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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香——by青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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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从他见到秦王政的那天开始的。秦国一天比一天强盛,六国却一天比一天衰弱,幽燕之地,冰雪中的小国,如今没有什么能与秦相提并论的资格。当踏上层层高阶,穿过纡回曲折的长廊,来到觐见秦王的处所时,燕丹就已经无法再忍受秦国人非常直白毫无遮掩的蔑视了,那装饰富丽的礼殿,屋檐向前伸长,瓦当是饕餮纹,梁柱漆成庄重艳丽的赤与黑,雀替拱顶与藻井都雕刻成粗野的怪兽形状,左陈铜钟,右列玉磬,高大的漆架子做成龙虎形,帷幕上垂下青玉,明柱旁边是黑压压的仪仗。

燕丹见到了阔别十几年的秦王,身着数重大礼服,戴着垂下珠子的冠冕的大国之王,身后是翡翠与孔雀羽交织的帷屏,他从十二旒后投来饶有兴味的眼光,冷淡而嘲讽地向自己的故人注目,高高在上。燕国太子抬头仰望他的时候,觉得自己几乎窒息:青年国君已然长成,相貌堂堂又威仪凛凛,不复当年那个苍白又孱弱的孩子模样。

那逝去已久的年月中,幼年的阿政蜷缩在他怀里,和他作着无声的游戏,现在的秦王已经不会再诅咒夕阳,不会再害怕黑夜。但他的容貌同幼时有很多共同之处,燕丹一眼就认了出来,他也很快就明白,他和他之间有了深得无法填平的隔阂。在阔别多年后,那些落日与黑夜的遥远幻象几乎化作了燕丹的心魔,他站在殿下攥紧双手,指甲在玫瑰红色的掌心内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然后燕国太子得体地、规矩地、优美地向他深深行礼。

质子对国君的礼。

宽大的、织有水波纹路的蓝色衣带紧紧束住他向下俯曲的腰肢,一点点地;双腿挺得笔直,脊背的弧度仿佛被什么压迫,从容不迫地弯了下来;厚布的衣带也被带出几道褶皱,在腰最细的地方。玉佩于身侧琤瑽,相碰之音清冷悦耳。燕丹的袖袂垂下,他把头埋得很低,神情无法看清。

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那个阿政了。燕丹行礼的时候,在心中想。

后来发生的事证实了他的想法,秦王政的外交辞令巧妙且高深,他那冰冷而醇厚的秦地人口音,说着客气又疏离的话,十几年的时间确实是足以改变一切的。他绕来绕去,最终怀着大国对小国的轻蔑,无礼地开起燕丹的玩笑来。“我和太子是旧识呢。”最后秦王政轻松愉快地这么说,满朝文武哄然大笑。

在悲凉的北地邯郸,在恐怖的黄昏的使馆,紧紧依偎企图取得一点少得可怜的温暖的过去,只是被一句旧识,轻易带过了。带过了,昔日多少的怨恨和痛楚,多少的谈笑与盼望。

燕丹没有答话也没有反驳,他只是立着,以柔顺又谦和的姿态,静默地立在那里,立在虎狼巢穴一般的秦宫中。他需要忍耐。只不过,昔日和他一同忍耐命运的人,现在已经成了他苦难的施加者,他得独自忍耐了。

然而终于有他再忍耐不了的时候,在肆无忌惮的咸阳,他像是被幽禁一样限制了人身自由,巧妙而客气地关在供质子居住的馆舍。秦王在某一日决定与这位养在笼子里的鸟叙旧,通知了所有的人,除了燕太子。他命令燕丹馆舍里的侍臣隐瞒这件事,大概是想看质子唉声叹气、惊慌失措的样子。于是全馆上下的人像戏外人瞧戏里人一样,观赏着燕丹把这一天当做平淡无奇的一天那样度过。

燕丹只觉得四周非常之静,国君来到的时候,他正在案前读着无关紧要的竹简,然后一道高大的影子遮住了蜜色的灯火,他繁缛厚重的衣衫和宽大的袍袖投影在镶嵌松绿石的青铜蟠螭纹几案上,是君王在起居时才有权穿着的服饰。有雅致堂皇的熏香随风而来,燕丹猛地抬头,手中竹简掉在青铜上,哗啦地响。

秦王政和煦地微笑,带点轻慢地与他见礼,君王之心实在诡谲莫测,他和小时候太不一样了。燕丹努力掩饰紧张,尽量平静地向他注目,恭谨地将竹简收拾好,卷叠成之前的形状,堆在案几的一边,这时候他感觉一旁的君王向他俯下身来,如同豹子在草丛中窥视猎物时将身子贴近地面。

