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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归——by林落风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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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北方的冬天,也许是他经历过的最寒冷的。独自躺在冰天雪地之中,感觉着失血过的身体越来越冷,就要失去希望的时候,恍惚听见有马车停下。

「江叔,路旁有个人倒在那儿,是被冻坏了还是被野兽咬伤了?」清雅柔美的少女的声音,是他从来听到过的高贵、优雅与温柔。

「先把他扶到马车里,暖和下身子,到了前边庄上再去寻药材。」

被她称作江叔的中年男子不是很赞同,隐隐说了句怕是冲撞了姑娘,也于礼不合,那少女却坚持道:「顾不得这么多了,人命关天,没有比这更要紧的。」

他躺在温暖而厚软的垫褥上,有位少女俯身查看他的伤势,他吃力地睁开眼却看不清她的样貌,鼻端却有若有若无的清幽药香,从那少女的衣袖中逸出。

那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梦境,铭刻心上无法忘怀,却连拿出来回忆都不敢,只怕是身上无时无刻不沾染着的血腥味,盖过了记忆中的那缕药香,更怕自己的满身罪业亵渎了她。

不想半年前偶然重逢,他不由自主地一路相随来到了江都。但始终是躲在暗处,直到那日里救下她的丫鬟养的一只小猫时竟是被她瞧见了。并非他犹存善念,只是因为那是她喜欢的,便是他愿意守护的,就好比在药铺当个伙计,只要能长久地陪伴在她身旁,他愿意摒弃掉以往的一切,包括那见不得人的身份。

来到江都前,他已经接了一桩买卖,做他们这行的人是不可以背信爽约的。待他终是恋恋不舍地掉头离去,赶在期限之前截杀穆成风时,才意识到这一段平静的时光,也消磨了他的锐气与杀手本能。

以真实武功而论,他犹在穆成风之下,虽说对方接连受挫、功力已是大不如前,而他精通的是各种刺杀之术,终是完成了任务,却也身负重伤。

再睁开眼时,他躺在了江记药铺的内堂,不知是否魂牵梦萦,伤重神志不清时双脚仍将他带了过来。

待他伤势好转,能下床后,一面留在医馆里养伤,一面也帮着做些活。站到江姑娘面前时,听她温声问起名姓。他从小是孤儿,后来做了杀手之后,并无名姓,只有个代号。

他望向她身后的药柜,一排排的抽屉上写有药名,他的目光刚好落在了两个字上,就随口说出了一个名字。

「苏木?」她微笑了起来,「看不出来,你还是药材呢。」虽说是打趣,却半点不曾怀疑这不是他的真实名姓。

这样光明磊落的人,与躲在阴暗角落的他生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然后却无比地吸引着他,想要靠近,然后再也想不起离开。

但他还是悄悄离开了药铺,在遇见罗隐叶子昀的第二天,却不是为了避开他们二人。他听闻过江湖上有句老话,用剑之人,必将死于剑下,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会有善终。

只是他下了决心,要离开原本的生活。最后这一单生意杀的是曾经威名赫赫的武林绝顶高手,雇主许诺的报酬也是极其丰厚的。拿到那份酬金后,从此退出江湖,也不用为生计烦恼。

江太守为官清廉,江记药铺平常为穷人治病送药不收诊金,已渐渐入不敷出,还要供给舍粥棚更是不易。待他取回那笔银子后,江姑娘就无须为钱财小事烦心了。

三七、临别一眼

「神仙阁的第一杀手果然名不虚传,想来就是真神仙也难在阁下的剑下逃生。」

殷非举盏笑道:「请容殷某敬阁下一杯。」

苏木站立在原地未动,甚至目光都不曾看向侍者捧来的酒杯。他平时从不喝酒,此行也不是为了讨一杯酒喝而来的。

殷非倒也没有觉得被人驳了面子,也未露出尴尬的神色,径自饮尽杯中酒后,将杯盏放下,看着苏木沉默不言的样子,这才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转头吩咐人取来准备好的银票。

