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衡钧的住所,两个白瓷碗自然不可能没有。但现在这里所有的闲杂人等都已被清退,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濮阳少爷好容易才从厨房的碗柜里找到两只纯白的骨瓷碗来。
他回到现场的时候,发现顾城越已将袖子卷起,臂弯处扎紧了布条,手持一把雕花镂空匕首正在打火机上烤。
濮阳涵还没来得及问,顾城越已将匕首刺进了手臂上的血管,鲜红的血线汇成小股流入白瓷碗中,顷刻间盛满了两只碗。顾城越将匕首叼在口中,将伤口用布条草草一裹,点了穴位就要起身。也许是一下用力过猛,他的身体竟不自觉地摇晃了两下才站住。
濮阳涵心中一急,从怀中掏出濮阳家秘制的伤药就想上前为他裹伤,却被顾城越一个冷冷的眼神制止:
“别碰我的血。”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转过身去,濮阳涵楞在了当场。只见他端着两只碗上前,用手指沾了自己的鲜血,在尸体上描画起来。
顾城越所画的东西,既像是图案,又像是符咒。濮阳家最擅符咒阵法,但濮阳涵居然认不出这是何种文字。而边上的汪澄轻轻挑起一丝玩味的笑容:“苗疆巫术……想不到现在,竟然还有圣女的门人在那件事之后幸存……”
不知是否出现了错觉,濮阳涵似乎在汪澄的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阴鸷。
不过一炷香时间,死者全身便都画满了鲜血淋漓的符咒,远远看去居然有种诡异的美感,如同野生植物一般,神秘而强悍的泼辣。
符咒既成。顾城越咬破右手无名指尖,将鲜血滴在死者未瞑双目之上。
一滴,两滴。
死者的双目开始变成如血般的殷红色,其中渐渐有形象浮现。刚开始只是扭曲破碎的影子丝毫看不出什么,后来逐渐清晰,在死者双瞳中竟然隐约出现了一个人影!
濮阳涵心中大喜,心说这个人影十有八九就是凶手。只见那人影轮廓愈发分明起来,看体型应该是个男人,而且那人的脸,已经靠得越来越近。
那张脸,逐渐看得出轮廓五官,眉眼,鼻梁,就连额角上的一道疤痕都看得清清楚楚。
濮阳涵倒吸一口凉气,连着往后退了几步。
这个人,就是已经死亡的衡钧!
方涧流在客房里,心中五味杂陈。
月芳手艺甚好,一顿晚饭吃得他肚皮滚圆。席间她也不避讳说起自己的身份。她原本无法长时间离开画轴,就算现形,最多也只能是晚上。先前一个主人一身凶厉,每晚房中都有铮鸣咆哮之声,吓得她压根不敢出来。后来不知为何,那人的魂魄竟然自行出了窍,钻进卷轴里来。
自从吸了这个人的魂魄之后,她便觉得修行大涨,不但可以长时间脱离画轴,且白天晚上都能现形,还能自由活动。她喜不自胜,在茫茫人海之中寻找那个她要找的人,没想到这回真让她找到了。
方涧流这才明白,画魅是靠着吸取人类魂魄为自身补养。虽然这些魂魄并不会被吞噬,但被长期困在画中,就像有意识的人一样,最终会崩溃。
李初阳最后的下场会不会也是这样……?如果她发现凡人最终还是会死,还是要投胎转世,她会不会干脆把李初阳的魂魄吸走?
方涧流忽然想起了顾城越,那个沉默的,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职业的关系,整天一张冷冰冰的死人脸。可是这样一个人,竟让人觉得他很温柔。他握住死者的手的时候,目中无悲无喜无嗔无怒,就如佛像的神情。小时候就听祖母说过,只有心怀大爱,才能度化众生。
他在为那些死者送行的时候,心里会想些什么呢。
方涧流盯着天花板的吊灯,不由自主地玩着挂在胸前的那块安神香。
“砰——”
房顶的灯发出爆裂声之后就熄灭了。方涧流从床上爬起,才发现周围的房间都是漆黑一片。在这时候居然停电了。
几道闪电的亮光刺痛了方涧流的眼睛,随即天边传来沉闷的雷声。似有狂风骤雨将至。
天边一道雪亮的闪电照亮了整个屋子,紧接着三个炸雷仿佛就在耳边响起似的。方涧流抓起枕头就把脑袋往里塞——夏天的雷雨虽然厉害,也从来没遇到过这样能把人震聋的雷啊!
