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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仆——by星海一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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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烈已身故,顾知还对他也再无复杂情感,可以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曾经生死与共的战友看待,“怎么了?”

“洪承山庄是最早被连根拔起的,你所厌恶的地方已经飞灰湮灭了。或许是你那位晋王殿下怀恨已久,出手快而狠辣。”纪无忧起身作别,“我走了,如今各处都不太安全,你在路上也小心些不要露出武功,没有朝廷颁发的侠客令,会被抓走的。”

这个女子转身,朝着顾知还来时的方向远去。

顾知还下意识问道,“纪殿主,你这般重伤,要去哪里?”

纪无忧回头嫣然一笑,脸上的污垢都不能遮住那份潇洒之意。

“去找个可以自由逍遥、快意人生的地方,总有一天,我会把我的门人救出来的。”

后会有期。

纪无忧离开了。

以江湖之广,天下之大,他们二人居然还能在此邂逅,冥冥之中,似有天意。

顾知还心上压了沉沉的疑虑和困惑,行路的速度也不由得慢了下来。

他不禁仔细思量起进京路上所见所闻。

确实,押解的罪犯,比起常年,多了数倍不止。

很有些人眉目依稀可辨,是过去江湖上颇有名气的侠士高人,一方豪杰。

不过经了家破人亡、牢狱之灾,看上去都容貌大变了。

个个佝偻着背脊,半分神气也无,目中俱是惊恐痛苦乃至死灰般寂灭,浑然不似过去意气风发之人。

都像是被打怕了,即将送往屠宰场的猪狗。

顾知还见过这样的眼神,黑院训练死士,很多孩子熬不过去,就是这么渐渐呆滞,泯灭了天性,最后,大多葬身于此。

少部分成为了忠心的死士——他们的狂热只为主人而生。

顾知还也不知道自己是凭借什么样的心志骗过了训练者,熬过了这种种绝望的处境。

大概是他记性太好,始终不能忘怀。

江南的春日,柳条青青,江水荡起阵阵波澜,有一华美的画舫自上顺流而下,隐隐传来歌舞之声。

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仗剑前行,于碧波上轻巧掠过,如飞燕流云,翩然而至,飘然而去。

如此美丽而自由,看得无数平民百姓啧啧称奇,以为天女降世。

他曾经如此羡慕这些江湖人的自由,而今发现这自由也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伸手碰触时,如此轻易地破碎了。

他一路向着东南,离京城越近,步伐越缓。

与纪无忧分开四日后,他在京城外不足三十里的地方,亲眼见识了又一个被追捕的逃犯。

这人不如纪无忧幸运,踉跄出逃,境况惨淡得多。

蓬头垢发的中年男子慌不择路,一头撞上了顾知还。

见了他坐骑骏马,这人眼中一亮——就像是暗夜里枯败的草原上一点野火,瞬间熊熊,几可燎原。

他脚下发力,便要冲上来抢夺马匹,顾知还自不会如此轻易相送,控马侧着转出个弯,拔剑刺向对方一双肉掌,剑势刁钻而阴毒。

逃犯收势不及,脚下虚软,掌心被挑了道血痕,摔倒在地,却抬了头既惊且疑,“你是谁?为何会用这套功法!”

顾知还勒了马,回身俯视地上匍匐之人。

“孙二?”