五千两黄金,寻常的习武之人也未必能轻易搬动,但换算成银票不过是薄薄的几张,装在天蚕丝编织成的锦囊之中。

苏木的目光落在锦囊上,一眼就看出了特别之处,这是极罕见的天蚕丝,是避毒的圣物,而且只要周围有剧毒,天蚕丝就会变色。

苏木在杀手这一行做得久了,无论何时何地都会很谨慎小心,寻常的毒物原本也逃不过他的眼睛,然而主人家这般大方,倒显得他太小人之心了。

他伸手接过了锦袋,取出了其中的银票,看上了一眼发现竟然只是一叠白纸。

他猛然抬头,盯住了主位上的殷非,「你——」世间赖账之事司空见惯,但敢把这主意打到神仙阁头上的却是罕见,只因为逃得过一时的债,却无法一生都逃过神仙阁杀手的追杀。

殷非瞧着他这幅模样,好整以暇地笑道:「并非殷某出尔反尔,舍不得这些银两,只是容不得他人唬弄。当日明言了用重金买下天池老怪的人头,阁下送回来的却是穆成风的性命,这笔买卖如何做得成?」

穆成风假借天池老怪的名头南下,殷非早在买凶杀人前就有所猜想,在八月十五穆成风大闹易水盟铩羽而归后,所有的事更是一清二楚。但殷非并没有收回这个委托,甚至穆成风出现在江都附近的消息也是他透给苏木,催促其及早动手的。

如今却以此为由拒付酬金,明摆着是早有赖账的打算。苏木手中暗自用劲,假银票顿时成了碎片纷纷落地,他将锦袋掷于地上,冷然道:「你找上门来之前,就应该打听过我们这一行的规矩。」

殷非的目光微闪,随即大笑道:「殷某是知道神仙阁的规矩,然而你如今还是神仙阁的第一杀手吗?」看到苏木听闻此言后脸色骤变,他面露得色,轻轻击了两下掌。

苏木看着从暗中跃出的四名高手,才明白殷非早有杀人灭口的打算。他握紧了双拳,甫一运气,胸口一阵剧痛,手都颤抖了起来。

他惊怒不已地向殷非看去,以他的能耐竟会中了暗算也毫无所觉,这个看着就像个纨绔子弟的公子哥,究竟是如何下毒的?

此时不容他多想,对手也不会给他喘息的功夫,一上来就尽是杀招,他们清楚得很,面前的是夺取过无数高手性命的杀手,若没有能力将他一击毙命,临死前的反扑也极为可怖,必是要让他们付出惨痛代价的。

只见一蓬血光乍现,在间不容缓的时候,苏木贴身藏着的软剑已握在手中,挥手一剑,对方中的一人悄无声息地就倒了下去,连一声惨呼都未及出口。而于此同时,苏木胸腹间也中了两剑,他拼着身受重伤仍是杀了一人,四人合围之势出现了缺口,当下更不停留夺路而跑。

殷非眼见他脱围而去却未露出焦急的神色,就像是笃定他必是难逃一死,得意地笑道:

「一个动了情、一心想着离开的杀手,还有何价值可言呢,您说是不是,阁主大人?」

随着他的问话声落下,走出来的那人一身华丽的衣袍,一个金属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姿态比主人家更为随意地在椅子上坐下,刚好就在苏木方才站立的位置旁。那个天蚕丝的锦囊静静地躺在他脚边,他手掌一翻,那个锦囊跳了一下,竟仿佛受到吸引力一般地到了他手掌里。

这一手功夫很是巧妙,虽说仅隔着数尺的距离,并不十分耗力,但看着委实惊人。殷非瞧在眼里,脸上的表情微僵,笑声也顿住了。

「有了二心的人,神仙阁是不会留的,而如殷少主这般会审时度势的客人,也是不可多得的。」

殷非干笑道:「能为阁主效力,是殷某的荣幸,不知那把剑——」犹未说完,触到那人的目光,心中不由打了个突,话声顿止。

待送走这位大神之后,殷非的脸色仍不是很好看,此行花费了巨资不说,还落了把柄在那神仙阁的阁主手中,若是让爹知晓怕是难逃重责。

近旁随侍的一人不知他的心思,上前笑道:「如今穆成风已死,少主人也算出了一口气。」

他这才脸色稍霁,哼了一声,「不错,我殷非想要一个人的性命,就绝没有办不到的,穆成风是如此,那天池老怪物也——」

「老头子我又怎样?」只听着一个突兀的声音插了进来。

殷非大惊之下转头望去,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一身破破烂烂的就像是个老乞儿,正笑嘻嘻地瞧着他。旁人看来颇为和善的面容落入他的眼中,却仿佛比阎罗殿的勾魂使者还要可怖。

