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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归——by林落风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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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如此,他也知眼前这青年侠客非常人可比,如若不然,那邪道人也不会落荒而逃了。他生平对于捉鬼擒妖还颇有些能耐,但那些能耐在普通人面前却毫无用处,他这把老骨头怕是禁不住宝剑一劈的。

同时也暗自庆幸,这青年遭逢大喜大悲,却犹有几分自控之力,不曾生出心魔、坠入无边魔障之中,须是心中是非分明、持身极正之人才有此定力。冲着这点难能可贵,他原该成全一二,但因果轮回,未可知今日之成全,是否他日之孽障呢?

「施主,你可知这世间的因果与缘法?你二人前缘已尽,如今更连转世的缘法也尽皆消散,不可再强求——」

这边苦口婆心地想要点化,罗隐却似一个字都未入耳,他慢慢地朝着目光投注之处走去,眼中的喜怒爱憎沉淀了下去,不见偏执的疯魔,沉寂如水,却更让人心悸。仿佛那样深重浓烈的情感,转瞬寂灭成灰,惟有目光专注中的坚定不曾退却半分。

执念,道人长叹一声,既成执念,却非道法可以消弭的。

于是轻咳一声,「如此,也罢。贫道前番欠下了施主的人情,且以此物相抵吧。」他摊开手掌,手心里是一个挂坠,非金非玉,隐隐有神光。

青年仍未给半分反应,道人有些尴尬,只得主动凑上去道:「你可知这鬼,咳咳,你这位故人,为邪法所役,非但神识不全,魂魄亦受天罚,想再入轮回却难了。此物有聚魂之用,你可带在身边,且看日后可会另得一份造化……咳,还有一部天书,贫道也不曾看过,对你当有助益,也一并交给你吧。」

罗隐将挂坠攥在手心里,却仍定定地看着那个方向。道人叹息了一声,对着那不具神识、浑浑噩噩的灵体一招手,施了个法咒,轻声道:「你对他应非全然没有记忆,如此就随他去吧。」

道人又从怀中摸出一本书,交予罗隐时忍不住殷殷叮嘱:「此逆天之法,有违自然造化之功,虽依此书而行,对你并无损伤,但得失之间,仍要三思。」

罗隐向道人一揖,转身离去。

一旬后,客栈中。

夜阑人静,一间冷清的客房中,两个交叠的身影显然是无心入眠。罗隐躺在床上,神情有些迷离,他的目光定在上方那人身上,却又像是透过眼前的人,在怀念着什么。

他与叶子昀相交五载,但连叶子昀也不知他心中怀藏的隐秘情感。世人皆道他们有过命的交情,却无人知晓他心底的那点妄念和贪恋。

心底掠过一抹微嘲,当初怎料得那点心思,会在这般情形下被成全……而纵有过绮思与奢想,他也从不会想是此刻这样的姿态,但这点不甘心如今却是无从计较。

抬起手臂,抚上了身上之人的背。不再是虚无缥缈的灵体,望去却仍与常人有异,故而赶路时不会选在白昼,在外皆以马车代步,出入也会用斗篷遮掩。

客栈伙计以为带着的是染病之人,偶有神色露出为难,多塞过去一锭银子,也就相安无事了。

罗隐执意带走他时,耳畔也曾听闻云游道人的劝诫,但只有失去过,才懂失而复得,就如同抓住浮木的溺水者,若再得而复失,是无法承受的。

抓住了,心是否就能落到了实处,纵是仍可见昔日的形貌,是否就还是最初那个人?当日他无从思考,只知道有半分可能是叶子昀,就需得在他身边。

四、得失

清晨落下一阵雨,城中的巷子更添了几分幽深,街上的行人少了许多。客栈伙计清早起来,里里外外打点妥了,站在屋檐下望着天发呆。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才回神,想是有客人起了,忙堆起笑脸转头看去。这一看却是一愣。

走过来的青年,靠着服色与身形才认出来,是昨晚来投宿的客人。当时光线太暗,不曾看得清,印象中是个落拓不修边幅的江湖客。此刻见他束好发,清清爽爽地走了出来,端的是好容貌,饶是伙计见多了南来北往的客人,也不由暗自称奇。

