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抿着唇，一言不发，依旧没能从前世凄凉的结局中挣脱出来。
“雅尼克？”
低沉的嗓音将犹在走神中的少年唤醒，雅尼克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颈，恹恹地靠在飘窗的合金边框旁，将浮华的城市景色尽收眼底。
雅尼克用下巴点了点屏幕上的少年，轻嘲道：“那是我十六岁的生命里所经历过的最为惨痛和彻底的失败……”
双头蛇对新希望星的突然袭击震惊了整个新希望军阀组织，也震惊了整个联盟，以吞噬了雅尼克生命的金色平原之战为导火索，这个已经超过两百年未曾经历过战事的军阀组织被重新唤醒，由此拉开了与双头蛇军阀组织的战争序幕，整个仙女座星系为之震动。
而在这样的大背景下，雅尼克勃兰特少将——一个下属行星政权继承的死似乎也变的无关紧要起来。
节制了整个新希望军阀组织的路德维西勃兰特主帅已经放出口风，要从新希望星诸位上将中挑选出合适人选，以联姻的方式吸收进勃兰特家族，授予元帅军衔及独掌新希望星政权的权力。
新希望军阀组织坐拥数十颗宜居星，每个宜居星都要有一名掌控了整个星行政权的元帅——就像海涅勃兰特元帅一样，他们无一例外的与勃兰特家族有所牵扯，或是勃兰特的血脉子孙，或者是冠以勃兰特姓氏的入赘女婿一类，每一位元帅身后都有无数双野心勃勃的眼睛紧盯着，他们总是会抓住一切机会试图取代元帅的位置，并试图将自己的血脉融入枝繁叶茂、实力强大的勃兰特家族中去。
人们兴致冲冲的谈论着事件的走向，野心家们摩拳擦掌，誓将失去了继承人的新希望星收入囊中。
而那个曾经那个气宇轩昂，大权在握的海涅勃兰特元帅，以及那个聪慧过人、英勇无畏的雅尼克勃兰特少将竟似乎一夜之间，被他们的子民无情的忘记了……
屏幕上那个雅尼克与现在的雅尼克的相貌截然不同，不同于现在的白肤大眼，那个人的眉毛要更浓密些，皮肤也偏向正常的浅肤色，依旧是有着金发碧眼的人种，却仿佛每一个细胞都散发着自信与骄傲。
雅尼克深深的吸了口气，将那种撕裂灵魂般的痛意狠狠压在心底，曾经的轻狂傲慢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消失殆尽。
“从这具身体里醒来的那一刻开始，我最常想起的其实不是如何建立军队、收拢帮手、积累资金，而是为什么我上次会输的那么彻底——数百万军队，最后跟随在我身边的，只有三万人……而这三万人，还因为我的缘故……”
话至于此，言语中的悲痛和自责几乎再也掩饰不住。
雅尼克顺势别过头去，不想让别人看到他已经濡湿的眼眶。
虽然已经浏览了当时的视频影像，但当事者亲口印证下的事实却似乎比想象中的更为悲怆。
柔软的内心忽然像是被什么狠狠扎了一下。
李赫想起两人初见时候的场景，很深伤痕累累的雅尼克用近乎贪婪的目光望着城市和夜空，瘦弱的身体也不能阻挡从那双碧色眼眸中渗透出的令人吃惊的坚毅。
明明像羚羊一般弱小，却有着狮子般的骄傲。
雅尼克咽下了泪意，抿了抿薄唇，溢出一丝嘲意：“我那时候是真的死了，没有你想象的什么忠心下属，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手术，什么都没有。”
他闭上眼睛，缓缓道：“我曾经以为自己是不可或缺的，但现在我才发现，即便没有我，新希望星跟平时也没什么两样……多可笑，我那时以为孤军作战誓死不降的雅尼克少将是个英雄，但是现在却发现那个人根本就是个害人害己的白痴！”