“多年未见。您当年同我说的话,我还记着呢。”

君王慢条斯理地,别有用心地说,青年人的声音深沉又醇厚,连唇齿之间的摩擦都发得很清。但燕丹并没能很快明白他是指什么,秦王政好心地贴在他耳边,仿若怜惜一般低低提醒:“在邯郸的时候,您对我说的关于王的话。”

燕丹是想了一会才想起自己那时候说过什么的,脑海里记忆的残片模糊而零碎,与此同时,他反应过来,秦王政将双手移到了他的肩膀上,这是一个很暧昧的动作,随即他的掌心顺着织锦的纹路下滑,君王的指尖隔着精致的礼服,奇妙而危险的感觉,燕丹慌张起来,他动了动嘴唇,没能说什么,那双能够号令天下的手移到了他的大臂,紧紧地捏着他,像要捏住什么极易流走的东西。疼痛十分迟钝地传来,寻即,燕丹猝不及防,被他用身子从后抵住,遽然压制在青铜几案上。

肉体碰撞金属发出沉闷的声响,倾倒的那一刹那,燕丹心下惶惶,从背上传来君王的体温和重量,可是本能教他不敢反抗。在考虑个人之前,他先想起了自己的故国,不敢得罪这位最强的君王。

胸口感到金属坚硬的冰冷,燕丹上半身扑在几面上,被迫将下颚搁上那些硌人的铸纹和镶嵌,没法回头,因为一只手正威胁性地按着他的后颈,如若宗庙里的官员按着即将被屠宰献上祭案的羔羊。他看不到身后的情况,这样加重了他的无措和羞耻,秦王政在他后面坐了下来,他腰侧的玉佩轻轻撞击燕丹的大腿。

“我确实已经拥有权与力了。”君王温情地,柔和地说:“这些都是好东西,你看看四周的陈设吧,没有权力与财富,怎能建起它们来?”他一面感叹,一面缓缓摩挲燕丹的脖颈,生茧的温热的手,像正在抚摩一匹从敌人那里缴获的冰凉的锦缎。与脊椎连接的地方,有小小的骨的突起,形状美好,接着就是曾经向他优雅地弯下来过的脊椎,一节一节,在血肉之下微微显出。

“不过我并不觉得自己幸运,这些是我应得的东西,为此,我拿了许多另外的东西去换。”君王若有所思地说:“当王确实很好,非常好——尤其是大国的王,再也不过朝不保夕的生活了,我可以留下自己想留下的,除掉自己不想要的,用不着忍耐,也不需要小心翼翼,我可以对别人发号施令,不担心遭受怨恨——比如我现在对您。”

燕丹没有太多心思去聆听君王一时兴起的长篇大论,他焦灼起来,此时视力丧失了作用,他眼前只有跳动的错银青铜盏内的灯火,如临死前的蝶般挣扎着扑闪,还有那些陈旧的书简,华丽的陈设,繁复的室内结构,烛光照不到的地方,永远是黑暗,黑暗中的东西正在蠢蠢欲动。

目光无法企及的所在,有秦王的气息,燕丹的呼吸突然加重,显得急促而惊恐,君王将一只手伸进了他的里衣,他用尽所有力气紧绷身体,想克制自己的颤抖,那只手从上至下掠过他平坦的脊背,带有鉴赏意味地慢慢抚摸他的脊椎骨,细腻不见光的肌肤与相对来说较粗糙的手掌摩擦,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他不知为何,蓦地有一种被侵犯的感觉。

“……您不再是昔年邯郸的那个您了。”燕丹出乎意料地开口说,他牙齿打颤,仍是强忍着,想使声调显得波澜不惊:“关于昔年之事,我也已经记不太清。不过即使如此,我想我当年或许说过,就算是王,也不能肆意妄为的——”

他没能继续讲下去,因为秦王的另一只手同时狠狠地按住了他的喉结,似乎要把那点突起按进喉咙里似的,秦王骤然发狠地在这个脆弱的部位用着力气,这是一种凶狠的要挟,燕丹痛苦地从嗓子里发出几个无意义的、近乎呻吟的干瘪的音节。秦王终于松开手,他的身躯放松下来,伏在案几的边缘,立即难过地大声咳嗽。