地上人越发惊讶,他并未见过眼前之人。

顾知还却是认识他的,孙二好用拳掌肉搏,他心中似有别样愤懑,只能用战斗中拳拳到肉掌掌见血的快慰抚恤。孙姓者都是这般的战斗疯子。

也无怪乎他认不出顾知还,前任的赵三本就擅伪装,不是内功心法很难辨别敌我。

“我曾是赵三。”他这般回答道。

对于作为死士的过去,他心中已无芥蒂,坦然答道。

第二十三章

“山庄覆灭,你为何会安然无恙?”孙二问道。

但他没能听到回答。

一连串飞箭铺天盖地而落,顾知还这几天放慢了行程,精神将养得充足,当下纵身离马,飞身躲了开去。

孙二就没这么幸运了,他勉强从地上扑起,借着马匹藏身,飞箭还是把他射伤了好几处。马儿受了惊,被伤口一激,拔蹄便跑,孙二扯着马鞍上去,狠狠催动,夺路而逃。

追兵疏忽而至。

他们皆以铁面具遮了脸,身法诡异,也并不上前做近身缠斗,只漕了长长的铁索长环,投了结实的巨网,朝着逃犯疾射下一阵又一阵的箭雨。

孙二也没能逃得多远,奔马被钩锁阻了,当即悲鸣着跪倒,巨网将他结结实实困住,再一通箭雨,他挣扎了两下,便不动了。

顾知还看得瞠目结舌,差点儿拔腿就跑。

但他脚下稍稍一动,离他最近的几人就都转过头来。

黑铁面具冷冰冰的,毫无表情,眼睛处是凹下去的洞,看不清瞳仁,只令人发寒。

像青蛙盯上了空中的飞蚊,下一刻数根铁索横空而出,拦了他的去路。

“你是何人?”这数人中有一个冷声问道。

顾知还连忙掏了路引,还好这东西不在马鞍上,倒是省得跑过去寻找。

他也不太想去看那被射成刺猬的故人。

问话者却看都不看这路引,只是再问道,“侠客令呢?”

顾知还想起纪无忧提到过这物什,赔笑道,“我之前数月在西北干活,开春才入关来,还没来得及领这个。”这话说完他就心里暗呼糟糕。

这些人想也不想地直接朝他投了网来,抬手弩箭瞄准了,只待他一反抗便要扣动悬刀。

他直直站了,任罗网将他缠倒,尽可能显示出自己的温和无害,双臂却悄悄护在身侧,将网的空间撑得大些,方便在其中间隙挪移。

他老实配合的态度似乎让几人满意,上前来草草搜了他的身,看了路引后稍有些踌躇。

无他,西北军总守将开的路引比较方便在驿站要求好马,一般人也不会得到这样的东西。

他们摸到那玉匣时顾知还出口阻止,“我是西北军派往宫中送药材的,这里面的东西缺了内力催动冰雪融化便会失了药效,我项上人头也会不保,还请几位官爷高抬贵手。”

这番说辞配上他那路引说服力倒是很足,搜身者倒也不勉强,那边围剿逃犯的确认了孙二已身死,飞速地裹了他的尸首,收拾了地面血痕乱草,一刀杀掉伤了腿的马,把马鞍上顾知还的行李取下扔了过来。

顾知还苦了脸,“诸位官爷,我这马是驿站的,这么杀了,叫我如何是好。”

几人又不理他,捆了他手便拖着走了。

他们就这样行了十数里路,在看得见帝都城墙的一个庄子里停下了。

顾知还被扔到了囚室中,乖巧安分地蹲着;执行任务的铁面人们回了营地,取下面具,交接了人犯。

其中一人转过屋角走了,他拐进后面主院,敲了敲门,得到许可后方才踏入。

“首领,出逃的那名来自江南原洪承山庄的死士已经在抗拒抓捕的途中被击毙,我们还抓到了和他好像是偶遇的一名没有侠客令却会武功的路人。他自称是从西北来的,为宫中送药。”

他们的首领放下手中文书,倘使顾知还见了他,大概会惊讶地问出“你怎么不在公子身边守护”一话来。

他便是顾知歌。

“好像?自称?你们的审问水平已经低到有这种词了?等等,从西北来送药……”顾知歌想起了什么,略略沉吟,“我去看看,不要声张。”

顾知歌从墙壁上的窥孔打量着靠墙而坐、并不显得慌张的人。

果然是他。

顾知歌不禁有些犯难,是该遵照皇帝陛下的命令直接把顾知还先送去影卫营言周教半年,还是该遵照晋王殿下的命令直接把人送到他身边去呢?