罗隐交代了伙计几句后,就出门先往车马行走了一趟,待到日影偏西,他要办的几桩事都已妥当,正往回走时,经过一家酒楼,却冷不防从里面扑出一个少女,眼看着就要撞入他的怀中。

他身形微动,轻巧地避了开去。

少女这一扑空,身形晃了晃,险险地站稳了。一抬头,一双大眼睛扑闪着,秀美的鹅蛋脸上挂满惊慌,隐含期待地看着眼前的青年,脆生生喊道:「大侠救命!」

又见一群手抄家伙的人,也从酒楼里奔了出来,恶狠狠地上前抓那少女,一边嚷着:「臭丫头,敢上醉仙楼吃白食,看你能往哪跑!」

少女一瞄腰,向旁闪过,躲到了罗隐的身后,拽住了他的衣摆,哀声道:「求你——」早已想好的说辞与哀求还未出口,就被青年的动作打断了。

罗隐一言不发,取出一块碎银,递给了讨债的伙计,然后绕过这一大群人,继续往前走。

酒楼的人收到饭钱自是相安无事,也不再纠缠,收拾起家伙回去了。只留下那少女站在原地,望着那青年的背影愣神,忽而一跺脚,追了上去。

她此前就见过这青年,清早在一条巷子里,看着他救下了一个被诬偷了包子而遭到毒打的孩子。他虽是面无表情,但不顾泥泞脏污,俯下身抱起那孩子,带着他去医馆。

黑色的衣,冷峻的神情,看似不好接近,却出人意料的有着柔软的内心。她对这青年好奇起来,可还没等她决定跟上,就在大雨中失去了对方的身影。

方才百无聊赖地坐在酒楼上,竟然看到失之交臂的那人从楼前经过,顿时就想了个点子,假扮作身无分文从酒楼里逃了出去,盼着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上演。

救倒是救了,但和她想的有点不一样。虽是为她解了围,倒像是嫌一堆人麻烦挡了他的路一样,从头到尾也没看她一眼。可是既然让她遇到一个难得的好人,岂可轻易错过。

「恩公请留步,小女子无以为报,不如,不如——」

少女一个跃步到了罗隐身前,站得稳稳当当,言语之中也信心满满道:「不如让我给你看个面相吧。」

但见青年不予理会地往前走,她忙跟上两步,「这可是我的家传绝学,轻易不帮人看的。」一边说着一边往青年脸上细看,瞅了两眼却大为惊奇道:「恩公一身正气,按理说不会有邪祟近身,可怎会有如此奇异的面相——」

她眼珠子一转,忽然拍手笑道:「但恩公既然遇上了我,就不必担心,我这有块玉佩,有驱鬼辟邪之效,只要带在身边,任何妖魔鬼怪都不会近身。」

说着将玉佩捧到青年面前,眼神殷切地看着他。

罗隐脚步顿了顿,侧过头淡淡道:

「留着下次抵饭钱。」

说完,他拔身而起,跃上了屋脊,几个起落间就不见了踪影。

少女举着玉佩,呆呆地立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的方向。她虽然见过一些拿着刀剑棍棒的江湖人,可还是头回见到真有人能飞檐走壁,想着哥哥说的没错,中原人果然深不可测。

罗隐要了这家客栈唯一一间带院子的客房,也是为了避开闲杂人等的相扰。他走进屋子,见果然按他的吩咐,没有伙计进来过,连打扫和送食都不曾。

他将从集市带回来的东西搁在案上,然后往内屋走去。

才进门坐下,就听一声碰撞声,只见一个人影蜷缩着倒在地上,原是从榻上翻了下来,又碰上了几案,此时勉力挣扎着想爬起,却笨拙得半天起不来,手脚的动作也很不协调,有种不知道该往哪摆的感觉。

他想他是不能好了,就这么冷眼地看着,形容不出心底是什么感觉。

若是在其他任何地方,遇见与叶子昀相似的人,哪怕是有着一模一样的脸,他也不会想多看一眼。莫说不会有移情作用,恐怕还要尽力克制住内心的厌恶。

天上地下,叶子昀都只有一个,不是其他任何人能够取代的。

即使是二十年后,真的让他遇到了那人的投胎转世,但也不再是当初那个人,对他而言依然没有任何意义。

可眼前这个,又是叶子昀吗?他无从下结论,心情复杂难明,但最后还是走了过去,轻轻拉起了那人,查看他有没有受伤,然后带着他到了榻上,他辨不清自己的心绪,如同意识不到那轻柔起来的动作、出神时的凝视是对着谁。