「你、你何时到的——」

「听你提到我那不肖的师弟的时候。」

这老人不是别人,正是在北地与叶子昀论剑之人,也就是殷非专程来南边想寻他晦气的天池老人。

那天与叶子昀话别之时,提及数年前师弟修书于他,说是为人所伤,想要他去南边走一趟,向仇家讨回场子来。

那青年淡淡一笑,「前辈是世外之人,山中一日,世上千年,怎知那仇家不是已化作了白骨。」

老人闻言怔了半晌,想着这年轻人瞧着挺顺眼,怎么说话也像那个假道人一样玄乎。有句话叫做莫要在背后言人是非,他才想起那个假道人,那人不知从哪里走了来,留下没头没脑的几句话,说是他赶往南方也未必还能见着穆成风最后一面了。

天池老人素来知道他那师弟是个不省事的,在书信中也将事情原委含混了过去,多半在争执中是理亏的一方,原本也没有打算当真为他寻仇,只是去看看他的伤势如何,全了师父当年的嘱托。等到他赶到了江南,却也只来得及为那个不肖的师弟收殓。

殷非请来的打手只觉眼前一花,还未等他们上前动手,那老人不知怎的就已来到殷非身旁,单手将他提了起来,笑吟吟道:「我与你爹也算是几十年的交情了,就帮他管教下这个儿子吧。」

苏木一路狂奔而出时,已知自己断无生机。听到殷非说出「神仙阁」三个字,他才恍悟殷非下的并非是毒,而只是一味引子。神仙阁的杀手都会服下一种药,而无数次出生入死换来的解药,却原来不是真的,只是让毒性更深地埋藏在身体中而已。

「一个动了情、一心想着离开的杀手……」殷非的话前半句隐约落入了他的耳中,他只觉脑中轰的一声炸开了,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脚下不停地赶路,不过是怕牵连到她,只想赶回来,看一眼她是否安好。

入暮后,江都城中仍然很是热闹。苏木胸中的真气渐渐散乱,终是在一条巷口倒了下去,再也挣扎不起来。

前边街上转过一行人抬着一顶轿子经过,有丫鬟清脆的声音传来:「小姐今儿许了什么愿?」

「保佑爹爹身体安康……」

轿子中的女子,清雅的声音,一如记忆中初见时。

而他,慢慢地合上了双眼,三月的暮雪拂落在了他的身上。

三八、往生剑

罗隐负剑而立,静候着他等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有条人影极快地从远处掠来,看见他时骤然停了下来。依然是华丽的装束,却显出一丝狼狈,突如其来的挫败让他的心情极为阴郁,但在看到默然而立的黑衣青年时,面具下露出的半张脸上,唇角微微勾起,仿佛瞧见了赏心悦目的猎物。

一月之间,他多年经营的基业尽毁。他到底是低估了易水盟的决心和力量,太过轻敌大意,不曾想到易水盟为了今日的雷霆一击已然积蓄了数年,甚至是叶子昀在世之时就已开始着手布置。