前者毫无疑问地会触怒晋王殿下,但他会为此有多愤怒,倒还存疑。顾知歌很清楚他前后侍奉过的两位天家子都是一样地自有主见却也彼此信赖,为了一名暂时的枕边人、还是男子而和皇帝生分,显然不太可能。

后者则相当不利于晋王的人身安全,这次大规模地扫清江湖门派,最怕的便是这些死士——他们甚至会为了复仇而伪装,去结婚生子忠君爱国十数年,熬成敌方老臣,再图报复;更别提这是明目张胆地无视皇帝的谕令。

他头疼了一会儿,暗中埋怨顾知还不让他好过,陷他于如此境地——外加晋王平日实在太喜欢拿他和顾知还作对比,对比的结论又往往让他不那么舒服。

影卫虽然是沉默而忠诚的影子,却也还是有着自己意识不到的个人情感。他不喜欢顾知还,这厮拉高了在晋王身边所需的技能水准,很不利于他人生存。

如果让谢羽生知道他自视良好的疯癫之语带来了这种意外的后果,大概他会有所改变?不过,这个猜想是无法被证实了。

这份头疼让顾知歌决定先把事情拖一拖,等到他把这一批罪犯处理完毕,回宫中禀报时再一起呈上。到时候皇帝与晋王要怎么处理,就不是他这么个小人物能决定的了。

“好好看住他,不要苛待,也不要太讨好。”

岂料,当天晚上,无情的现实便给了深患有后世所称“拖延症”的顾知歌一个沉重的打击。

顾知还本以为会很快被押往京城,没想到看守们却毫无动静。

看守们出门后,和他仅隔着道铁栏杆的囚犯便开了话头,“嘿,阁下乃哪路英雄豪杰?居然能被分到单人囚室!”

囚犯众多,即使头疼他们私下串通也不得不将数人关在一起,能被分到单间的,那可真是囚徒们眼中的大荣耀。

顾知还无辜道,“我就一无名之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之前一直在西北吹寒风呢,一回来就被抓啦。”

囚徒们哈哈大笑,显然不太信他那个没啥出身的说辞,有一个粗眉大眼的中年人,倒是对他话中透露出的另外一个信息起了兴趣。

“西北竟然没有强制推行侠客令吗?”

顾知还笑答,“地广人稀,跨越八百里沙漠的时间足够让人把食物和水以外的所有东西全部扔掉,哪还能顾得上给我们这种边塞小民带侠客令去哩。”

众人听了这话,又纷纷说起那西北确实广漠苦寒,可也有绿洲中小国繁华,天山脚下也有丰美水草富饶之地。更有人接着话头,兴致勃勃地讲起天南地北各地风土人情。

谈起自己走过的五湖四海,众人被囚禁的愁苦都一扫而空,纵使身陷囹圄,神情却似乘风飘荡,畅游天地。

顾知还听着,不由得悄然神往。

是夜,顾知还熟睡了,却被铁栏杆上轻轻的敲击声唤醒。

他睁开眼来,那浓眉大眼的汉子正蹲在他囚笼前捣弄着锁眼,对他咧嘴而笑,其他的囚房也笼门大开,囚徒们静静地活动着被拘束的身体。

“兄弟,你可赶上个好日子了,看来是睡不满一天牢房啰!要怪就怪他们不知道我二十年前,可是名震江湖的‘千手君子’呢,哈哈。”

庄园里的守夜人遭遇了意想不到的叛乱。

谁也说不清这些被下了药禁了内力锁在囚房里的罪犯是怎么出来的,更是想不透里应外合劫狱的那些外面攻进来的侠士们是如何找到此地、又抱了何种决心与官府为敌,杀将进来。

灯火缭乱,照不明无星无月的黑夜,也看不清刀光剑影,只有愈发浓烈的血腥味伴着厮杀声肆意蔓延。

顾知还本不想跟着这群人走,但就在他迟疑着偷偷溜到无人注意的角落,打算蹭过墙去逃走时,他习惯了黑夜中视物的眼睛却让他看到了无法这么轻易离开的一幕。

只是半日交情,笑得憨厚却是江湖大盗的那汉子,瞪圆了眼睛,回首抓落了几支箭矢,然而后心上那一把大刀插得甚深,很快就有比夜色更黑暗的东西顺着刀柄流了满地。

他死了。

顾知还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冲了回去,和那杀掉浓眉汉子的铁面人缠斗起来,救下另一名素昧平生的侠士,借着夜色混入逃亡的大流,一步一杀地,终于涌出了这庄园。