“啊——”
这惨叫实实在在地响在方涧流耳边——正是月芳的声音。紧接着还有东西被摔落地上的乒乒乓乓声响。
方涧流心中升起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立刻摸索着就往他们的房间走去。
衡钧的双目已经完全变成血红色,鲜血从眼角溢出来汇成一条血线。濮阳涵看着那双目中浮现的脸,如堕五尺冰窟。
“好凶残的法术。”顾城越静静地说道,“将魂魄从身体里生生抽出,其痛苦不下于活剥人皮。这位死者竟然能看着自己魂魄离体,身受裂体之痛而面不改色,当真称得上人中豪杰。”
顾城越的面色甚至比濮阳涵还要苍白。以入殓师至阴之血,布下降魂之阵;再以心头血滴目,迫使死者开眼,将他临死之前所看到的最后景象呈现出来。这些都是苗疆巫蛊中的禁术,不仅有损阴德,对施术者本身的损耗亦是极大,万一冤魂反噬,轻则丢掉手脚,重则被吃掉魂魄,其痛苦不亚于被活活啃死。
这禁术顾城越也是第一次用,没想到果真奏效。
身体里的力气正在大量流失。血字正在渐渐渗透进他的身体,等到完全消失的时候,它就会开始吃入殓师的魂魄。
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顾城越的目中却闪过一丝冷厉,将法力又加强了几分。
就在这时,尸体忽然发出了尖锐的鸣叫!
那声音就好像穿透鼓膜在神经上拉锯,濮阳涵和汪澄都受不了这鬼哭之声,捂住耳朵在地上翻滚,面露痛苦之色。
事态有变!
顾城越心念一转,当机立断,转头对濮阳涵吼道:“定魂钉!”
定魂钉,传说中是天鸡司晨之时所栖的桑树枝条所成,不管怨气多大的冤魂恶鬼,只要被定魂钉钉住,任凭移山倒海天打雷劈都无法损伤分毫。但这宝物十分霸道,金乌初升之时光照四野,阳炎炙热,除非修为高深的仙人之体,凡人的血肉之躯触之即化。
濮阳涵从怀中摸出一个玄色锦囊丢给顾城越。顾城越往手心一倒,是一根不过三寸来长,通体漆黑的木头钉子。顾城越在指尖点起三昧真火,一靠近那木钉,表面黑漆便渐渐融化脱落,霎那间金光四射,令人无法直视。
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吼,如同猛兽的咆哮。金光倏地消失,鬼哭之声也杳然无踪,室内重归于平静。
濮阳涵正想问他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却一眼看见尸身上的血字已完全消失,而站在那里的顾城越,双手血肉模糊,几可见骨。
“顾城越!”濮阳涵看见他那已经不成形状的双手,气得想要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一通,“定魂钉呢?”
