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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仆——by星海一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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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知还越发困惑了,但眼看也无法把谈话继续下去,遂决定过后再谈。

能为天下大义为百姓之命,对自己的主将拔剑相向的张巍时其实暗地里颇得他的好感。

他觉得这人应该同他一样,具备一颗自由的心才对。

这谈话没有继续。

接下来的数日,光是借着天黑偷袭柔然军营、引开其注意力,再将大部和运送的粮草安全运入天水便足以令人无暇顾及其他。

顾知还无法再向张巍时询问自己的困惑了。

因为后者已在掩护大队入城之夜,死在流箭之下。

第十三章

杨素修咳了起来,他前天在城墙上指挥调动人手防御时吼破了嗓子,至今仍是砂砾刮磨般地痛着。

八月末的风已冷到人骨子里。

这样冰冷的秋天,居然真的有援军和粮草来了,还是晋王亲自押运。

今年春夏少雨,北方大片的牧场寸草不生,柔然一族如果不南下打劫,入冬后果可想而知。

无奈他在数月前进谏的奏章石沉大海,到最后他只得到了死守的命令。

他以为这里早已被抛弃,他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是拼尽生命拖到严冬来临。

“杨将军,你快去休息吧,早就过了轮班的时辰了。”顾知还如同一片薄薄的影子般从塔楼中的阴影里出现。

“我还不困,多谢关心。”杨素修点点头,“你去劝劝殿下早些歇息才是,他十二个时辰没合过眼了,又不比你我有武功在身。”

顾知还皱了皱鼻子,“让他使劲折腾吧,早日倒下,早日救他一命,我早日重获自由。”

杨素修想起晋王抓紧一切治疗伤者和倒地休息的间隙对着顾知还抛去无数个哀怨媚眼的场景,纵使夜风冰冷,空中弥散着一股血腥和木石烧焦后的臭味,他也忍不住猛地吸了几大口气,压住伴随笑意从肋骨上传来的钝痛。

“难怪,难怪。”他还剩最后一段城墙没有巡视完,索性朝着顾知还招招手,让他跟着自己一起走,一边继续道,“难怪你会来找我抱怨,而对晋王殿下只施以白眼。你觉得我和你是一样的,被君臣之别约束着不得不侍奉殿下为主,但你又觉得,以你我的能力,本可选择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对吗?”

顾知还有些茫然,交浅言深本是大忌,何况是千面又擅诡言骗人的他。

他无意中绷紧了脊背。

杨素修停下了前进的脚步,将自己的长枪在地上一杵,“无论是你还是殿下,都并不了解什么是真正的自由,你们之前都生活在最不自由的地方。不过,谁不是如此呢?我杨家世代镇守边关,我幼时也爱那书上戏里的风流才子、白衣剑侠,但我所习长枪所学韬略,眼中所见大漠荒山,和在这样的条件下艰苦度日的百姓。我不可能抛弃他们,不可能离开这城池土地,却又遭逢如此绝境。殿下来了,我因此而敬重他。”

他正好走到一个昏昏欲睡的士兵背后,便用了枪柄将其轻轻打醒,笑骂几声。

“百姓为生计拘于土地,朝夕劳作;士卒为劳役困于边城,日夜不休;你看,就连号称苍天之子、黄金雄鹰的柔然大汗,也不得不为了过冬的食粮,驱使子女属民,不远千里进犯我朝,将他的子民消耗在这城墙之下。谁是真正自由的呢?好歹我还算遵循己心而作为。”

他的嗓音越发沙哑,却笑得越发豪爽痛快。

“你觉得自己是不自由的,那只因你坚持着自己做事的准则,有恩必报;心中又仰慕为国为民之大义者,所以一直逡巡于此而不肯离去。不然,以你的身手,悄然而去,也无人可知。那些前来襄助的侠客,你虽然言谈多有不屑,心中却颇为向往吧。无论死士或者侠士,你也是个江湖人。”

杨素修拍了拍顾知还的肩膀,“殿下并非我的主人,他只正好在我所行之道上;他也不是你的主人,只正好是你报恩的对象而已。放轻松一点,不要这么苦大仇深。”

“……类似的话我似乎在哪里听过。”

——这是我心之所向,他正好在那前方而已。

顾知还复述了这句话。

杨素修怔了怔,“巍时啊……”

他长叹着离开了城墙,自去休息。

顾知还看着他突然萧瑟起来的背影,发起呆来。

“知还,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谢羽生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见他痴痴的样子仿佛为情所伤,不由警惕地看向杨素修离去的地方。

自从到了天水,知还就特别爱围着那杨将军转,这是要变心啊!

