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帆不是偶然去法庭的。他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
林棋眼看就要转行了。
两百万的房子他放得下。
父母已经不在了，只有一个衣食无忧的妹妹。
怎么控制，他自己没想过吗？
年轻人看着没什么亲近的朋友，可是非常敏感。干着那么一个行当，可是有干那行的本钱。那对安静的眼睛，像一泓湖水……
是不合适，不合适他又能怎么办？
这次不动手，很可能老胡就溜了。
收网的前一个晚上，李云帆整整一夜没睡，盯着面前的信号器。
然而李云帆想不明白，那天现场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明明林棋已经在火力圈外，为什么枪响之后，他还要往里跑，还要跑向那个老胡？！
他事先不是明明白白告诉他了，听见喊声就不要动。
李云帆把现场的情景一幕幕、掰碎了，回忆了一遍。
他还是想不明白。
他的外教老师说过一千遍，一万遍，现场，人，人是最大的变数。
这让他心里莫名的憋屈。
支队长最后用力指了指李云帆脑门，“我告诉你，你就是没想明白。”
行了，出去吧。还在这站着干什么啊？
李云帆离开了。
支队长重重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他有过两个最看好的部下，一个是李云帆，另一个，早早就被罚去看湖，干协警也能干的事去了。
这是铤而走险啊。
不过，出了这个门，支队长再没说过李云帆一句。
这是个极其漂亮的案子。
禁毒支队成立以来数得着的案子。
毒网彻底覆灭。
“你怎么还住院了呢？”林棋躺回病床时，小虹真的来了。
“我告诉你啊，你上回买的玩具，他很喜欢呢！”小虹兴高采烈地比划着说。
这时，病房门边黑影一闪。林棋没想到，小柯忽然来了。
Chapter6
“对了，你住在什么地方啊？我还从没去过你那儿。”小虹突然问。
林棋一阵感动，急忙把自己的地址给了妹妹。
小柯进来的时候，林棋刚把自己的地址发给妹妹。
“哎呦呦！这是谁啊！”小柯先探头看了看，随即就夸张的说着，长驱直入到了床边，“真是你啊！小林！”
“小柯。”林棋有些尴尬。
“怎么伤的？”小柯拍了一把林棋大腿。
“我……帮朋友一个忙。”林棋轻声说，小心地看了眼小虹。
“帮什么忙！谁帮你忙啊！”小柯笑着坐了下来，一转脸看见了小虹，“哎，你不是那个……”
小虹一愣，“你是？”
“哦！你是安琪的朋友！”小柯眼睛一亮，“对，你和安琪一起来的，你是谢太太。”小柯目不转睛地看着小虹。
“哦，是的。”小虹有些纳闷，“你是？”
“我是上次，你忘了，那个KTV……”小柯刚要说下去。
小虹脸色微微一变，幸好这时电话响了起来，“哦对不起，我先接个电话。”小虹抓起电话走了出去。
“你怎么到这边来了？”林棋问。
“妈的，别提了。小X呗。”小柯提了个名字，林棋不认识，但知道是小柯带的人。
“长病啦！真倒霉！”小柯忿忿不平的说。“妈的，让我给他掏医药费！小两万呢！妈的，不然要告我。他卖个屁股自己不小心怪谁啊，狼心狗肺的东西！”
林棋不语。
“我跟你说，甭帮这个帮那个的，这年头儿，跟谁都别谈感情。你不狠点，不无情无义，一辈子就是个穷命！”小柯摸起桌上一只香蕉，占住了嘴。
沉默了片刻，林棋问，“大萌和小亮，怎么样了？”
“他俩？！别提了！你不知道吧，人家碰到贵人啦！”小柯兴致勃勃地说，“自己都当大老板啦！”
“贵人？”
“对啊，贵人！”小柯说着，一对闪烁的眼睛瞄向了匆匆走回的小虹。“谁有钱，谁有权，谁他妈就是我的贵人！”
“哥，我走了。我得回去了。他快下班了！”小虹在林棋耳边低声说，看看小柯，拿起包匆匆离开了。
林棋出院了。
住院这么长时间，早教中心的工作早已经失去了。
他回到家里，洗了衣服，就预备去找工作了。
现在林棋的右腿微微有些跛。
不过，不注意的话看不出来。
而且也不影响他当司机。
林棋出了楼门，小虹正迎面走来。
“小虹？”林棋又惊又喜。
“你这个混蛋！”可是小虹立刻冲上来，迎面狠狠推了一把。
“怎么了？”林棋诧异的说。
小虹愤怒的说出了经过。
“他现在要100万啊！不给就要曝光，说你是我哥哥！”小虹喊。“——怎么办？！”