他只是不由自主就这么做了。

罗隐醒来时,身旁没有人。

夜色正浓,清幽的月光透过窗棂,冷冷清清地洒落在另半边空无一人的榻上。

最初那次发现那人不见了踪影时,他的心跳漏掉了一拍,第一反应竟不是惊忧,而是暗自期盼是否等待已久的渺茫希望终于实现了。

可是很快他就失望了。即使渐渐地会有自主的动作,却仍是不明意义,终日懵懂无知无觉,连跌倒都浑然不觉痛。

罗隐心中袭上一阵空茫的无力感,仿佛是在不见星光的黑夜,让人看不到出路,无数次地徘徊,却总在原地打转,日复一日地失去希冀。

但还是起身寻了出去,推开门,就看到了坐在院子里的身影。

那人黑发如瀑,映着月色的光泽。

如今望去已有叶子昀昔日容貌的七八分,若有人瞧见了,都不会以为是鬼魅,只会觉得恍若神仙中人。虽在月下仍看不见影子,但推算下来月余后即可与常人一般无二。

罗隐倚着廊柱,望着,只觉心中一点一点盈满了思念,就快被渴念撑破了,却不能走过去。仿佛是担心只要手抚上那人的发,眼前的一切就会幻灭。

五、伙伴

苏州,是易水盟的总坛所在。

叶子昀少年时游历冀北,结识了一群肝胆相照的好兄弟,感怀幽燕之地自古以来多慷慨悲歌的豪杰,遂结成「易水盟」。诸人以叶子昀为首,跟随他南下,逐渐发展成江南武林举足轻重的势力。

罗隐从来独来独往,不喜约束。叶子昀一是知晓好友的性子,二来亦是公私极为分明之人,因而并未让他涉足易水盟内部的事。除此以外,两人形同一体、不分彼此,叶子昀名下的一切,罗隐亦可随意处置。

叶子昀并无亲人在世,留下的家业有忠心耿耿的的老家人看管,罗隐远行漠北之前也分毫未动。

叶管家年岁已高,一见了罗隐也是不胜唏嘘,看到在他心中与叶子昀一般无二的青年既感宽慰,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逝去的人。他是看着小主人长大的,人人都道是天纵英才,怎奈英年早逝,身后犹不得安稳,竟遭毁碑掘墓,一想起来就觉万箭攒心。

他猜想罗隐此趟回来也与小主人的事有关,但并不曾多问半句。听到罗隐想要一处不惹眼的小巧宅院,忙连声道有现成的屋子,地方不大,平常有三两人在打扫,若是罗少侠要住,他再指派些妥帖的人过来。

罗隐说一个人惯了,不必有人在旁照应。老管家闻言即道,如此让那几人收拾好屋子就到城郊庄上帮忙。

罗隐点了点头,谢过了叶老伯。他心知若让叶家的老人见到了他带回来的人,只怕是要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叶子昀遇刺身亡,是易水盟中许多人亲眼所见,他的后事也惊动了整个武林,大大小小的门派都遣人前来吊唁,前些日子出了那等事,更是引得江湖中议论纷纷,易水盟上下也引为奇耻大辱。

连他这个游走江湖各派势力之外、于武林中的动向不甚清楚之人,一走进苏州城就感觉到了山雨欲来。

这个时候,若出现一位神似叶子昀、却心智不全之人,又是被他的昔日好友带回苏州,不知世人会如何揣测此事,又会生出多少流言来。

罗隐立在船头,摇橹的人在船尾,船悠悠地顺着水巷前行,水流一转,轻轻荡出石桥洞,偏过正中的日头照在水面,正好折射出一片晃眼的亮光。

船头站着的青年微合眼帘,只听有细微而尖锐的破空声迎面而来。他神情未变,旁人都未看清他如何动作的,长剑已出现在他手中,一举挥落那篷细如牛毛的暗器,随后迎上了从水底窜出的黑影。

