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涧流心里微微一动:沈君彬一直念念不忘的人,究竟是谁?
“你输了。”陆派的弟子抹了抹脑门上的汗。这一局他也下得不轻松,且只是险胜。对面陈派的弟子面如死灰,手上的黑子悬在半空,竟如僵死一般。
陆派的弟子撇了撇嘴,心想陈派的人果然小气,胜负已定,何必死撑。
“这位师兄,承让了。”陆派的弟子收起棋子,却见对方仍是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师兄不必如此,胜败乃兵家常事……”
“砰——”
方涧流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腥臭无比,喷了自己一头一脸。用手一抹,竟然是新鲜的血迹!
那名陈派的弟子——现在应该形容为尸体更为恰当,倒在地上,爆心而亡。
周围众人皆是一副傻呆呆的表情,就连那陆派的弟子都还保持着刚才的动作。方涧流还没有反应过来是该逃跑还是大喊救命,就看到那尸体动了起来:
那尸体的胸口一鼓一鼓,好似有什么东西要从中突破而出。
远远传来的惨叫声如同撕裂了夜色的平静。人类只有在极端恐惧,极端痛苦之下,才能发出这样的叫喊。
“你究竟是谁。”顾城越将属镂握在手中,周身煞气弥漫。那啮咬蠕动的声音仿佛有感知一般,竟然稍稍安静了下来,徘徊在顾城越周围绕道而行。
那人看着顾城越,并不回答他的问题,突然说道,“山风蛊,器久不用,而百虫生。现在蛊虫倾巢而出,这里的活人都成了蛊罐中的饵食。等他们被吞吃干净之后,又化为活蛊,如此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这一席话声音不响,听在顾城越耳中却如遭雷击。他和濮阳涵都犯下了致命的错误:此地风水上佳,方圆百里却绝无人烟,就如一只倒扣的罐子,将灵气困死于此。受到灵气吸引,必然生灵聚集,超过一定限度的时候,为了争夺灵气,必会相互争斗撕咬,弱肉强食……
到最后,唯有胜者而得活!
方涧流还在棋院里!
“你现在赶去,只怕已经太晚了。”清冷的声音说出让顾城越的血液都要凝固的话,“这个养蛊之地,已有千年之久。蛊吞活人,活人为蛊。我到这里的时候就已发现蛊虫寄居人身,原本已用银针将它们封在人体之内,没想到……”
没想到最后想要毁去风水眼的时候,被濮阳家的小儿横插一杠。更没想到这一代的濮阳竟然身有山鬼的血脉——山鬼本为山水灵气所生,所到之处,草木葳蕤,虫鱼滋生,这些饥饿了上百年的蛊虫如何能忍耐得住。
“君之所言,怕也未必。”
吊儿郎当的声音从顾城越身后传来,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文曲施施然从怀里摸出一只翡翠小瓶,镶金嵌玉十分精致。他将瓶口打开,顾城越还来不及阻止,便把瓶里的东西往濮阳涵和那只大犬的嘴里倒了进去。
天机说什么非要把这东西塞给自己,甚至不惜欠下好大一个人情。
文曲想起他说的话。“我应允过他,保濮阳一脉千年不绝。”
哪怕违逆天数。
“这个地方,我比君熟悉的多。”文曲看了一眼对面的人,那张滔滔不绝的嘴突然停了下来。
这个人……在哪里见过……?记忆中分明没有关于他的印象,可他的身形样貌,他微微抬起下巴的角度,甚至他拿着银针的样子……
文曲一向认为自己没有心。天地不仁,身为天上星辰,只应俯瞰人世沧桑,不必,也不应有情。
但此时他的脑中一片空白,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告诉自己为什么他的手还记得那脸庞的弧度,他的身体还记得那瘦削的肩膀有多单薄。
那人如少年般清瘦的轮廓,如一块温润的玉,却刺得他内心隐隐作痛。
宛如昨日,他们还曾相拥。
第29章: 封魔
文曲说话的声音变得有些干涩,“人世沧海桑田,瞬息万变。如不是今日蛊祸,我也差点没认出来。”文曲指了指水潭的中心,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容,“这里,就是寰渊的,祭都。”