林棋看着她。他还是连累到她了。
“对不起……”林棋只好说。
“有这样的哥哥，媳妇会是什么人？！”小虹愤怒的扯着林棋的牛仔上衣，“啊？！你说啊？！叫别人怎么说我？叫别人怎么说他？……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这么自私？你怎么能毁了我的生活！”
“对不起，对不起。”林棋说。
“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小虹愤怒的盯着他。
林棋不知道说什么了。
可是他感觉到对面的怒意，踌躇着近乎本能地吐出来的还是，“……对不起。”
“我不要对不起！”小虹尖叫出来。
“我们家哪有那么多钱？！你叫他怎么办？我怎么办？！”小虹愤怒的吼起来。“他以后在官场上怎么做人？人家谁的亲家不是有头有脸的？！”
林棋有点被吓住了。小虹在他面前歇斯底里的发作起来。
“你赶快走啊！”小虹推了林棋一把。
“我叫你走！离开这个城市，滚的远远的！”小虹愤怒的看着他，满脸泪水。“只要没有你！他们找不到你，什么都好说！”
“我，我去找他谈一谈……”林棋说。
“谈？谈有什么用？”小虹喊，“他要钱啊！你有吗？！你不是也没有吗？！”
林棋说不出话了。
“总之，你从我的世界赶快消失！——消失啊！”小虹大声喊。
林棋去找小柯了。
楼道里，他堵住了正要出门的小柯。
“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个妹妹、妹夫啊！”可是小柯一看见他就笑了出来，“摇钱树啊！……你怎么早不说啊！呵呵呵！”
“你不能那么做！”林棋愤怒地拦住了他。
“你说，你要怎么样。我可以继续给你做事……”林棋说。
“你这么大年纪了还能做什么？你以为你还能赚钱？”小柯说着，目光冷冷的扫向林棋右腿，“大哥，你现在还是个瘸子啊。谁会想要你啊！”
林棋冷静了下来。这是个事实。
小柯见林棋片刻沉默，拔腿要走。
林棋重新拦住小柯。
“小柯，你是不是有什么急事？”林棋看着小柯，“我帮你赚，我赚了钱给你。”
“——你有钱吗？”小柯盯视着他，不客气的笑起来。
林棋退后一步。
“好像听说你连房子都没有！”小柯在台阶上鄙视地看着林棋，“你那么大方，怎么不给我？！”小柯说着用肩膀撞开林棋往下走去。
林棋只好再次拦住他。
“我和我妹妹没什么关系！”林棋盯着小柯的眼睛，“我们多年都没有联系！没有联系啊！”
“我想了想，”小柯忽然止住了脚步，转头呵呵一笑，看着林棋。“一百万有点少。这样我要两百好了，还可以分你两万花花！”
“他们没有那么多钱的！”林棋一把拉住小柯胳膊，“你真的不知道！我妹妹、妹夫过的是节俭日子。”
“哦，帮着说话了！刚才还说没联系呢！”小柯冷笑，随即勃然变色，“——哪个当官的没有钱？！”
“没有钱开奥迪！没有钱孩子上的最好的学校？！”小柯激动起来。
“可你这是敲诈！”林棋略克制了下情绪。
“怎么，想报警？！”小柯语气夸张地说，“——没问题！我把什么都告诉员警。你是干什么的，
一定满世界都知道！应该还会上报纸。——他那么大官了！”
林棋呆住了。
这话击中了林棋。
是，到时候满世界都会知道。
林棋想起了李云帆，想起了他们之前的合作。
事情没办法保密的。
而那正是小虹最害怕的。
小柯步步紧逼，狞视向林棋的眼睛。“哦，我还会说，是你让我这么干的！后来你嫌钱少，找我又加了一百万，对吧？！你说不清吧？！”
“你说什么？！”林棋一把扯住小柯领子，握起了拳头。
“怎么，你想杀了我？”小柯吓了一跳，可是随即就镇静下来。
“就算你能杀了我，我的图片视频都放在在网上。”小柯得意起来，“员警一定会查，为什么杀我？”
小柯再次向前走来，狞视着林棋，“对啊，我打过你妹妹和妹夫的电话。”
“到时候不但照片和视频曝光，你妹妹、妹夫应该还是被怀疑对象。”小柯得意的笑了起来。
林棋再次呆住了。
“我不报警。”终于，林棋说，“我想办法筹钱。”
小柯不屑的转身走了。
公车上，林棋再次想起了妹妹那句话，“你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林棋去借钱了。
大萌和小亮在小柯那儿遇到了金主，一年多的时间里，已经开起家很大的饭店。
饭店有三层楼，门前金碧辉煌。看起来生意挺不错的。