“非也。”秦王微笑地睥睨他狼狈的模样:“您之所以这么觉得,是因为您只是那衰弱的燕国的太子罢了。”他将手从他衣服里抽出来,燕丹倒在一边,捂着喉咙喘气。秦王在他耳后吐息,以胜利者的姿态:“你看,您刚刚甚至不敢挣扎。”

“不能为所欲为只是因为不够强大,等到拥有完全的优势,那就无所谓了。”秦王政笑着说:“难道您是没有力气,无法推开我、打倒我吗?不,是因为您来自弱小的国家,您不是屈服于我个人的力量,而是屈服在秦国的力量,屈服在兵戈的力量之下——您怎么敢拒绝我呢?您懂得害怕后果。”

他刚说完,燕丹就受刺激般,猛地挣扎起来,他甚至推翻了青铜案几,摆脱了秦王的钳制,金属沉重地倾颓,竹简和笔墨散落,在烛火下,它们迎光的一面泛着无生命的蜜色。燕丹在灯光里倏地站起,或许是由于激动,或许是秦王下手太重,他还在大口地喘气,因愤怒和惊恐而浑身颤抖。

“西戎——”他凌冽地睥睨秦王,果断地吐出这个在胸中酝酿多时、非常熟悉的词,痛恨、狂热且恶毒,带着中气不足的高傲:“即使是王,也应该对他国的质子以礼相待!否则,我就只能认为秦国人还没有改掉让诸侯不齿的粗鄙的恶习。”

“怎样对待您,取决于我,而不取决于您。”秦王斯文地起身,振振有词:“礼仪对你们来说不过是块好布,用来擦拭你们杀人的鲜血。纵使诸侯不齿又如何?这天下很快就没有诸侯了。”

“太大胆了!您以为征服和杀戮就是一个国家的全部吗?”燕丹恐惧地斥责,他沉浸在激动的情绪里:“真不愧是养马匹夫的后代!”他几乎口无遮拦,绝望地喝道,突地住嘴了,踉踉跄跄地后退了两步:“……我将是未来的燕王!我的国家是天子的嫡系,来自正当的分封,曾经为甘棠所咏诵……”

他没再说了,因为秦王厌恶地抬了一下手,迎着灼热的光,他宽大的玄色袖袂鼓荡,刺眼如血色的华美织花从眼前掠过,像至高无上的旌旗,像玄鸟的羽翼。“即使不谈杀戮和征服,燕与秦也差距甚远。”秦王背着手,冰冷地、厌倦地下了结论:“就不要拿那点血统来说事了,姬姓正宗。周天子的九鼎现在已经摆在了咸阳宫里,如果你愿意,我改天可以带你去看看那过时已久的辉煌。”

言语尖锐且倨傲,燕丹无话可驳,心如死灰地望着秦王政。他的面庞在蜜色的烛光下,线条凌厉如终南山的巉岩,轮廓较深,眼睛明亮,蕴有过分清醒冷冽的光,得益于他的母亲,这是俊朗的西北男子的相貌。

燕丹不可抑止地又想起了曾经在他怀里愤然诉说境遇的阿政,沉寂的记忆仿佛水底的陈渍一般被搅起,他想到儿时曾与此人胆战心惊地共同生活,想到那通过假装学习写字而相握的小小双手传递的温暖,痛苦与悲哀无以复加,他阖上了双眼。

眼皮下的眼球感到烛火的红,在柔软的血肉里,在最没有防备的心里,那根生锈的针霍然折断了,迅速蔓延开锈的毒,仇恨与愤怒的断层在心里深深扎根。

秦王站立了一会,原本好像死寂的外面突然传来了些微的喧嚣,宫里临时有事务需要处理,派人来请他,使者恭敬地站在帘外,等候答音。秦王政接到传令人的消息,气定神闲,故意斜瞥了燕丹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便拍打着自己的袖子,惺惺作态地告辞,接着趾高气扬地离去了。

燕丹独自一人保持那个姿态很久很久,望着他的车马起驾,胸中怨气郁结。这一番羞辱让他清楚地明白,分别的时光不仅冲刷掉了昔年的情感,将过去的往事至于遗忘之境,也将他们的身份拉开了差距。太子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秦王政,连过去一个朝不保夕的质子,一个依偎在他怀里的孩子都能这般捉弄他,因为国家,因为政务,因为利益,他不得不咽下所有苦果。这便是这个礼崩乐坏,抛弃道德,弱肉强食的年代啊!