这句轻飘飘的话,就如五雷轰顶,在场所有人都露出了震惊的神情。
寰渊之战。这个词在三界的记载中都不允许出现。除了亲眼见者,已经没有人知道这场血洗洪荒的战争是如何开始,最后又如何结束。
濮阳涵刚刚回复意识,只能瞪大了眼睛,却说不出话来。濮阳家的藏经苑,虽然比不上天界的璇玑阁和冥府的莫失台,但只要是曾经存在过的记载,都能找到蛛丝马迹。曾经有位沉溺于书籍的先祖有过喟叹,“三界之中,无字之史唯有三,一为麒麟先祖,二为龙脉源头,三为寰渊之战。”
人类编年为记,史书载有数千年历史,其实不然。早在三界未分之时,上有十枚天干,下有地支十二,天干各数所对应的地支各不相同。只当天干地支呼应之时,便有天命之人君临世。推衍天数算来,三界的历史远比人类纪年要长的许多。
天地之大,其寿无疆。无数曾经存在的过去都被永久掩埋在时光中,寰渊之战不过其一而已。
文曲仰望九天之上星斗,北斗之中,文曲式微。一想起帝君那张不知多少年未曾见过的冷脸,文曲心里微微苦笑:
要是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只怕连天庭都呆不下去了吧……
倘若不说,又如何呢。哪怕这里的凡人尽数死绝,即使经过千年,帝君亲手设下的封魔之阵依然纹丝不动。不过为救这些凡人,就值得违逆天命?
见文曲说了一半便呆立着不动,那清瘦的青年发出一声冷笑,就如静水中投入一块冷玉:
“这里的东西,我志在必得。”
他转身便往水潭中心走去。镇伏四方的狻猊感觉到有人闯入,发出钟鸣般的咆哮,如金石相撞,振聋发聩。道法天地自然,全凭个人悟性得道;而佛法之精髓,唯在一心,心志坚固,如坐地狮吼,邪魔退避。这阵力过于强横,就连顾城越也觉得心神激荡,气血翻涌不止。
他瘦削的身体如同一瓣净莲飘入阵中,手腕翻转,结印阵中。他口中轻吟的咒文自然浮现于空中,那文字濮阳涵和顾城越竟然一个都不认识,只觉得极为简单朴拙,与其说是文字,毋宁说是人类最早为记事而画的图画。
就在咒文完成之时,四方金刚狻猊齐齐发出一声低吟,合上金瞳,四肢跪地,朝前顿首。
佛前尊者,四方来朝!
四只狻猊叩首三次之后,化为金粉散去。濮阳涵目瞪口呆:他既然有如此通天本事,为何不自己将阵法破去……?
“那四只金毛畜生拜的不是他。”文曲淡淡地瞥了濮阳涵一眼,话语中却有少见的森冷之意,“它们拜的,是他写下的那篇诏书。我也万万没有想到,时至今日,竟然还有人胆敢修习穹天之术。”
禁忌之术,自穹天始。
传闻此术为神人所着,只要突破了三重境,便可跳脱天地法则,三千界中,随心所欲。只是修炼极难,光是筑基就要一百多年,且只有资质极佳者才能通往下一进境。普通人类的寿命根本不到一百年,还没完成筑基就一命呜呼。为了修习穹天之术,不知多少灵修者为自己强行增寿,炼丹服药者有之,堕入妖道者有之。且筑基过程艰险无比,稍有不慎,走火入魔,便会化为人不人,妖不妖的怪物。
为了达到所谓的三重境,不知葬送了多少灵修者。天界帝君一怒之下,降下谕旨,凡修习穹天之术者,不得入仙格。
最开始没有人把这旨意当一回事。但几个达到三重境的佼佼者最终发现,这倒旨意的居心有多狠毒。
不入仙格,则意味着不能脱去凡人肉体,也无法从冥府的生死薄上除名。凡人的身体如何能承受穹天之术纵横三界的力量,就像用脆弱的蛋壳来包裹熊熊的火苗一般。只要一日为人,一日便要承受烈火噬心般的痛楚。最后,那些灵修者,无不自碎心脉而亡。
金粉一散,文曲看着阵中那人的身影摇晃了下,终于硬生生呕出一口鲜血。
五脏六腑俱损,你还有几分力气,来破天帝御批的封魔之阵。
方涧流在没命地飞奔,紧紧跟着前面沈君彬的身影。
不能叫,不能叫——不准哭!方涧流拼命忍着不让自己去看周围如同地狱再现的场景。从那具尸体上撕裂的伤口中,涌出无数半透明状的蠕虫,速度快得根本让人看不清它们长得什么样子!它们一见到人就迅速从七窍中钻进去,只不过片刻的工夫,人就完全不是人了——
而是见到活物就撕咬的怪物!
