脸……”
正想将他流着口水的脸往边上挪一挪,顾城越却看到了他挂在脖子上的安神香。
这香已经变成烂木头状,早就没有了效力。但他却用红绳绑好,小心翼翼地挂在衣服里。
顾城越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有某种柔软的东西像是被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第一次觉得,身边有一个人的存在是出乎意料的温暖。
那先天魂魄不全的女孩,住的地方倒不难找。没想到她家里住的是独栋别墅,虽然比不上濮阳家的气派,却也算个家底相当丰厚的人家。
她在卧室里睡着,如果不是知道她因魂魄不全而先天痴呆,看她的睡颜倒是粉妆玉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