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殓师这样的人,并非无法敛财,但对俗务多半都低能到可以。也许是和尸体打交道久了,也就不太会过人类的生活了。如果不是那黑心女干商商无期还偶尔来安置一下顾城越的生活起居,顾城越其人也许没有死于什么妖魔鬼怪之手,倒先被自己饿死。
但濮阳一门似乎打破了这个定律。濮阳上下不仅道术高超,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也很是有一套。濮阳第一代家主用短短数十年时间就在商界和政界都建立起人脉,此后经过两代人的经营,濮阳一门已是当仁不让的名门望族。而眼前这位濮阳少爷,就是未来的濮阳第四代家主,濮阳涵。
顾城越对这种名门大派虽然没有什么崇敬之感,却也收了攻势,心中暗暗觉得奇怪:为何堂堂濮阳少主竟会屈尊来处理这种事情?难道其中真有隐情……?
顾城越还没来得及搭话,那少年已从竹林中走出,这才看清,他身边跟着的果然是一只纯黑的大犬。
黑狗?顾城越心中顿时领悟过来那至阳至刚之气为何物。却见濮阳将弓箭丢在一旁,也不用符纸,竟然凌空画符!道家符咒何其繁复,濮阳涵速度之快令顾城越也暗暗称赞,心道濮阳家的少爷如此年纪就有这等修为,的确可以赞一声人中翘楚。
不过刹那间,濮阳涵已写完八道符咒浮于空中,血字高悬,相互呼应,强烈的阳烈之气使被困在阵中心的顾城越浑身灼痛起来。
这竟然是……用黑狗血写的符文!
顾城越是人非妖,但长期和尸体打交道,体内的阴气被纯阳之气激起翻腾不止,每条经脉都疼痛欲裂。濮阳涵见他已被制住,念动口诀催动符咒法力,八道咒文顷刻将顾城越压在地上,重如泰山。
“看到了没,二犬。濮阳家的道术厉害吧!叫你学你不学,现在后悔了吧?”那少年有一张过于秀美的脸庞,顾盼之中一股藏不住的仙灵之气,竟像从山川中化形的精魅。那只大犬听到他的奚落,只是蹭蹭他的裤脚,摇摇尾巴,黑亮的双眼似乎在表示对他的夸赞。
这道术,后天八卦阵图不假,辟邪咒文也真,但顾城越却嗅到了一丝游动在清正之气中的花香。这个山头全是树林,何来花香?顾城越心中一凛,运起手中煞气将符咒斩落,翻手结印,周身被包裹在淡紫色的煞气之中。
“我听说,高等的妖魅能幻化人形,甚至能窥视记忆。”顾城越轻轻弹指,身后的竹林齐刷刷拦腰斩断,“我有要事在身,让开。”
强大的压迫感涌来,濮阳涵禁不住后退了半步。那只黑犬却纵身一跃,挡在濮阳涵面前,做出攻击的姿态,喉咙里发出低吼:
“小涵,快撤。”
这只犬……居然会说话?
顾城越心中微微有些吃惊。这只犬身上没有任何妖气,倘若是修炼过的妖,自然也就不会有如此纯正的阳气。但未经修炼便能开灵窍通人语的牲畜,还当真是从未见过。
没有半点法力,在自己的煞气面前也毫无退缩之意。顾城越心里不禁也为这只黑犬的忠心暗暗敬佩。
“楚枫明,你给我退下!”濮阳涵暴喝一声,双手捏诀,霎时平地升起一道风障,将顾城越生生逼退一丈开外。
先天罡气!