他原本应该气急败坏,但明明到了穷途末路,不知怎的心情忽然又好了起来,慢条斯理地整了下衣裳,眯起双目打量着对手,笑容中透出了几分恶意来。

「有罗大侠为我的神仙阁陪葬,这笔买卖也不亏。」

易水盟竟然请出罗隐来对付他,不过正合他的心意,正好一出胸口的闷气。

罗隐抬眼看向那人,在此等候并非他人授意,而是出于直觉,也果真等到了对手。他没有言语,只是取剑在手,然后静候对方的动作。

那位面具人慢慢地解下了身上背着的长条包裹,然后取出了一把长剑来。

罗隐的目光也随之落到了那把长剑上,终于可以肯定,此前感受到的心悸,不是由于面前的这位对手带给他的压力,而是由于这把剑。

「这把剑,你应该见过,在品剑大会上。」

欧阳大师所铸的凶剑,在太原初现,就让在场的数千人屏息静气,心神皆为此剑所摄。

剑名「往生」。

罗隐听见了一声剑鸣,不是来自于往生剑,而是他手中的这把剑,听起来却像是不详的哀鸣。

二十年前,欧阳大师一炉锻造了两把剑,一把命名为往生,一把命名为相随。往生是凶剑,欧阳大师郑重收藏从不示人,相随剑却赠与了多年的老友。

「两把剑相生相伴,一把却注定了是另一把的陪衬。将相随剑送与你的那人,恐怕也未料得到会有今日,而你在太原与往生剑擦肩而过时——」

那人缓缓抽出了宝剑,遥遥地指向了罗隐,唇边的笑容,得意,傲慢而残酷,讥诮道:

「你可有想过,会注定死在此剑下?」

江都,武林盟近年来代理盟主职责的钟信的府邸,他正在书房中小憩,忽然听得砰的一声,有某样重物被扔到了他的桌上,滴溜溜地滚到了他的怀中。

他睁开眼看去,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这天听闻钟盟主府中遭贼,然而府中的护卫听闻钟盟主的惊呼声赶至时,却没有看到半个人影,府中里里外外搜遍了也没有任何异常。

然而钟信却由于受惊过度,竟然就这么一病不起。过了几日,他就以身体抱恙为由,辞去了武林盟的代盟主之职,不再打理武林盟的一应事务,退居别院休养。

这一年来,武林盟原本已在钟信的管理下渐渐软弱,名存实亡。而无论继任者是谁,在江湖之中,易水盟更是人心所向,不仅是在江南一呼百应,江北的飞鹰堡在内乱中日渐衰微后,北方武林也陷入了混乱之中,惟有易水盟令所到之处群雄敬服。

三九、晚归

「……你可有想到,会注定死于此剑下?」

两把剑相伴而生,从问世的那一天起,相随剑注定要做往生剑的第一个祭品。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面具人手握着传说中天下第一的神兵,信心也到达了前所未有的巅峰:今日以罗隐祭剑,他日卷土重来,必定要屠尽易水盟的人。

罗隐神情淡漠,看不出有任何的变化,就仿佛对方说了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

他是一个剑客,他所有的信心来自于他的剑术。教他剑法的老头将「相随剑」交给他时,说若是不喜欢换过一把就是了。他用惯了此剑,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好。江湖中很多人不知「相随剑」之名,但过往的几年里,在江湖人心目中最有名的一把剑就是罗隐罗大侠手中的剑。

剑法之道,不拘泥于手中的兵刃,而在于心。

他也从不相信世间有注定的胜负。

面具人很少亲自出手,但此次一出手就没打算给对手留下反击的余地,往生剑挟万钧之势挥出,妄图一剑取人性命,然而他遇上的却是罗隐。

两人身形交错的瞬间,面具人惊觉剑招已使老的时候,罗隐的长剑直指向他的胸前要害,他心中霎时间一片冰凉,本能地回剑去挡,却心知根本无法阻住对方的剑势。

谁也没有想到,意外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罗隐的剑锋在面具人的胸前半寸处停下,曾在他手中挫败无数对手的长剑竟然从中间折断,一分为二。

剑尖坠地,黯淡了光芒,有如一段废铁,再看不出曾经握在举世无双的剑客的掌中,写下过无数的传奇。

「往生」与「相随」两把剑从问世之日起就注定了结局……这个传说再次在面具人的脑中浮现。他的衣袍里穿着金丝甲,但被对手剑气所侵,胸口已然隐隐作痛,若被方才那剑刺中断无生机,然而胜败之机却在一瞬间逆转了。他大喜过望,顺势一剑挥出,然由于心绪不稳,这一剑的剑路轻易就被对手看穿了。

罗隐身形微侧,左手握住了对手的剑锋。剑势虽是受阻,面具人的脸上却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以往生剑之利,再贯注以真气,足可削金断玉,只需轻轻一挥,对方立时即会手指齐断。果然胜负之数早已注定了,他脸上的得色更盛,心中隐约闪过念头,就这么一剑杀了罗隐未免可惜,倒不如一根根削断他的手指,然后砍断他的手臂,好尽情地欣赏这位绝世的剑客痛不欲生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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