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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归——by林落风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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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隐打发了姓路的小子后,返回茶馆中,见到他的至交好友正悠然自得地吃着桂花糕。

武林中人提起叶子昀,有人称他公正严明,有人赞他侠肝义胆,有人夸他果敢坚毅,有人羡他豪迈疏狂。但当世第一剑客在与人交手时也无暇看上一眼、心无旁骛地专注于糕点的这个人,大约是无人认得的。

惟有罗隐陪伴他走南闯北,才知晓他喜欢清甜软糯的糕点,即使是最普通的白糖糕也一样能得他青睐。江宁府最出名的老字号店铺的糕点铺开在桌上,淡淡的清香透出了油纸,捎回来的时候用布头包裹得很仔细,不曾被雨水打湿。

他的指间沾有细白的糖屑,手指修长美好,掌中托着的一块桂花糕看上去十分诱人。

「这是糕?看上去很好吃。」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问话的人当然不是罗隐。严格说来,这句话是直接传入了叶子昀的心中,而非听到了声音,这个感觉十分的熟悉。

他眨了眨眼,手中的糕点稍稍转了方向,嘴角泛起若有若无的笑容,看上去像是在对某人道:「想要尝尝吗?」

他的动作虽是细微,但落在有心人眼里,未免有几分诡异奇怪。而罗隐在一旁看来,眼前这一幕却有几分似曾相识。

他不动声色地往角落里看了一眼,好在茶博士又在打盹了,他还是稍微侧过身体,挡住了可能从那边过来的视线。再望向外面的天色,雨也似乎停了,他拿起长剑,起身道:「走吧。」

到了僻静无人之处,走在前头的罗隐转过身,问:「你那位朋友,还跟着吗?」

叶子昀侧头与那个伙伴交流了一句,然后微笑着对罗隐言道:「他问,你是想看到他吗?」

白天可以看到,那么还会是鬼吗?罗隐确实不知道叶子昀的这位「朋友」从何而来、究竟是什么,但有看不到的东西一路跟着总有违和感,于是点了点头,问:「能否现身一见?」

「既然是朋友的朋友,那么让你看到也不是不可以。」

一个稚气的童声响起,罗隐确信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叶子昀亦然,不像是此前他们直接心意相通地感应到对方的想法。

一团淡蓝色的光晕,圆圆的像是个蹴鞠时踢的皮球,也许是很久没有在「人」的面前现身了,一蹦一蹦的像是很有些兴奋:「这样能看到我了吧?」

罗隐沉默,还不如看不到。

它的注意力显然不在罗隐身上,而是围着装有糕点的包裹团团转。叶子昀一笑,将包裹解下递给了它,它欢呼了一声,不知使了个什么法子,使其浮在半空中,所有的糕点排成一圈回旋着,然后开开心心地吃了起来。

罗隐尽量让自己忽略眼前有违常理的景象,转而问叶子昀:「你这位朋友前些时候不是离去了吗?」当初问过它的来历,但彼时叶子昀神识还未归位,解释不清来龙去脉,那日说起这位伙伴走了,罗隐也没有多想。

「它认得出我的气息,那时在苏州城里,也是特意来寻我的,但我当时却未能想起它是谁。」

罗隐抓住了他话中的重点,呼吸顿了一拍,问道:「不是在苏州才遇上的?」若是一路跟着,岂非他们之间种种亲密羞耻之事,都落人旁观者的眼中了?

想到这,饶是冷静如他,一瞬间表情也变得有些奇怪,若是落在不熟悉罗大侠的人眼中,或许还不是很看得出来,但叶子昀却对他再了解不过,已然知悉了他的心思。

「当初还在荒野中飘荡时遇上的,我是因为死了……它是因为活得太长。它一开始也不清楚自己的来历,看到孤魂野鬼就以为是同类,后来才渐渐弄明白自己是古木幻化的精灵。那时我并无神识,等到苏州城中重逢时也认不出它了,直到近来清醒来后才慢慢忆起前事。」