虽然知道濮阳涵的修为远超同龄之人,却没想到他居然使出如此暴烈的先天罡气。这招数损耗极大,除了需要精深的修为,更需天资,能使用此术者,当今天下不过双掌之数。
罡气乃先天至阳之气,任何阴气所成之物在其之下无不灰飞烟灭,但施术者自身也往往扛不住罡气的暴烈,稍有不慎便会使罡气失控,粉身碎骨而亡。
顾城越强压着五脏的翻腾,抬头一望天上皓月,登时心中有了主张。
顾城越以自身为媒,天上月魄为引,召唤九重地底的修罗阴煞。这方法极为凶险,相当于强行打开地府大门,若控制不住这股幽冥之力,不仅自身被啃了个干净,地府一开,不可收拾,不知多少恶鬼畜生会趁此机会肆虐人间。
但眼下已无其他办法可想,不然自己就要被这罡气活活碾成齑粉。
这宁静山中,仅隔数米之遥,家家户户正在酣眠。谁能想到此时两股至阴至阳之力正在殊死相搏。明明是无风的夜晚,林中却传来惊涛骇浪般的巨响,宛如风雨大作。
阳烈罡气遇上顾城越召唤而出的六道阴煞,只听耳边传来阵阵鬼哭,却无法前进分毫。濮阳涵又气又急,眼看自己已快到极限,这妖物居然还能纹丝不动,要是死在这里……
看了一眼身边的大犬焦急的眼神,濮阳涵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抱歉,楚枫明,看来以后不能照顾你了……
就在这时,一道风刃将罡气壁障破开。濮阳涵法术被破,活生生震开数尺之远。顾城越竟然还有力气聚气成刃,破开罡气,才总算使濮阳涵免于罡气裂体的命运。而他自己的右手也被煞气划出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流不止。
那只大犬深深看了顾城越一眼,丢下一句“多谢”便向着濮阳涵奔去。
而顾城越也终于支持不住,勉力为自己点了穴道止血之后,双膝一软便倒在地上。刚才那一击已经达到极限,他只来得及最后强行收了阵法,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已经脱力的身体。
那只大犬围着倒在地上的濮阳涵急得转来转去,不停地舔着他的脸和手,却毫无反应。那犬便往自己腿上狠狠一咬,流出血来就往濮阳涵的嘴里灌。
对修道之人而言,至阳之物,当可吊命。顾城越此时只觉得困倦难当,一个劲地提醒自己不要睡,但眼皮却越来越重……忽听到那犬站起叫了一声,接着便发出呜咽,像是在向人求救。
只见一个男人站在它面前,伸手摸了摸它的头,便弯下身将濮阳涵抱起,叹了口气道,“太过乱来了。”
这人何时出现!为何自己一点都没有发觉!
那人向顾城越走去,不知他用了什么法术,顾城越只觉得全身上下骨软筋酥,意识渐渐沉入一片黑暗之中。
第6章: 灵歌
顾城越是在一阵飘渺的歌声中醒来的。这歌并没有词,就连声音也不像人声,反倒像山间鸟兽的鸣叫。可是越听下去,越觉得身心都受到洗涤一般,令人浑身一轻。
下床的时候发现床头放置着自己的衣服,已经洗过烘干。闻了闻,便知道这些衣物都经艾叶水洗,又用白梅熏过。屋子的角落里也点了驱虫香,白术芷草一类,比起所谓的龙涎琥珀更多一份清幽雅致。
不消多说,这里定然就是濮阳家的正宅。稍稍用神识探知,便能看出整栋宅子是依照五行八卦建成,四方八面都有参合紫微斗数布下的阵图镇守,遥相呼应,若一处被破,其余各处便立刻响应支援,当可说得上是滴水不漏。只是这工程浩大,根本就不是一代两代修道者足够完成。
这宅子的位置极好,正落在一处充沛的灵脉之上,清正纯阳之气源源不断涌出,就连自己的煞气,在这宅子里也受到压制。顾城越用神识在宅子里游走一圈,却没发觉半个人影。是濮阳家的人太过自信觉得自己毫无防范的必要?顾城越稍微调息之后发现身体无碍,便换装出门。
住宅的设计极为高阔淡泊,廊柱萦回,亭台遥遥,有种万里飘渺无人烟,天地苍茫独一人的旷达气魄。从楼上望去,只见天井中不知从何处引来活水,水中小岛岸芷汀兰,有一女子正在岛上一边起舞,一边唱歌。那只黑色大犬正卧在她雪白的足踝边,极为温顺。
那女子长发垂地,穿的衣服不知是何物做成。她的容貌绝艳,却毫无媚意,眸如点漆就像刚出生的婴孩。顾城越心中一悚,竟然,竟然是……
山鬼。
——幽居山暝处,草木以蔽身,能通百兽语,随心山海移;云雨梦中意,醒时空留衣,问君自何处,虫鱼声唏唏。