李赫刚想说些什么，但提示铃忽然开始脆响，雅尼克飞快的抹过眼角，提高了音量：“进来。”
自动感应装置立刻捕捉到了指令，智能锁打开，走的气喘吁吁的警卫员提一瓶伊拉尔星本地出产的上等烈酒，高高兴兴的冲着雅尼克和李赫敬了个军礼。
雅尼克这才从栏杆上起来，慢悠悠的来到沙发前坐定。
李赫很不友好的瞪了一眼雅尼克的警卫员爱德曼，对方委委屈屈的将酒推至长官近前，然后在李赫越来越不善的目光下夺路而逃。
琥珀色的酒液在半空中滑落成一条窄窄的线，在矮脚杯中流转成一湾浅浅的潭。
雅尼克轻轻的晃动酒杯，让液体随着他的动作而在杯底旋转，诱人的香气在空气中发酵、扩散。
“要来一杯吗？”他递来杯子，在看到李赫拒绝的手势后又顺势放回了胡桃色的桌案上。
馥郁的香气争先恐后钻入鼻腔，那种经过不知道年岁检验过的独特味道在肆意扩散，仿佛被一个细胞都被安抚，失落的灵魂逐渐变得充实而平和。
“死脑筋……我今天说什么也要醉一场。”雅尼克端着杯，肆意慵懒的姿态与平日里的严肃守礼大相径庭，他浑不在意地嘟哝两句，然后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顺着食道滑入胃中，带起一连串的感官刺激，雅尼克被这突如其来的强烈酒气激得咳了数声，等到气息顺过劲来又再度抬手伸向乘着液体的酒瓶。
李赫却眼疾手快的将塞子按回瓶口，然后将它推的远远的。
“你还没成年，烈酒不能多喝。”李赫知道他心情不好想要发泄一番，倒也没把话说死。
“别总把我说成个没长大的毛头小子！你三万字检查写完了吗？”被打扰了酒兴的雅尼克简直凶神恶煞，根本不领情。
“我……没有。”李赫顿时没脾气了。
“那你忽然跑过来做什么！”他不悦的眯起眼睛。
“我……”李赫的视线乱飘，思索着解决眼前困境的办法，最后静止在了光脑上，眼睛顿时一亮。
“今天8月3号！”
“所以？”
双手在衣兜里摸索半天，忽然翻出了一把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里顺来的光学测量尺，李赫拉过雅尼克的手，镇重其事的放在了他的手心。
这个动作勾起了雅尼克的回忆，他又想起了那个满是机油味的老旧仓库，他也是这样认真的将复翼鸟号的开启钥匙交了自己……
“17岁生日礼物！所以，开心起来吧，雅尼克！”
一把可以测量身高的光学测量尺。
“带着你的破尺子给我滚出去！”
第51章：联盟—蓝刺玫—伊拉尔星
一声巨响过后，李赫踉跄了几步，终于还是扶着走廊的墙壁才堪堪稳住了身形，可怜的卷尺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它骨碌碌转了数圈，最后停在了一双擦得油亮的小码军靴下。
复翼鸟兴高采烈的从那人的身后窜出来，最后抖了抖翅膀，在李赫的肩膀上缓缓降落。
那只有着健康肤色的属于少年的手将之拾起，那人声音轻快的像是与雅尼克隔着一个世界的距离。
“看到这只小鸟的时候我就猜到你们应该也在这间酒店，果然，伊拉尔星的模拟智能还是这么没有情调，从来只会给人推荐同一个地方。”
走廊深处，那个有着浅栗色短发的少年将拾来的卷尺像是游戏般在手里抛上抛下，然后在数名警卫的保护下笑眯眯的靠了过来。
“伊萨内尔少将阁下。”
认出了这人就是雅尼克临来时特意吩咐要“查查老底”的云杉军首领之子的伊萨内尔少将，李赫遵循着军人守则，在看到军衔更高一级的长官时礼貌性的立正敬礼：“我是复翼军第三团团长李赫，初次见面，荣幸之至。”
呆呆因这个突然的动作而有些前仰后合，最后还是学着主人的样子立正站好。
伊萨内尔没什么正型的冲他挤挤眼睛，双指并拢，抵扣在前额上，说是还礼还不如说是摆了个pose。