罗隐听后,默然片刻,才问道:「过往之事,你都还记得?」他的声音不觉竟是哑了,握着剑鞘的手也不知不觉地用力攒紧。

叶子昀自从清醒后,神识归位,二十三年里的记忆都不曾缺失了半分。罗隐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已明了,站在面前的依然是昔日的那位至交好友。而如今问的这句话,显然指的不是叶子昀在世时的事,而是他也许最不愿回想的死后那一年间的事。

在世人眼中,叶子昀生来就是天之骄子,一生不曾有过挫败。他的为人及生平,完美无瑕得让人艳羡,却因太过高不可攀,对很多人而言,甚至无力生出嫉恨的情绪。

这样的人,死后却成了飘荡在世间的孤魂,被人控制役使,没有自我的意识。罗隐一想起来,都觉得胸口窒息苦闷,而骄傲如他,又是如何直面那一段曾经的经历?

更有甚者,醒来后发现原本引为毕生知己的好友,却对自己有不同寻常的禁忌情感,甚至还发生了越轨的关系,他又是如何想的?罗隐不得而知,只知道那人看向他的目光清明澄澈,不含半点芥蒂,甚至还纵着他的性子,任由他做了那等事。

叶子昀慢慢地点了点头,目光瞬间有些飘忽而游离,然后又淡淡地笑了,「但那一年里,其实并分不清自己的处境,整个人浑浑噩噩,无知无觉,但现在想来,却也庆幸愚笨若此,虽为人所役,也没有能力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来。」

罗隐觉得喉咙有些发堵,说不出话来,于是稍稍偏过头去,却见那淡蓝的小圆球正吃得不亦乐乎,一会儿功夫糕点已经不见了大半,明明看起来那么小的个头,真不知道都被它吃到哪儿去了。

不过也都没有区别吧,反正也看不出身形来。

「它有名字吗?」若是要一路跟着他们走,总要有个称呼吧。

「未曾听它提及,想是无人帮它起过吧。」叶子昀也看到了它的样子,哑然失笑。

「卿卿。」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它努力地咽下了糕点,勉强吐出了两个还算清晰的音。

……是哪两个字?未等罗隐他们发问,就听它来了兴致似的,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那天我在一户人家,看到一男一女抱在一起,男的口中一直喊着这个名字。好像听说他们在做的是动情时才会做的事,会叫这个名字也是因为喜欢对方。」动情什么它还不是很懂,但知道喜欢是好的意思。

见多识广如罗大侠与叶大侠,也一时无语。罗隐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色又黑了几分,一言不发地掉头继续往前走。

走出几步后,又忍不住问道:

「它是男是女?」

叶子昀摇头道:「它是草木精灵,如今并未真正化形,所以还不得而知。」

这个意思是非男非女,还是可男可女?罗隐脚步顿了一下,决定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最后,名字还是定了下来,叫作「秦青」。

一一、狭路相逢

「有道是,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英雄不过身前之名,百年后却向何处凭吊……」说完了这一段,二胡一拉,依依呀呀地唱了开来。

秦青听不懂那唱腔,呆呆地听了一会儿,索然无味地在端坐的青年面前飘来飘去,忽然又想起了一事,好奇道:

「他说的那个人和你的名字一样。」

「是啊。」

他们定下了船期,目前在江宁府逗留。秦青一路跟着他们,但凡有旁人在的地方,它都会很乖觉地隐身,除叶子昀外,再无人能看到它。

曾经懵懂无知地在世间飘荡,吃过苦头,也吓到过人,后来被一个道士点化了几句,才似懂非懂地学会了隐藏起自己。它渐渐了解到自己与「人」不同,在遇上叶子昀后,就把这个比它还呆的「异类」当作了同伴。

也许就像是雏鸟破壳而出后会认准见到的第一个人,它后来虽然渐渐看多了世事,长了不少的见识,遇到过性格各异的人,但还是觉得叶子昀比较亲切,也让它有安全感。甚至是因为信任叶子昀,也捎带地信任了罗隐这个货真价实的「人」。

秦青认识叶子昀时,就知道他是鬼,当然也就不曾想过这位同伴死前是什么人。方才说书人说的那段,是叶子昀年少时在北方结交义士、扶危济困之事,秦青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反复出现,却想不到身边的伙伴和说书人口中的那个人有什么关联。