“在他的天灵盖里。”顾城越伸出血淋淋的双手,“借伤药一用。”
那双手好像被大火烧过一般,青筋血管暴露,隐隐有灼黑的痕迹。要是伤得再深几分,这双手就要废了。
濮阳涵心里憋着一口气,将整瓶药就往他的手上倒。濮阳涵带着的伤药都是由他那位身为山鬼的娘亲,陆琴心亲手所制。用的都是灵花仙草,功效自然非凡药可比,但药性也烈得惨绝人寰。濮阳涵之前敷过一次,痛了他三天三夜满地打滚,差点拔光了楚枫明的毛。与这副作用相比,受伤的那点小痛根本微不足道。这折磨直到他伤好才消停。
顾城越却沉默地很,好像那根本不是他的手。只有微微跳了一下的眉头显示他还是有痛觉的。
濮阳涵心里一乐,正想揶揄他几句,却被人打断。
桌面上水痕未消,看去似乎像是个八卦的图形,八个方位都标注着复杂的符号,边上还摆着几个算筹。
现代人至今不明白为什么古人在没有计算机和函数的辅助下,靠几个算筹就能推演星辰的轨迹。最早的算学并非来自于,它们只不过是这些天算者在窥知天命之后,留给凡人的一点细枝末节。
“二位,在下刚才已经推算出衡钧所在的位置。”汪澄的笑容里有几分疲惫,双目却熠熠生光,“此去东南,一炷香的时间便可到达。”
第14章: 天算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电光不时闪过。
在惨白的电光中,方涧流看到她捂着自己的脸倒在地上翻滚,痛不欲生。
“好疼——好疼——李郎……救我……”
她的声音带着凄凄的哭腔,方涧流不由软下心来,想过去扶她。不料这时,她正抬起脸来,登时将方涧流骇得连连后退。
那张明媚如花的脸庞,有一半竟像是被大火烧过一般青筋暴露,斑斓可怖,和剩下完好的那一半组合在一起,令人看了心胆俱裂。
那只卷轴掉在一边,正被蓝色的火焰包裹着。奇怪的是,地毯竟然丝毫没有烧起来。
火舌欢快地舔着,不一会儿卷轴的边缘就开始变黑卷起,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绑着的带子被烧断了,卷轴散开来,里面画色鲜艳的女子面容,在火光中竟显出几分凄厉。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方涧流似乎能看到卷轴中无数个人影在痛苦挣扎,发出悲惨的嚎叫之声。
李初阳走过去,将在地上翻滚的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抚,“不用害怕,只是打雷而已。”
“我疼……李郎,我是不是变得很丑?”她蜷缩在李初阳怀里,细细地啜泣。
“不会,一点都不丑。”李初阳摸摸她的头发,像哄小孩一样,“只是受了点伤,治好了就和以前一样漂亮。”
这个人……真的是李初阳吗!
方涧流从小到大只见到他插科打诨牛皮满天的2b状态,居然还有内建文艺青年模式?要是从前,方涧流一定狂吐槽无比,但看着他们抱在一起的身影,不知为何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也许,三百年前的魂魄,依旧也还等着她。等那个他晨昏相对,人比花娇的女子,等那个前生未能如愿的约定。
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方涧流听到门板倒地,接着便是一阵人声和犬吠。
是谁,会在这个时候来?
传说中的九雷轰顶,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所谓天打九雷轰,还不是一般妖怪能够享受的待遇。数百年之前妖狐之主曾受过一次,硬生生劈掉了一身道行;亦有凡人入魔,直接被打到形魂俱灭。就算仙人在诛仙台上都扛不住五道天雷,更何况是九雷俱下。
整个市区的电路系统完全瘫痪,但对顾城越他们来说倒是好事。没有灯光,在夜色掩护之下,濮阳涵施展缩地之术,到达目的地不过用了小半盏茶的工夫。
一打开门,楚枫明便伏低了身子,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叫。濮阳涵和顾城越略略交换眼神,双方心照不宣:
这里面,有生魂。
濮阳涵引着众人走在前面,凭着灵力的感知,指引他们推开了眼前的房门。
有人!
顾城越听到脑后风响,反手一挡,接下那人一击,顺势横击对方腹部。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哇哇乱叫声:
“啊啊……好痛!哎!你不是那个死……啊不,顾城越吗!”用作武器的扫帚已被顾城越丢在一边,方涧流一双眼睛瞪得滴溜滚圆。
这下真是出乎顾城越的意料,他怎么又在妖怪出没的地方出现?顾城越禁不住心头火起,不顾自己的手伤,像拎小鸡一般拎起方涧流,“出去。”
“这是小初阳家,我为什么要出去!”方涧流打量着这三人一犬。一个衣着普通的大叔,一个死人脸顾城越,还有一个一看就是高富帅,都不用正眼看人,手里还牵着一只乌黑油亮的大犬。
“不请自来的是你们吧。”方涧流一边虚张声势地抗议,心里却暗暗担心李初阳和月芳妹子不知是否藏好。
濮阳涵心里烦躁得很。突然冒出个不明不白的小鬼来不说,他直呼顾城越的名字,顾城越竟然没有用眼刀子剜他,让濮阳涵心中升起一阵无名火来。
“现在没时间和你废话。这里有个吸人魂魄的妖怪,不想死的话就快点让开。”濮阳涵继续扩张灵识,却发现刚才还很明显的妖气和生魂的气息,竟然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气氛一时有些僵持。汪澄见状便微笑着上前劝说方涧流:
“擅自闯入是我们的不对,但情况紧急,不得不出此下策。请告诉我们,这里是否还有别人……或者奇怪的东西?”