鬼神两界,最神秘莫测的生物莫过于山鬼。他们天生有强大的法力,通晓百兽语,呼风唤雨移山倒海都轻而易举,但性情喜怒无常。说他们是仙,又性好美色云雨;说他们是妖,却无本体,由山川自然灵气凝聚成形。
濮阳家的人竟然连山鬼都能驯化……?此种能力,几可通神。
顾城越有些出神,不知濮阳家的人打的什么主意。就在此时,一叶扁舟凌空而来,停在二楼顾城越面前,舟上男子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气质不俗,对顾城越略做一揖,“顾先生请随我来,舍下已恭候多时。在下正是濮阳如今的当家家主,濮阳澈。”
凌空舟缓缓前行,宛如真的在水中行走一样。以顾城越的目力,这宅子之中随处可见各种精怪和化形的阵图,还有好些珍禽异兽和罕见法器。濮阳澈也毫不避讳,任他去看。他负手立于船头,背对顾城越。雨过天青色的锦袍微微掀起衣袂,一派宗师气度,虽无架势,却令人生畏。
行舟至水中小岛,濮阳澈轻轻停了船,招手笑道,“琴心,上来。”
那山鬼停了歌舞,回过头来,一双美目见到濮阳澈,便绽开如孩子般的笑颜,扑上来搂住他的脖子,“欧巴~人家好想你~你和儿子都不陪我玩~!”
那只大犬则很轻巧地跳上小舟,对顾城越摇了摇尾巴。
那边濮阳澈不知对那山鬼说了什么,只见她露出一副想要接近却又害怕的样子,紧紧抓着濮阳澈的衣袖。濮阳澈对他露出个歉意的笑容,“抱歉,这是拙荆陆琴心,也就是涵儿的娘。她没见过你,有些怕生。”
濮阳涵的……娘……
这名叫陆琴心的山鬼怎么看都不过人间十六七岁的少女模样,心性更是宛如小孩,竟然是濮阳家主夫人……顾城越看了一眼濮阳澈,对方仍是笑眯眯的一副仙风道骨。顾城越心里突然觉得,也许……濮阳家的人,比他所想象的,还要可怕得多……
扁舟到岸后,上来就是正厅。没想到才入正厅,濮阳澈对着顾城越就要下拜,顾城越连忙伸手拉住,“濮阳家主,您这是何意?”
“若不是顾先生出手,犬子濮阳涵只怕现在已经命丧黄泉了。”濮阳澈虽被拉住,陆琴心还是对着顾城越深深拜了一拜。
“爹,娘,你们为什么要拜这个人!一身的凶煞邪气,想必不是什么好人!”濮阳涵像炮弹一样冲出来拉住陆琴心,气急败坏的样子甚是狼狈。
濮阳澈目光一凛,濮阳涵立刻便矮了半寸。“速速回书房抄写经书!第一回让你出门就闯下弥天大祸,还嫌不够丢人现眼?”
濮阳涵狠狠瞪了顾城越一眼,不敢忤逆他爹的话。那只大犬却蹭了蹭他的裤脚小步上前,无声地跟着他前往书房去了。
顾城越见此情景,便对濮阳澈说道,“若不是家主来得及时,顾城越也力尽而死。更何况家主将我带回,精心施救疗伤,该是我说感谢才是。我还有要事在身,如果家主没有别的事情的话,顾城越先行告辞。”
濮阳澈却笑道,“先生所说的,可是近来不少人离奇死亡之事?此事我略知一二,不知能否帮上您的忙。”
其实发现这个破绽的,并不是濮阳澈,而是山鬼陆琴心。
这些死者之中,不乏达官显贵。碍于关系,濮阳澈也不得不亲自走一趟。各种方法都试过也没发现什么蹊跷,正打算起身告辞的时候却被陆琴心拉住袖子。
“澈哥哥,那只鸟……好像有什么想对我说。”
濮阳澈这才注意到,那死者的房里有一只鸟笼,里面是死者生前宠爱的夜莺。濮阳澈心中一动,便让她上前试试,没想到果真有意外的收获。
那天晚上并无异常,死者沐浴之后,照例给夜莺喂了食,就打开电脑上网。原本死者在这个时候总是要逗弄夜莺一会儿,听听夜莺的歌声,但那天晚上死者似乎忘了这回事,戴着耳机不知听着什么,极为沉醉的样子。
然后,死者就慢慢闭上了眼睛,像是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濮阳澈发现这个线索之后自然不肯放过,找人破解了死者的笔记本电脑。数据显示在那个时间段里,死者正收听一个音乐电台。但濮阳澈把那天晚上电台播放的歌曲翻来覆去听了好几遍,还是没听出什么蹊跷之处。
“您可有让夫人听过这些音乐?”顾城越问道。
濮阳澈目中流露出赞赏之色,“不错,我让琴心也听了。她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但她却对其中一位歌手特别在意……她说,从来没听过人类能唱出那么动人的声音。”
“是谁?”