他们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痛,拧断对方的四肢,撕裂肚腹,掏出内脏大口吞吃,掰断骨头吸里面的骨髓……方涧流不知有多少人被“感染”了,在沈君彬带着他逃命的一路上,到处都是鲜血淋漓的手印和……断肢残体。
残破的躯体上,还有口尚能张合:“救……救救……我……”
顾城越——你在哪里!方涧流几乎想要掩住耳朵,这样就听不见此起彼伏的惨叫——快点出来啊!难道……
难道顾城越也……
恐惧如同无边的黑暗笼罩了方涧流的心。
“快点!出口就快到了!”沈君彬狠狠地拉了他一把,甚至来不及抹脸上的汗。方涧流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里赫然是棋院的出口!
顾城越!你一定要好好地,在那里等我!
方涧流眼中露出一丝喜色,大步迈着就向出口跑去,却没留意到藏在暗处有一双血红的眼睛,就在此时扑向他的后颈!
“小心!”方涧流只听到沈君彬绝望的呼声。
还真顽强啊。
文曲看着那人颤抖着身躯,却始终不肯将掌心离开水面,他在强忍着极大的痛苦,用自己的灵力和这维持了数千年之久的封魔之阵抗衡。
法阵渐渐出现裂痕,而他的身体也开始多处迸裂,文曲看着他身上爆开一道又一道伤口,狰狞可怖。就算被诛仙台上雷鞭三百,也不过如此。
他的身体,只是凡人,如何能承受得住。
文曲从怀中摸出当时冥主交给他的那张三寸纸笺,上面只有一行字:静观其变,顺心而为。
好一个顺心而为。让一个没有心的星君,如何顺心而为!文曲星君本应谨遵天命,只就修习禁术这一条,足以将此人诛之!可是……
可是他如此执着,是为了什么。
破坏这个封魔之阵,就算放出寰渊祭都之中战败的魔众,它们也逃不出这个风水局。而他所说的,这里的东西,又指的是什么。
那张纸笺在文曲掌心被揉成一团,但它也提供不了文曲所要的答案。
凌远殇!此事了结之后,我定要拆了你的冥府!
在听到阵法破碎的声音之前,他先听到了自己的经脉碎裂的声音。
还是不行……不过,这样也好,修习穹天之人,魂飞魄散天地不容,就可化为尘埃一直陪伴在你身边……
身体变得几乎没有重量,这就是将死的感觉吗?