方涧流看着顾城越,心里抱有一点点希冀,希望他能相信自己。
但顾城越只是沉默着。方涧流看到他的两只手都裹着布条,血迹斑斑,想必不知道在哪里又经历了一场血战。
刚才自己打他那一下,不知道有没有打在受伤的地方。
顾城越向他投来一个淡淡的眼神,“告诉我。”
方涧流低下头,心里悄悄浮上一丝失落。月芳妹子确实是妖怪,可她对小初阳并没有加害之心。原本方涧流想在明天就找到顾城越,看看是否能在不伤害她的前提下救出小初阳来,但现在……
“他们逃了,我不知道他们在哪。”方涧流转过身去,不想看到顾城越的脸。
这时,楚枫明突然在房间里四处走动起来,叫了一声。
只见它四处嗅嗅,不一会儿就往门外走去,对着众人又叫了一声,似乎在示意他们跟上。濮阳涵心中一喜,“二犬,你找到他们了?”
那犬对濮阳涵摇了摇尾巴,便在走道上小跑了起来。
走道的尽头是卫生间,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涵少爷,那水。”汪澄在濮阳涵身后悄声说道。濮阳涵这才注意到,浴缸里泛着幽幽水光。
“雕虫小技。”濮阳涵轻哼一声,指尖弹出一朵青色的三昧真火。那火落在水面上竟然不灭,反而熊熊燃烧起来,水面上立即浮现出一串串咕嘟嘟的气泡。
“住手!”
二人异口同声地喊道,只不过一个在门外,一个在浴缸里。门外的,是方涧流;而浴缸里面,站起来一个湿淋淋的人,怀里紧紧抱着什么东西。
“他手上拿着的人皮卷轴,就是吸魂的画魅本体。”汪澄一看到李初阳,目光中露出一丝欣喜,“涵少爷,把画魅除掉,衡钧的魂魄就自然回归本位了。”
濮阳涵手指轻弹,七朵青色火焰绕着他周身荧荧燃烧。
三昧真火以金色为至高境界。青色火焰虽然还没达到登峰造极,但画魅已遭雷劫,元气大伤,濮阳涵的真火已足够至她于死地。
在幽幽的火光中,濮阳涵看到李初阳怀中紧抱着的画轴已经被天火烧得残破不堪,想必那妖怪也命数将尽了吧,只消最后一击便可将她化为飞灰。
但,这个凡人死死抱着画轴,这可怎么办。
三昧真火对人类并无损伤,但如果强行焚烧,一来血肉之躯仍会觉得痛苦无比,二来真火烧的是魂魄,万一一个不慎,把这凡人的魂魄也烧成了灰,与杀人又有何异?
濮阳涵忍不住看了一眼方涧流。这个人应该是那鬼迷心窍的小子的朋友,两个人都长了一张傻气十足的脸,明明什么都不懂,还想对他指手画脚。
濮阳一门,世世代代都为人类福泽而奔走,除妖驱邪,不计代价。但无知凡人不仅不念情感恩,反而多有闲言碎语,造谣中伤。每每看到爹因为这样的事情疲惫不堪,濮阳涵就对那些人有说不出的厌恶。
——明明是我们保护了大家,为什么还要被讨厌?
小时候的濮阳涵不止一次地问濮阳澈这个问题。
——因为这是濮阳门人的天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