那杨素修哪里好了!瞧他那少白头、愁苦纹,说他还不满三十岁都没人信!

顾知还回了神,看向谢羽生。

此刻后者一身被污得黑一块白一块的直襟短袍,脸上还有一抹没擦干净的血垢,累得眼下青黑一片,却仍是一股伸长了脖子自鸣得意的丹鹤模样。

挺可笑的。

于是他便笑了起来,伸手抹掉了那道血污。

“公子,你为何还不去休息?”

谢羽生梦游般跟着他回了休憩的屋舍,合衣而眠。

他这一晚做了个好梦,梦中他救回来的小死士对他粲然一笑,伸手抚过他的脸颊,一字一句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第十四章

谢羽生咬了一口硬邦邦的干馒头,就着冰得人一个激灵的水咽下去,觉得自己的牙是不能好了。

他看向旁边面无表情地吃着同样食水的顾知还,不禁怀疑起死士的培养过程是否包括了锻炼一口钢牙的课程。

顾知还吃得很快,完事后看了眼愁眉苦脸瞪着干馒头的谢羽生,伸出手去,握过水囊,不一会儿,水就热了。

谢羽生简直感激涕零。

攻城梯被架上来时这个剁口的士兵正好被火箭射穿了眼睛,倒在地上痛苦地打滚嚎叫,周围剁口的士兵也自顾不暇,下面的敌人一时无人阻挡,纷纷爬了上来。

他们衔着铁刀背着短矛,爬上来后便用带着的绳索将梯身和缺口的石柱绑紧。

支援的士卒举着长枪冲杀过来,被刚爬上来的蛮兵一箭射在了胳膊上。

而后似洪水在决了堤的口子汹涌而入的,他们爬上来得越来越多,压制官兵的火箭停了,黑压压的人头从城墙上冒出来,带着嗜血的狂喜盯着阻挠的人们。

四五枝长枪一齐围刺了去,深深穿进血肉内脏之中,枪头被血污染成了黑褐色;粗糙的铁刀唯一雪亮的那点儿刃狠狠地剁砍着人的咽喉,砸出满地的血沫和碎骨烂肉,刀口都卷了起来;箭矢朝着人群密集处乱飞,不需瞄准便可伤人,不时有肮脏的手从地上死掉或半死的人体上拔出箭来,再射出去;人们举起厚皮和藤条编织的长盾遮蔽身体,又时不时不得不把它们按在地面扑灭火箭点燃的烈焰。

战线慢慢被拉长,一道黑影正在此时从高高的塔楼上飞下,利落地左右开弓,双手持短刃划出两条血线,顿时血如喷泉而出!

顾知还本在保护上城墙的券门,并把伤兵送到守在券门附近医治的谢羽生手上,然而随着事态越发紧急,谢羽生坚决地声称自己很安全,赶他上去挽回危情。

虽然杨素修多次表达了对晋王殿下以千金之体亲历前线涉险的种种不赞同,但他留下看守的士兵在顾知还面前,毫无作用;谢羽生的理由也很充分,不让他历险,怎么能性命攸关被顾知还救呢?不被救顾知还怎能报恩呢?

杀人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他们在他眼中充满了破绽——数量才是关键问题。

顾知还一掌拍向城墙,把自己反弹开去,勉强躲开了一支冲着他心口飞来的箭。

敌方人太多了,他惯用的短刃不太适合长时间作战。

他从地上捡起把长刀,试着舞了舞,不太趁手,但也别无他选,便从躲箭的女墙后冲出,朝着柔然士兵爬上来的剁口艰难前进。

他右手持刀狠狠对上胳膊有他两倍粗的蛮兵挥来的斧子,内力生生震得对方虎口裂开斧柄脱手,左手欺进对方胸口,瞄准了下颌那一片乱糟糟的胡子下柔软的皮肤,一剑刺入!