“雅尼克那个小鬼头带兵也太严厉了，瞧你们复翼军的，一个个的都的这么严肃，一点情调都没有。”他撇撇嘴，负着手围着李赫转了半圈，又似笑非笑的看看那扇将他赶出来的房门。
知道这人就是在上次战役中大放异彩的机甲驾驶员，他对身后的亲随们比了个手势，那些人似乎已经习惯了执行长官的类似命令，非常识趣的退出了两人的视线。
等人都走了，伊萨内尔立刻亲热的勾住李赫的脖子，呆呆吓得赶紧躲得老远，生怕不小心被他压扁了。
“那，帅哥，你现在是没地方住了吗？不如到我的房间里坐坐？”
“咳……恐怕不太方便。”
习惯了雅尼克的保守作风，突然换成这种热情奔放的类型还真有些不适应，李赫不自在的把脑袋往后挺了挺，眼睛不自觉地瞄向雅尼克的房间。
“怎么回事？爱德曼那小子跑哪儿去了？怎么雅尼克的门外连个站岗的亲兵都没有？”
他一边没话找话，一边不着痕迹的试图脱离对方的拥抱，但伊萨内尔却像是未卜先知一样算出了他的行动路线。
“人家跟你说话呢，你往别处看做什么，真没礼貌！”
伊萨内尔撒娇似的把他的脸扳正，让湿润的气流在他的颈前掠过，暧昧的氛围开始在空气中蔓延。
“来嘛来嘛！我房间里有可以登陆战网的机甲模拟器哦~”他挤眉弄眼的腾出一根手指点点对方的胸口，进一步诱惑着这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巴佬。
战网，全名机甲战备网络，是可以连通整个仙女座星系的机甲无线对战平台，无论效忠于联邦的勇者，又或者是隶属于联盟的战士，都可以在这个专门为机甲而生的虚拟环境中磨练技艺。
当然，这只是针对拥有高端卫星和服务器的宜居星、空间站等而言。
李赫果然被对方口中的新名词勾起了注意力。
“怎么样？帅哥，跟我走吧？我可比那个整天对人摆着张臭脸的雅尼克好相处多了！”
就当李赫险些忍不住跟他去见势那个所谓的“战网”的时候，一阵酒气扑面而来。
雅尼克冷眼瞧着在自家门前“搂搂抱抱”的两人，寒气四溢地道：“伊萨内尔少将，你这是打算在我眼皮子底下挖墙脚了？”
李赫见他话锋不对，心里就是一突，赶紧将伊萨内尔从身上剥下来规规矩矩站到一边，看了半天热闹的呆呆于是叽叽喳喳的又跑回了自己专属位置上。
“啧啧，看你凶得……怪不得又瘦又小又没人爱！”
伊萨内尔凑到他颈项间不客气地闻了闻：“唔，小可怜儿，你今个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不痛快的说出来让大家乐呵乐呵呗？干嘛非要借酒消愁呢？”
“不关你的事。”
雅尼克的蛮横态度换来了伊萨内尔的一声冷哼，有着浅栗色短发的年轻少将高傲的仰着头，余光瞥到了手中的卷尺，忽然不怀好意的转了转眼珠，将它往地上富有技巧的一扔，垂直感应系统自动开启，标准刻度对照下的酗酒少年几乎无所遁形。
“把这鬼东西弄走！”雅尼克着恼道。
“终于找到一个比我矮的家伙了！”
无视雅尼克的抗议，伊萨内尔嚣张无比的叉着腰欢快的念叨着：“ 166cm，啊哈，小鬼头，这种高度在我身边嚣张个什么劲！”
“167。”雅尼克纠正他。
伊萨内尔立刻上前一步，几乎和雅尼克来了个脸贴脸，他的手指在两人脑袋上快速比划着：“看见没有，不管是166还是167，我们之间始终是有差距的！认清现实吧，雅尼克，在我跟前你永远要矮一头。”
然后笑眯眯的敲了敲正在试图最大限度削弱自己存在感的李赫：“走吧帅哥，咱们去房间里玩~今天晚上可是蓝刺玫的两大王牌驾驶员约定对决的日子！他们的机甲驾驶技艺是蓝刺玫军中最为高超的，即便是在整个第九星区都能排进前一百五十名。你一定不想错过观看他的现场对战的不是吗？这可是个学习磨练技艺的大好机会！”