林棋在门口等到了大萌和小亮。没想到，他们把他拦在酒店门前。
“当年，你介绍的他。”小亮带着敌意看着他，“害我们给他白乾那么久。那么低的钱，那么高的抽成，简直是白乾！”
林棋吃了一惊。
大萌在旁边冷冷地看着他。
“你倒是走了！是不是你也拿抽成了！”
“不是——”林棋急忙说。
小亮不让他说下去，“你自己赚钱了，还说什么拿我们当兄弟！”
林棋愣住了，“不是这样子……”
他以为，走到最后，他还有这两个朋友的。他们该算是共同患过难的吧？
“——他跟我们都说了！”小亮斩钉截铁的打断了林棋，“你根本就不行，接不了几个客人！找我们撑你台的！……还有你以前怎么怎么样，惹了很多事！找我们替你圆场的！”
林棋呆住了。
“现在借钱，你怎么还？！”小亮质问。
“还有你为什么要借钱，你要干什么？！”大萌开口说。
看着充满敌意的兄弟俩，林棋犹豫了。
他能说实话吗？
说了，他们像小柯一样反咬一口怎么办？
Chapter7
卧室里，灯低低的垂下来。
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摊在桌上。
林棋整理着背包。
他一直想当个货车司机，行驶在不同的公路上，每天都是新的开始。
现在，他可以开始了。
桌边，林棋拿起几张照片。
他的照片一直很少，好像就这么几张。
林棋看了看。
有几张小时候的照片，全家的合影。
还有一张他自己的，高兴的站在湖边。
林棋看着照片上的自己。
——你可真漂亮，这么好的头发。
那时候，他的头发留得挺长，挺飘逸，在枫汇这样的地方算特别的。
长腿舒展着，裹在牛仔裤里。那时候还一点都不跛。
林棋把照片放进包里。
桌子上，还有买给妹妹的东西。
林棋拿起来，再度看了看。
那是他听说妹妹生小孩时买的衣服，可是他一直没有见过那孩子，现在小孩早已经穿不下这些了。
林棋把它们也放进了包。
再旁边有一只小飞机模型。
林棋把它拿起来，露出一个微笑。
那是他搬进新丽城的房子时买给自己的。
小时候，他曾经最想做的事就是开车，甚至开飞机。
是的，他有过梦想。这挺好的。
最后，林棋拿起一只盒子。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盒子打开了。
盒子里全是信。
没有信封的信。
林棋随手拿起一张，又赶紧放下了。
“我最难忘的事就是认识你。”
信纸上写满了漂亮清矍的钢笔字。
他记得。
这一封封信的内容，他几乎全都记得。
它们全是周山写给他的信。
周山和他住在一栋楼上，从小就是有为青年，是全市三好学生，是家长的骄傲，青年的偶像。
信从周山离婚那一天开始，每周一封。
那个时候，谁还写信呢。
可是周山写了。写了十年。
周山大学一毕业就结婚了，可是结婚前，他突然来找了林棋。
那时候，林棋还是个半大小子，什么都不懂。
林棋呆住了。拒绝了他。
林棋以为那样就过去了。
可是没过两年，周山离婚了。
离婚前，他又来找林棋。
林棋傻乎乎的劝他不要离。那时候，已经有小刚了。
可是周山终究离了，他说他要给那个女人、自己、甚至还有小刚新生。
后来，周山依然来找他。开始写这些信。
可是他已经不能答应他了。
他已经留起了长发。
他告诉周山，自己在一家证券公司上班。
他说谎了。
再后来，在一个清晨，周山静静的睡着了，再没有醒来。
终究，他们连一个吻也没有过。可是这感情沉甸甸的压在他心头，不知不觉已过了小半生。
林棋把全部的信放进了包里。
包还很空。
他又找了找，把袖扣、围巾放了进去，这是老胡留给他的。
然后还有那粒子弹，那是李云帆带给他的。
林棋看着那枚子弹。
想起李云帆那个挺拔的背影：他穿着褐色的夹克从他身边走过，胳膊肘上有两块皮子。
从周山离开到现在，多少年过去了？林棋想。
他像一座被围困了十年的城市。
或许也想过城门大开，鸟语花香的那一刻。
可是不能。他的感情，终究像一座被囚禁在冰封湖面下的死火山。
圆脸的大夫给他保留下了弹头，这小小的善意，他记得很清楚。
林棋小心的把它也装上了。
最后，林棋看着这些东西。
就是这些牵牵绊绊的东西堆积起来，让他走到今天。
“你从我的世界里消失！”小虹说。
可是最终，它们一个一个的失去了。像他已经走远的青春。
包还是很轻，很轻，可是他已经没有什么可拿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