“是红了好些年的一位歌手,叫海灵。”
顾城越自入行以来,第一次被人算计了。
此时他穿着西装跟在濮阳涵身后充作保镖,牵着那只名为“楚枫明”的大犬,而濮阳涵在前面穿着一身白西装,整个一纨绔公子的模样。
才一踏进门,顾城越就明白了为何濮阳澈为何千方百计地说服他到这个地方来:好重的阴气。
这座新兴的城市真正繁荣起来,不过是近二三十年的事情。原本只是海边的一个小渔村,常年受到台风和海啸的侵扰,后来据说是请教了高人,说这水势太凶,不利人居。只要填海造陆,镇住凶水,便可将凶位转为吉位。后来不知是有人真信了这话,还是经济发展的需要,当局果真下达政策,将近海填平了三十里。在当时,这也算是前无古人的壮举,为此中央政府还专门派人前来重新测绘海岸线。但填海工程进行得并不顺利,才完成不到一半,便地震频发,山体无故塌陷,不少人在意外中丧生。当局一度想要放弃这项工程,最后却不知何故,将当地市政府大楼迁到了正在施工不远的地方。
自从迁址之后,工程便进行得异常顺利,再也没有奇怪的事情发生。
那市政大楼,至今还被当地人叫做“镇海楼”。
顾城越跟在濮阳涵后面,对他打听消息非常有利。濮阳涵生得一副好相貌,身份显赫嘴又甜,什么八卦被他三两下都能套出来。而有顾城越在身边,借助他身上的煞气,濮阳涵也能免于被阴气侵蚀。对养先天正气的修道者而言,这屋子上下笼罩着源源不绝的阴气,就如身处毒气室里一般。
这些当然都是濮阳澈算计好的。他嘴上推说这场合有太多熟人,不方便出现,其实是把顾城越诓来给他儿子保驾护航。
但顾城越此时无心去计较这个,他们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海灵会在这个晚宴上出现。
“各位,各位。”台上有人说话,全场立刻安静下来。“今天这个日子意义非凡。为了庆祝今日招标会的圆满成功,主办方特意邀请了当红的歌手,海灵小姐,为大家演唱。”
台下响起持久的热烈掌声。海灵其人尽管已经大红大紫,却极少公开露面。照理说这样不讨媒体欢心的歌手很快就会被流行淘汰,而海灵自从出道以来,唱片销量始终高居不下。
有人说,她仿佛是用灵魂在歌唱。
大厅的灯光渐渐黯淡下来,一道圆形亮光打在台上,众人只看到一个纤弱的身影。但如果不仔细看,会让人以为那并不是一个真人,而是一尊瓷娃娃。
她的皮肤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纤细的腰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掉。那双乌黑的大眼睛有些茫然地望着前方,并没有焦距。除了呼吸之外,她的美竟让人丝毫感觉不到生气,如同冰冷的雕像。
可是当她轻启玫瑰色的嘴唇,唱出第一个词的时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是怎样不可言说的美妙声音,好像温柔抚摸着沙滩的潮水,在心头荡漾;它冲击礁石的时候,那决绝壮丽的回响;它在静夜中低低呜咽,陪伴明月的哀伤。
如果说山鬼的歌声如清风细雨,让人心旷神怡;海灵的歌,则像天空中的海市蜃楼,如水中月,镜中花,无法触及的美仑美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