李赫对其口中的战网系统早有耳闻，如今听说有机会亲眼观看高手对决，已是心痒难耐。
看出李赫被对方三言两语撩拨地蠢蠢欲动，雅尼克顿时生出一种被人觊觎了所有物的恼怒。
“不就是两个只能在蓝刺玫星系称王称霸的土包子么？稀罕！”又扭头教训李赫：“想学习的话把联盟与联邦中的经典战争视频翻出来好好看看，那些经历过血与火考验的驾驶员才是真正的精英驾驶员，他们的战技和战术才是真正能够克敌制胜的关键。”
李赫嗯嗯啊啊的敷衍着，心里想的却是——喝了酒的雅尼克话有点多啊。
“喂！战网上也有很多技能高超的大神，他们就算不能亲身上阵杀敌，但也创造许多令人惊艳的战技，稍加修改就能应用于实战当中！”
听到雅尼克对机甲战网说三道四，伊萨内尔身为一名脑残粉，简直不能忍。
“你说的那些不过是一群自以为是的无能之辈，仗着高等级的装备整日耀武扬威，真到了线下恐怕连刚进入机甲纵队三天的新兵都不如，还敢大言不惭的自称高手、大神？真不害臊。”
“那上面也有很多经历过无数实战考验的优秀驾驶员！”
“那又怎么样？”雅尼克轻蔑道：“能有时间去战网上玩的不过时是一些对机甲充满好奇的外行人，真正的王牌驾驶员每天都被各种各样的训练计划和任务排的满满的，哪有时间到处跑着玩。”
“别瞧不起人！”伊萨内尔气的恨不得冲上去咬掉他一块肉：“我呸！王牌驾驶员一定很忙吗？这附近星系的王牌驾驶员哪个不是被好吃好喝供着，生怕把人累着，你自己整天穷忙活别把总想着把别人拖下水，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吹起牛来也不嫌肚子疼！”
“吹牛？跟你？你也配！”雅尼克寸步不让：“一个不知打哪里跑来的外星人也敢说我雅尼克酸葡萄？不知道谁才是没见识的井底蛙呢。以后别跟我讲话，省的拉低我的智商！”
“你……你敢骂我……我掐死你个不要脸的吹牛大王！”
伊萨内尔气的直哆嗦，一个箭步冲上去将雅尼克扑到墙上，雅尼克不妨他说动手就动手，当即被撞了个头晕眼花。
“喂喂！怎么打起来！”
刚刚从对战网的憧憬中回过神来的李赫一回头竟然没看见人，再一低头才发现两个熊孩子竟然已经滚到地上扭打成了一团，更可气的是呆呆，竟然跑到两人头顶上叽叽喳喳的加油助威。
“松手！你个低智商的矮冬瓜！”雅尼克一拳过去。
“闭嘴！你个酸葡萄的短脚猫！”伊萨内尔反肘侧击。
你们两个不去参加游戏公司组织的征名活动还真是太屈才了……
顾不得感慨，李赫赶紧上前劝架。
“有话好好说，都别动手动脚的！”
一手抓住雅尼克挥出的拳头，再回臂撞开伊萨内尔的肘击，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两个小子一个挣扎要过去回击，一个依依不饶继续群打脚踢。
“伊萨内尔少将！”走廊尽头忽然传来几声男人的惊呼。
李赫心中暗叫不好，然而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气势汹汹的一脚已经直击腰腹，顾不得再去钳制雅尼克，有力的双臂下沉，牢牢掐住那人袭来的腿腕，接着冲力猛地旋臂折身，就听见背后那人“哎呦”一声摔了个倒仰，没等他回身查看那人伤情，身体忽然踉跄几步撞上墙壁，李赫的下腹一阵钝痛，肠子都要打结一般。
眼见主人吃亏，刚才还在看热闹的呆呆立刻就不干了，它收起一对副翼，亮出前翼尖锐的翎羽，毫不犹豫的冲向了敌军阵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