他抓着这大汉的尸体作为盾牌向前挪步,抵挡流矢和飞火,给予每个遇上的敌军一个死的礼物。

他的效率太出众,终于遭到了重点对待,一个脸黑黑的汉子嚷着他听不懂的话扑了过来,手中弯刀如新月划破夜空,刁钻地绕过他挡在前面的尸体咬上他的手,他不得不缩了手,把尸体砸了过去。

弯刀带着刺骨的寒舞过,一次比一次危险,他却微笑起来。

他喜欢这种攻击方式,野蛮、直接,因而……总是那么好欺骗。

他送出自己的右臂,留下好大一个空当,左手直指对方心口。

在对方毫不犹豫选择了两败俱伤的打法弯月袭上他的脖颈时,他将真正的杀招爆出。

他右脚运转内力黏起地上断刃,猛地踢进对方股侧,身子朝左歪倒下去,堪堪躲开弯月的毒吻。

对方也是凶悍非常,罔顾了飞溅的血流一脚踢上他护在胸前的手臂,他借势向后飞开,手在城墙上抓出三道白痕,足有一丈远才停了下来。

手肘一阵抽痛,卸开的力道让他脱臼了。

对方狂性大发,竟是悍勇地点了自己几个大穴勉强止了血便要扑上来。

一枚银点飞过,正正钉入黑脸汉子的额心。

顾知还抬头一望,竟是洪烈。

他倒是保持了一贯翩翩剑侠的模样,一手拈着数枚银镖,一手长剑飞舞,杀将过来。

破晓时,他们终于打退了这一波攻城,砍断了绳子,烧了或推下攻城梯下去。

还活着的人都累得东倒西歪,洪烈算是最重仪态的,仍在认真地擦拭着长剑。

顾知还靠墙而坐,看着他的动作忍不住笑了出来。这高贵的姿态真像他那位天天感觉良好的公子。

一向感觉良好的谢公子正背了医箱,三步并作两步地向他冲来。

他看见顾知还瘫坐在地,以为他伤重不支,吓坏了,忙蹿过来,又是把脉又是摸骨,最后发现他只是脱力、脱臼的胳膊也自己接回去后长出了口大气。

他不知从哪儿摸来几块木头,硬是将顾知还的手臂固定了,缠得结结实实,还在后者试图使用右手干任何事时投以哀怨又谴责的目光。

“你这是不相信我的医术!不相信我的医术,就是不相信我!”反而相信那个红烧庄主,看到他后觉得自己安全了,所以笑得那么开心吗!谢公子无理取闹地想着。

他宁可相信严苛的旧主也不相信自己——是的,面临“感情危机”的谢公子终于想起了洪承山庄的存在——谢公子难免陷入了浓浓的哀怨之情中。

也罢,至少那红烧庄主保护了他家知还的安全,姑且忍了。

他眼波盈盈地凝视着顾知还,觉得自己真是深明大义。

“殿下!”杨素修匆匆而来,面色很是难看,“我有要事相商,请秉退左右。”

“大家万众一心,坚守此城,无不可尽言,你说吧。”谢羽生摇摇头,拒绝了他的示意,站起身来。

杨素修只迟疑了一瞬。

“浅苍城守客瑾南开城投敌,柔然先锋军已经决定由西南入关。”

四下一片寂静。

第十五章

谢羽生觉得很累。

天水城确实是保住了,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的一生似乎都在做些毫无意义的事。

他回想着。

谢羽生是先代帝后的幺子,出生时嫡亲的兄长早已婚配,他的大侄女甚至比他还大两岁多。

这种情况下的他,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父母的掌上明珠——捧着怕摔碎了、含着怕融化了,从小就无人对他有任何要求。