只听一声闷哼,那道窜起的身影瞬间又跌落了水中,水面上翻起一痕殷红,向河道的前方蜿蜒而去。

罗隐收回长剑,并未去追赶,仿佛对那人是死是逃并不关心,对方的来历和目的他也全然不放在心上。

在此时,船也已抵埠。摇橹的船家有些岁数了,想来也是见多识广的人,脸色虽有些白,做活的手却还是很稳。

船靠岸后,接过那青年给的船钱,见多了一锭碎银,说是给他打碗酒喝。船家心知这是压惊钱,喜滋滋地谢过,摇着船去了。

罗隐看到河畔的酒楼,才想起晌午已过,早错过了饭点,于是信步走了进去。约莫是未时过半,稀稀落落的不见几个酒客,小二看到他忙过来殷勤招呼。

溽暑未消,食欲不盛,他要了壶茶,随意点了几样常见的点心。因心中牵挂着事,茶未喝尽就欲离去,唤小二过来结了酒钱,正待起身,一旁却走过来了三人。

为首的是位锦衣青年,笑语宴宴地想邀罗隐移席同饮。

罗隐并未抬眼看他,他已有月余未饮酒了。

那人倒不气恼,依然笑道:「适才无意间看到了少侠的那手剑法,让人赞叹不已,一心想要结交少侠这个朋友。」

此时酒楼里除他们外,已没有其他酒客在,那人的目光扫过,站在一旁的小二对上了他凌厉的眼神,慌忙转身走开了,暗暗想道:这公子哥可不好应付,别看面上带笑,眼睛里却藏着刀子。

那锦衣公子身后的一名随从上前,捧上了一个沉沉的匣子,打开,里面尽是黄金。

罗隐只瞧了一眼,神色未变,问道:「是你要和我交朋友,还是这些金子和我交朋友?」

那人大笑道:「少侠真是个爽快人!某从关外来,平生从未见过这么快的剑,愿以千金买少侠手中长剑,为我杀一个人。」

罗隐生在北方,但他甚少与人结交,对关外的势力也所知不多,相较之下,他虽不插手易水盟事务,但叶子昀的那些兄弟都为他引见过,江南武林的头面人物,他也多半打过照面,倒还相熟些。

但以这人出手的大方,想来也是有些来历的人,这样人即使想找道上第一流的杀手也不是难事,不知怎么就看上了他。

世间不乏买凶杀人之事,江湖中更有以杀人为业的神秘组织,虽是行踪隐秘,但总会有法子让能成为他们主顾的人找上。杀手不问情由,只要有人付得起钱,他们就可以杀人。

罗隐站起身来,拿起长剑,欲就此离去。那锦衣公子脸上的笑容敛起,故作轻松问道:「少侠莫非对价钱不满意?」

罗隐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问:「那是你的剑?」这锦衣公子身后跟着两人,一人手中就捧着他的长剑。他闻言一愣,随即笑道:「少侠若是看上这把剑,自当双手奉上——」

罗隐截断了他的话,淡淡道:「我的剑,不卖。你要买把杀人的剑,何不把便宜留给自己赚?」

锦衣公子闻言涨红了脸,未等他再开口,就听着那青年剑客又道:「不过买你这把剑,不用千金,大约一个铜板就够了。」

「这千金你可以留着备副上好的棺木,到时候无论是收殓谁,都是用得上的。」

宅院后面的巷子有许多小贩,行人往来穿梭,颇为热闹。

他站在屋檐下,看着不远处熙熙攘攘的街市。

罗隐回到家中,就见到他不知在那儿已站了多久。缓缓走近,落入眼中的容貌与昔日已无二致,只是神情木讷,让整个人少了分生气。

「想出去看看吗?」

脱口而出的同时,罗隐随即在心中自嘲,他难道还会有回应?然而,一瞬间他几乎怀疑是自己看错了,怎会在这张脸上看到似有怯意,这样的神情本不可能出现在叶子昀的脸上,而眼前这人,竟也会有情绪与表情?

「想……可是……」他并不知道何为畏惧,只是本能地困惑,「我……是不是和他们不一样?」

罗隐从未嘱咐过他躲在屋内,因为以前他听不懂,也因为发现他对白昼与阳光有天生的畏惧,即使是现在,他不再是随时可能消散的魂魄,他仍然会自觉地站在阴影里,在不会被人发现的角落,带着点好奇与渴羡地打量着外面的生动与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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