“握紧我的手。”一个温暖的力道从手中传来,伤口的痛感立刻减轻了不少,脚下的阵法却在加速碎裂。
“这个地方之所以会变成这样……这个,我也有一部分责任……”顾城越看着文曲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心里对此人的评价又降了一等。
这个阵法的力量已经衰微,要不然,根本不可能让蛊虫从中逃出。现在整个棋院都笼罩在蛊虫的阴寒之气之中,甚至空气里还飘来了浓厚的血腥味。
有人死了。而且,很多。
现在要去找方涧流已经来不及,唯一能做的,就是打开这个阵法,让它恢复如常,将这些由魔众所化的蛊虫重新封入地下。
顾城越将属镂插入阵心,立刻感到猛烈的阵力在做最后的反扑,但终究抵挡不住煞气的侵蚀,从潭底传来了巨大的轰鸣之声,整个水潭都剧烈颤动起来。
“不好。”顾城越听到水流倾泻而下,脚下竟然传来坚实之感——在这水潭下面竟然是一座巨大的祭台,阵法一破,便重现于人世。
这祭台长宽数丈,全用黑白二色石子砌成。四角巨兽长颈振翅,蟠卷欲飞,哪怕经历千年之久,依旧栩栩如生。
这祭台之上交错的纹路,纵横各十九,分明和棋盘别无二致!
“扑通。”想象中的剧痛没有袭来,方涧流只听到了身后重物落地的声音。回头一看,那尸体目光空洞,四肢僵硬,显然是早就死了多时。
有种捡回一条命的感觉。方涧流摸摸脖子,确定自己还在喘气,回头看见沈君彬也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我们赶快出去……就可以开车下山求救。这个地方没有信号。”沈君彬正要往门外走,却被方涧流拉住了袖子。
“沈先生,我们出不去了。”方涧流定定地看着门外,声音里是极力控制的平静。
沈君彬当然看不见,就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只人面蛇身的怪物,正向他们吐着信子,发出呜呜如同小孩的哭泣声。
一只,两只。越来越多的怪物挡在出口的通道上。它们和方涧流对峙着,既不上前,也不后退。方涧流死死拉着沈君彬的袖子,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喂了妖怪的肚子。
就在方涧流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听到了不远之处传来了轰鸣之声。那些非人的怪物像是受到了召唤一般纷纷往声音传来的地方而去。方涧流回头一看,只见在整个棋院的中心,本来该是一个水潭的地方,竟然耸立起一座高台!那高台上有模糊几个身影,方涧流一看,原本想要往外跑的脚步却怎么也迈不动了。
顾城越!
“沈先生,你先走吧……我不能走。”方涧流抛下一句话便往来路折回,却发现沈君彬呆立在原地不动,只是愣愣地不知看着高台上的什么。
该不会是吓傻了……?
方涧流还想再劝说他两句,却发现他的眼神只是定定地盯着一点,嘴唇开合,无意识地重复着两个字,像是一个人的姓名:
“鸣……清鸣……?”
第30章: 国手
“原来……如此。”
顾城越听到文曲低声自语,受伤的人已经被他抱在怀中,看上去像是失血过多昏过去了。
云破月来,顾城越这才看清,纵横阡陌的棋盘上,无数斑驳磨损,刀劈斧凿的痕迹。但这些痕迹并不像是自然而成,反而带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道。
“那是血迹。”文曲一边运转周身的幽蓝色星芒为怀里的人疗伤,看着那棋盘的目光却有无尽的苍凉,仿佛穿透数千年的时光,看到当初发生在这祭台上的惊天一战。
这祭台上流淌成河的鲜血,时至今日,依旧未干。
只要闭上眼睛,仿佛就能听到风声中刀兵铮鸣,令人胆寒的杀气使得火光噼啪作响,两军对垒阵前,残旗断刃;夕照四野,伏尸百万。
这是寰渊最后的防线。
寰渊——妖魔之国,终于要消失在人类的世界之中。现在,即使是灵修者也多半相信妖魔长居之地是鬼界和人界之间的罅隙,或鬼界之中就连鬼魂都不敢去的地方。他们却不知道上古之时,人类和妖魔等物杂居生活的历史为何突然结束。在当时,法力强大的妖魔甚至被人类当做神明来供奉,相互通婚更是屡见不鲜,但现在已经视彼此为仇敌,一旦相逢,斩尽杀绝。
天界的历史不会记载,而人类的寿命短暂,关于妖魔的记录,早就被神仙们一一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