何况,因为喜欢听故事,一个人在人间游荡时,常常会在茶馆酒楼等地听人说书。而说书人讲的事,少说也是几百年前的,故事中的人物,从生到死轰轰烈烈,末了加上一句叹息,再唱上几句。

「听起来那么了不起的人,为什么都死了呢?」

人生在世,谁能不死?这却不是经历千年的悠长岁月才形成了神识的精灵能够明白的。

叶子昀淡然笑道:「也许是因为,无几人能在身前就成为传奇吧。」

也无几人,有幸在死后,还能与友人闲坐,听着世间与自己有关的传说。

秦青听不懂他的话,不过也没有太在意,它的注意力很快被桌上的梅花糕吸引了去。做成梅花样的糯米糕里是甜甜的红豆沙,叶子昀口味偏淡,不喜太过甜腻的,秦青却是极为喜爱。

往常在集市上飘来飘去的时候,总是对着各色糕点垂涎不已。但道士告诉过它,人间的规矩是不可不问自取,于是它也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跟上眼前这个伙伴后,日子就过得不一样了,让它很是心满意足,只要有甜食在面前,连那个跟着他们的冰块脸也看着顺眼起来。

罗隐回来的时候,见叶子昀在低头饮茶,而他面前摆放的糕点却在凭空消失。他推门而入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走了进来,随手带上了门。

「它一直都只能是那般模样吗?」

既然能开口说话,能随心所欲地现形与隐身,难道做不到幻化成人的模样?再不济,变个猫猫狗狗都行,总不至时常让人看到这么灵异的情景。

秦青正陶醉在梅花糕的滋味中,没有留意到他说的话。

叶子昀看了它一眼,微微一笑,「它大概还没有想过,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吧。」

看过生老病死、爱恨贪嗔,流连在人世间,却只当自己是一个旁观者,而还未想过,自己究竟是为何而存在的。

在苏州城的那些日子里,秦青每天都会告诉叶子昀很多看到听到的故事,然而对故事里的悲欢离合,它却无法感同身受。在这世间没有执着的人与事,没有想要得到旁人认同的想法,也就不会去想是否要改变自己的模样。

门虚掩上了,但楼下的酒客们的高声议论,仍有一句半句隐隐约约地传来。

「郭老这一段书说得虽好,但未免太悲了些。想来一人年少成名,死后仍能盛名不衰,夫复何憾?」

「此言差矣。郭老应是有感而发,想那叶盟主身前英雄了得,死后却不得安宁,让人如何能不喟叹?」

「刘兄此言,可是指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盗墓一事?」

「噤声!眼下易水盟正逢大事,何必去触他们霉头……」

蓦地传来了「嘿嘿」一声冷笑,就仿佛在每个人耳边响起一样,在座的酒客们都听得清清楚楚,随后一个阴测测的声音说道:

「易水盟的人越发不成材了,难怪把江南武林弄得乌烟瘴气。」

众人纷纷侧目,却见说话的是个干瘦的汉子,坐在一位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的右手侧,他对面的一个胖子笑眯眯地接过话道:「可不是么,前一年死了当家的,这会子连墓都被掘了,还能腆颜邀天下英雄前来,看他们这丢人现眼的模样。」

这三人旁边的两张桌子,各坐了三四人,隐有护卫之意。

易水盟在江湖上崛起以来,从未被人以如此轻慢不屑的语气议论过,何况还是在江南的地盘上。

在场的也有几个在江南武林道上混的,听到这样诋毁易水盟以及整个江南武林的话,不禁激起了一腔义愤,虽是看得出这行人的来头不小,却仍有人出头道:「只会逞口舌之快,有本事你到苏州去会易水盟的英雄啊,该不会是连英雄帖也没有收到吧?」

众人听了,一声哄笑方起,就被那瘦汉用「嘿嘿」两声冷笑压了下去,依然是阴测测的调子,却因为用足了真气,不但把酒楼里其余人的声音都盖了过去,就连在半里之外听来只怕也是一清二楚:

「就算当着易水盟六堂主的面搁下这话,又能奈何得了咱们吗?」

只听着外面一个清傲的声音冷冷道:

「飞鹰堡的雷护法真是好大的威风——」伴随着一阵鼓点般的马蹄声疾驰而来。

在说第一个字时,听着还有数十丈远,话音落下后,人也已在门前停下,好快的马!