天亮了。

顾知还无奈地发现,自己离京城越来越远了。

第二十四章

“犯上作乱?勾结逃犯里应外合?”谢羽生似笑非笑地听着顾知歌的汇报。

顾知歌低下头,柔顺地沉默着,姿态却是充满了固执己见的意味。

“知还怎么可能这么做!他说好了开春回来这不就果然回来了!他的忠诚只给我一人,你明白了吗?”

“明白。但是其他洪承山庄里的死士也是这么过来的。”而他们的死节,已经在之前的围剿中有目共睹。

谢羽生摔了奏本,“滚。”

“狗只会认一次主人,易主的,杀了也不可惜。”对这件事的发展,皇帝倒是完全不意外,“洪承山庄培养这么多死士,遣一个潜伏到查不清来历又因医术而名声鹊起的你身边也毫不令人惊讶。”

“他不是那种会对区区洪承山庄死心塌地性命以报的人。洪承山庄对他像对待随处可见的垫脚石,我对他推心置腹,他自然对我真情实意。”

皇帝眯起眼来,这兄弟二人容貌颇为相似,只是长年执掌最高的权力,让皇帝的眼中自然而然带上了无形的威压。

“你以为自己是智伯吗?做什么不好,做那样的蠢货。”皇帝语带训斥,“对逆耳忠言嗤之以鼻,对分外之物贪得无厌;有国士之才者不得重用,竟至毁身背家沦为刺客,如明珠弹雀,愚不可及。好好想想你在说些什么蠢话!”

顾知还跟着这群江湖侠士到了他们的集合点,意外地再一次遇到了纪无忧。

“你怎么会在这里?”两人几乎同时问出这话来,而后相对大笑。

“所以,这里就是不愿归顺朝廷的武林反叛者的总据点了?”

“你打算把这里记下来汇报给晋王吗?”

顾知还摇了摇头。

纪无忧起身,伸了个懒腰,一身粗陋简服的她不像以前那般明艳照人,却多了一番从前没有的自在态度。

“我想也不会。无论是死士,或者是侠士,说到底,你也还是个江湖人。虽说是蛇有蛇路,鼠有鼠路,最终,哪个能离开江湖。”

救回了这么多被抓的侠士,并没有让此地的人们感到开心多少。

他们在此中损失的人手与被救回的差不了太多,何况还暴露了好些暗桩,更加陷入被动。

大堂中人头攒动,为之后的行动方向产生了激烈的分歧。

“再这么‘胜利的救援’几次,我们就会一个人也不剩啦。没死在门派破乱之日,倒在之后的救援中把本钱赔了个干净,真是好计划好目标。”有人阴阳怪气道。

“难道要我等唯唯诺诺四散逃窜,连亲戚故友沦落桎梏也冷眼不管?那还做什么江湖人练什么武功!不如早早自散功力扛起锄头牵了牛做个老农,安度残年!”有人愤怒地反驳着。

“只怕最后,想做老农也不得。这些日子的缉索越来越严,窝在这不起眼的小田庄也不是办法,谁知道其他过往也许有过利害龃龉的富户,不会看这儿突然人来人往形迹可疑,向着官府举报了呢?”有人悲观。

“这么大规模又严苛的缉索行动不可能持续太久,天家这般折腾,无论是官吏还是百姓都吃不消,说不定再过个一年半载,风头就过去了。”有人乐观期盼。

但他们始终无法达成统一的意见。

激进派甚至想要联合地方上的其他宗室权贵,用尽包括起军逼宫暗杀等手段,给皇位上的换个人当——他们被嘲笑为不自量力,上赶着贴给别人做刀。

保守派甚至愿意改头换面做个升斗小民,只要不再被朝廷的鹰犬追着跑,哪怕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操劳辛苦,也比为着小命担惊受怕强——如此鼠辈,当时何不直接投到朝廷的脚下当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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