他心慌意乱,扶正几案重新坐下,自欺欺人地想要忘掉刚才之事,动手麻木地整理着许多散乱的竹简。他的心神无法集中在这件事上,烛火的光亮无法触碰的地方,燕丹听见,似乎有人在窃窃私语,看哪,不过是一个岌岌可危之国的质子,竟敢口出狂言,看哪,他的模样多么可笑。

燕丹侧耳仔细聆听,想听清它们出自谁人之口,但终于什么也没听到,他指尖颤抖,仿佛连燃烧的蜡烛也叫他害怕,年轻的质子猛然扫掉那些竹简,将脸埋进萱草色的袖子里。

他刻骨铭心地痛恨,痛恨秦王政的跋扈与不念旧情,也痛恨自己生在任人宰割的国家。他情绪激烈地战栗着,咬牙切齿,忽然又愣住。燕丹仔细嗅嗅,闻到一缕幽香徐徐地从衣袖内传来,非常淡,他顿了顿,似乎是香气使他稍稍平静下来般——那是秦王政衣裳上的熏香,燕丹立即分辨出来,它随着君王无礼的举动而微微沾染到了太子衣上。

不知为何,他嗅着这香气,面庞抽动了两下,忽地无比苍凉地仰起脸,眼泪随即流下,默然无声。先是晶莹的泪水从眼睛里滴出来,一直渗到面颊上,在烛光内闪亮,再是越来越多的眼泪自湿润的眸子里涌出,在脸庞上流淌出无数道痕迹,渐趋汹涌而一发不可收拾。

整个过程中,燕丹不动声色地痛哭,肩膀耸动,他抬起袖子频频拭泪,把双眼擦得生疼,可是他哭得那么凶,那么急,整个袖口都湿透了,那种令人觉得耻辱的香气,被沾了水,愈发浓烈地飘散出来。

满朝无言中,红与黑棋子般的朝臣内,有人递上燕国太子的书简。

那是请求回去的言辞,有条有理,措辞雅致,用秦地的文字写成。

秦王政高冠朝服,端坐在一层一层的台阶之上,仿佛在祭祀活动里饰演祖先那般。他背后是泛起珠光色的美丽的帷屏,绸丝细密地交织出绚烂的纹路,帷屏后面摆放雕刻龙与瑞兽的花样的檀木隔断,深沉的镂花将阴影投在锦绣的帷屏上,仿若真实与梦幻的重叠交织。

壮阔的穹顶笼罩在他们头上,深红色的帘幔上垂下青色环形玉,也向这些人落下巨大的血色的影子。燕太子的献书,辗转过一个又一个人的手,最终谨慎地传到秦王手里。

他从小案上拿起那捆好的竹简,无声地聆听那些人的发言,他们说,这已经是燕太子的第三回上书了,而前两次他们都置若罔闻,挡了回去,但他恳求一定要让他回燕国——秦王将绣着红色黼黻纹的衣袖稍稍往回拉一点,露出小半截在灯火下呈暗金褐色的手腕,极其优雅,又极其缓慢地,他在血色阴影里垂下眼睛,将竹简展开。

是那个人的字啊。烤成枯草色的篾片上,可以看见从回忆里残留下来的某些东西,他审慎地观察,多年不见,燕丹的书法精进了许多,下笔的力道洒脱恣然,很有燕地特色的书法,倒是不像他这个人。他几乎爱不释手地观赏他的手笔,在心中下了判断。

原本秦王是没怎么打算看他精心写成的内容的——多少有些残忍,燕太子似乎下定决心不再做这里的质子,秦王却漫不经心地在他的手书中寻找当年的影子,秦地的文字,写得那般娴熟漂亮,君王在高位上恍然忆起,在浑浊的、满是灰尘的阳光下,燕丹曾经也用秦国文字写过,写过他的名字。

他慢慢微笑起来,殿下群臣惊惶地看着他们的王将那长长的竹简展开一端,双手扯住竹简,陡然发力,向两个相反的方向拉,麦色的手背上经脉的纹络拱起,像是要撕裂什么可怜的活物。

串联篾片的牢固而纤细的绳,随着他的动作,绷得越来越紧,扯得越来越细,终于发出哗啦的微响,凄凉地在无情的暴力下断裂了。

竹简的前端散开,秦王政依旧紧紧攥着双手,过了一会才将手展开,他的皮肤上已现出血红的勒痕。大约有四五根篾片从简上脱落下来,他面无表情地将它们从桌面上拾起,一根一根地扔到阶下,像是投下生死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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