当先踏进来的冷艳女子,一身的黑衣,却被她穿出了几分狂放热烈的姿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冷地看向那一行人中为首的中年男子。

出言讥讽的那瘦汉被她直接忽略了,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正待说些什么,却见那中年男子一摆手,笑道:「沈堂主谬赞了。」

易水盟有风雷水火土木六堂,统帅「弱水堂」的沈红是六位堂主中唯一的女子。无须多言,在场的江湖人就都明白了这黑衣女子的身份。

她身后的骑士将马拴好后,也随后一道跟了进来,其中一位青年站到了她身侧。

那中年男子看了那青年一眼,微微一笑道:「雷某才过了江,就劳烦易水盟两位堂主大驾前来,真是不胜惶恐。」

那位举止沉稳的青年上前一步,抱拳道:「庄岚久闻飞鹰堡雷护法大名,幸会。」

人群中又是一阵惊呼,原来「大风堂」的庄堂主也来了。而更让人惊讶的,却是被庄岚点明的那一行人的身份。

原来是北方武林中赫赫有名的飞鹰堡的人!

江湖中利益纷争无休无止,即使是各大门派结成了武林同盟,但武林盟内部也非铁板一块。作为南北武林中最引人注目的势力,雄踞江北多年的「飞鹰堡」与在江南新兴崛起的「易水盟」常年不合,也不是什么秘密。

听闻当年飞鹰堡也有意争夺武林盟主之位,然而叶子昀却更是众望所归,从此之后,就听说飞鹰堡的主人一直称病不出。

飞鹰堡的左右两位护法,在堡内地位尊崇仅次于堡主,武功之高也是人尽皆知。这一位既是姓雷,想来就是左护法雷啸了。

他此趟来到江南,带着的那两位得力手下,瘦的名唤樊越,胖的是魏兴。樊越方才被沈红无视,心中恼恨,冷笑道:「不是都说易水盟要选新盟主么?两位堂主好闲情逸致,竟也不急着赶回苏州。难不成是盟主人选已经定下了?不知是贵派的哪一位,可也来江宁府了?」

沈红的脸色更冷了几分,庄岚抢先开口问道:「阁下何出此言?」

樊越故作惊讶道:「难道贵派此次不是为选新盟主?这也难怪,毕竟都一年了都不曾选出来,倒不如趁着天下英雄齐聚,另选贤才的好……」

庄岚却不再理会他,而是注目于雷啸,沉声道:「英雄帖也有送到飞鹰堡,雷护法莫非不曾过目?方才这位朋友所言却是何意?」

雷啸脸色微变,而在场的江湖人士中稍有心的听了这番话,不由也暗自惊奇,要知道易水盟大张旗鼓地选新盟主之事在江湖上早已传开,若是事实,此时已无否认的必要,难不成传言不实?

易水盟不选盟主,难道八月十五之期还真是邀人赏月吗?

一二、怅情剑法

见雷啸言语稍滞,庄岚放缓了语气,「雷护法既已来到江南,何不一同前往苏州,也正好让我等一尽地主之谊。」

他生性沉稳,为人做事都给对方留有余地,这句话已是给足了台阶,然而雷啸只是微微冷笑,并未接话。

一直没插上话的魏兴此时呵呵一笑道:「咱们就算想去,也怕没命回江北啊。」

这句话一出,气氛陡然凝重了起来,毕竟飞鹰堡与易水盟再不睦,也未到两家明里暗里打打杀杀的地步。

沈红冷哼一声,「易水盟行事光明磊落,此次发英雄帖遍邀武林同道,唯独贵派竟是如此小心,莫非在江南武林处处是对头仇家不成?」

魏兴仍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回道:「不敢不敢,年余前鄙派的吴诚长老丧命在江南,此事还未敢忘怀。」

庄岚皱眉道:「我们盟主昔日曾亲自修书与贵主人,说明了原委,何以今日旧事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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