同时,也没有期待。

他不用学习帝王君道,因为他的兄长早就被立了太子;他不用修习文韬武略,因为他天生位极人臣;他甚至被有意无意诱导着,不要去学任何东西。

他应该做一个任性而无害的亲王,对朝中大事一问三不知那种,逗着笼中歌喉动人的鸟儿终此一生。

他不太愿意。

于是,两年前,他的皇兄终归轻描淡写地批准了晋王游历江湖的请愿。

他用母后的姓氏为自己做了化名,开开心心地做了个月湖圣手,还挨着给他的侍卫们取了名字。

知隘,知避,知察,知督。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自己的狭隘陋鄙,知道自己应当避嫌远离,愿意接受督察,以此来换取安稳的余生。

知月,知泽。

月湖之辖,山泽秀美,八月十五月映湖水,波光潋滟,放舟其上,令人忘返。

知歌。

从十岁开始追随他左右的影卫,本是无名。几次遇险后谢羽生才发现了这人的存在,但影卫永远遵循最初的命令——保护谢羽生的安全,除此之外,并无大事。

谢羽生玩笑着教他唱歌,是江南的少女们最喜欢的情歌,歌里莲叶田田,水天一色,情郎的心思如斑斓色彩的锦鲤,忽隐忽现,捉摸不透,令少女们且喜且怨,且怜且怼。

但这些人,都不曾追随于他。

有什么人可以侍奉于他,只是他呢?

他烦躁地翻开一册书,那一页正好是《刺客列传》。

昔日有过,今日,想必也会有吧。

他遇到了雪地里的死士,他希望这个人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回到他的身边。

死士不正是如此的存在吗?

知还没让他失望。

于是他开始奢望更多。

但他的皇兄宁可让更多的城池失守,也不愿他力挽狂澜的壮举自天水传回去。

“公子?”顾知还端了一盘馒头走进屋来,柔然的包围逐渐退去,他们的柴火不再那么短缺,这馒头终于是热腾腾软绵绵的了。

他走的时候谢羽生还在屋里烦躁地围着地图走来走去,他回来时对方却已经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发呆,转着笔,完全不在乎墨汁溅了自己衣服一圈又一圈。

他抬起眼来看了他和那馒头一瞬。

那是种烧过的炭火般的眼神。

乍一看如死灰一般,内里却有点点火星在饥渴地等待再次席卷而来。

“知还,还是你对我最好了!”他跳起来开心地接过了馒头,咬了一口,被烫得叫了起来。

“知还,杨将军那边有新的消息吗?我记得我们来时他的叔叔杨闻思说要去凌山关痛陈要害,怒斥那个对自己亲子见死不救的杨闻简老将军。”

顾知还点点头,“凌山关在接到浅苍失守的消息后终于出兵了,带军的人是杨将军的哥哥、骠骑将军杨素谦。”

谢羽生捏着馒头,在地图上标着凌山关、浅仓城和天水的位置,若有所思。

之前的消息说,柔然的先锋军进了浅苍,但柔然此次可谓倾巢而出,大批的部队还在后方磨磨蹭蹭——或者说在离开前把之前掠夺的六城彻底刮个干净。

“这部分应是柔然的贵族阶层,颇有几位高位的汗王抢够了金银珠宝妇女童子,想在冬天来临前回家好好过着有肉吃有酒喝不用打仗的痛快日子。他们知道逃回自己的领土后,大燕无法在天寒地冻的时节派军攻打他们……这几乎已成定律了,柔然劫掠边疆,在大军到来前回返,双方拿战功的拿战功,得钱帛的得钱帛,各安其是……”

谢羽生细细碎碎地自言自语着,在地图上不断标注出他在京城那些年所听闻的驱逐战发生的位置。

不可尽信,但比对完后,却呈现出了些意思。

它们全在天山之南。

“天山啊,我早该想到。”谢羽生扔了馒头,咬了口笔,顿时满嘴墨汁。

他气急败坏地呸了几口,可怜巴巴地让捧腹大笑的顾知还给他指墨迹位置,用力拭洗。

最终,顾知还阻下他几乎要把无辜清白的皮搓破的手,寻了皂角,捧起他的脸来慢慢给他清洗。

“公子要去天山吗?”他心平气和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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