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殊想起在小楼春住的时候,因为吃到了鲫鱼,就想到了在网上看到离C城不远的小渔村,因鱼鲜美而闻名,就这么提了一提,卓逸却早早放在了心上。梁殊想说句话揶揄他,到底还是找不着话,哼了哼,埋头在他肩上低笑。
小渔村全部做着专业的农家乐生意,村口题了“田园居”三个大字,再装点些干草玉米,颇有隐逸乡野的韵味。屋子都是独栋的小楼,很干净整洁,围着小楼的院子也杂七杂八地种着蔬果,五颜六色,很有生活气息。梁殊走进小楼,只见着几人在院子葡萄架下摆放东西:烧烤架子叉子、盘子碟子、辣椒油番茄酱,各种毫无关联的食物和餐具摆得整整齐齐。
几人摆了东西之后,就走了出去。梁殊在屋子里走了会儿,又回到院子,问卓逸:“只有我们俩?”
卓逸正在把一串鸡翅放在烧烤架上摆弄:“二人世界,要别人做什么。”
梁殊走了过来,也拿了些东西开始烤。卓逸等他放些东西了,才拉了他坐下:“先吃点正餐,再用零食。”
正餐是鲫鱼豆腐汤、农家小炒肉、南姜蕉叶盐烤鱼、红烧茄子、清炒土豆丝。卓逸给梁殊舀了鲫鱼豆腐汤,白嫩嫩的豆腐,一水儿的乳白色浓汤,怎么看怎么诱人。梁殊吃了一块鱼肉,当真是入口即化的柔糯鲜嫩,边吃边朝卓逸点头,待鱼肉咽了下去,再喝了口汤,才满足地呼出一口气:“好吃!”
卓逸见梁殊这般又是讶异又是喜欢的模样,自也是满心的高兴。凑过去由着梁殊喂了一口汤,噙着笑点头道:“是好吃。”也不知是鱼好吃还是梁殊喂得好吃。
俩人吃着桌上的菜,不时又去翻一翻烧烤架上油流在火上发出嗞呲声的食物。磨磨蹭蹭地吃完东西,梁殊伸了一个懒腰,自己拍了拍已经圆圆的肚子,有些丧气地说:“我快变成路小园了。”
“为什么?”卓逸说。
“碰到好吃的就停不下来。”梁殊说完,眼珠子一转,又补充道,“不对,他是碰到吃的就停不下来。”
“看来你格调比他高。”卓逸戳了戳梁殊的肚子,笑。
梁殊挥手挡开他,扬眉道:“你再闹,再闹就……”
“就被我吃掉。”卓逸笑着抢道。
梁殊退了一步,说:“再闹就吐你一身。”
吃完饭,闹腾一阵,从院子里出来,沿着平整的村路往前走,不过百来步,就走到了一条小河边。
因是傍晚,玫红色夕阳在山头上半落不落,同着山色,一同映入在不甚宽的河流中。流水潺潺,倒映其中的山色夕阳,颜色一应变得浅淡柔和。沿岸些许桃花树,只余下枝枯叶落在萧瑟风日里静默。
由木板搭成的简陋小渡头,向河岸边延伸稍许。时光恒久,不知这些老旧木板见证的又是如何鲜明的过往。
梁殊同卓逸站在渡头上,只是这么并肩站着,没有什么可说的,却觉得心底的安宁,就似此时流动的河水,清澈、透亮,却又能倒映、吸引缤纷的光。
“很久以前,我想着能在一个小小的村子,有一个自己的小房子,一块不大的田地,种一点蔬菜、花草,就能吃得饱。之后我又想,最好每天醒来能听到鸟叫,夜晚能听到蟋蟀叫。再好的话,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这样,在初春的杏花开、杜鹃叫的时候,可以走到他家门口对他说,同我去看花吧。”
梁殊眉眼低垂,看着眼前的水面波纹,沉浸在自己的念想中。
“但是,后来得到的东西,同我想象的东西是完全不一样的。结果我还是拒绝不了。”
“本来是想要一个馒头,结果给了我一个肉馅儿包子;得了包子,又给了我一笼精致的灌汤包子。到了最后,全都不是我的了,我却全都舍不得。”
梁殊目光有些许迷茫:“我觉得,我好贪心啊。”
卓逸轻轻揽住梁殊的肩膀,在他额头落下一吻:“你要得起,不是贪心。”
梁殊微微侧过头,夕阳的余晖映在卓逸的脸上,他眉骨、鼻梁高,眼神纵是带着笑,也是深邃凌厉,可此时的光,使他脸上的线条尽数柔和,色彩庄严而隆重,变成古老的油画,即使隔着久远的时日,也能想见画师的雕琢与爱恋。
梁殊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像是瞻仰一件极精致的艺术品。
摸到卓逸的嘴唇,按了按,忽的放下手来,夸张地抖了抖身子,嘻地抬眼笑,哪里还有先前的半分落寞:“为什么每次跟你一起我就变得特别肉麻。”
卓逸揉他头发,眼中是不自知的温柔缱绻:“能不煞风景吗。”
“去那边看看。”梁殊微红了脸,朝前面一大片田埂指着。卓逸自是没有异议。退出渡头,由一旁的几个石头上踩过去,便到了对岸的桃花林里。
虽未有雪,却是已近算冬日。田埂中不过乱草枯草似的作物,一旁的溪水从一些渠道间流来,使得田中未全然干裂,竟还有半指深的水滋润着。
田埂不宽,只能卓逸在前,梁殊随后。本就是闲走,漫无目的,卓逸却突然停了下来,慢慢蹲在一个田埂边没动。梁殊还疑惑他在做什么,便贴近了他,才见卓逸脚边地上有个长长的黑色的蛇一样的东西。梁殊都能感觉到自己身子僵了。
梁殊想说话,看着卓逸这般认真、感兴趣的样子,只好咬着嘴唇,死死皱着眉头,也不说话了。卓逸一手小心地摆弄那条蛇,一手捧了田里的水给它浇水。卓逸在田埂边找了些草药似的野草,回头向梁殊说:“边上有没有木头、布条。”梁殊战战兢兢,四下看了看,找了大概是稻草人留的布条和小小的植物的根茎给卓逸,卓逸便接过来,又嚼了草药,把布条在田里洗好,然后吐草药到手里,给蛇包扎。梁殊也蹲下来,看得仔细,想着要是蛇咬他,该怎么做。
卓逸让梁殊靠近些,过去帮他按住那蛇,随时用田里水浇。梁殊狠心闭了眼,手碰着蛇身,尽力按着,叫它别挣扎。那身子冰冰凉凉滑滑溜溜的,感觉非常不好。等卓逸那边把蛇弄好,让他松手,将蛇放回田里时候,梁殊整个人都要软掉了。
卓逸觉得天晚了,俩人便往回走。梁殊边走边想着,自作孽不可活,叫你感时伤秋,叫你感完了还要往这边走。亦步亦趋地跟着卓逸回去,终于忍不住问卓逸:“你不怕蛇咬你吗?”
卓逸笑了:“哪来的蛇?哦,那是泥鳅。”
梁殊一呆,卓逸还慢悠悠往前走,那揶揄的模样,自己刚才吓得胆寒的模样让他觉得非常可乐。之前他还柔情满满让人幸福感爆棚,现在却这样子,梁殊不知道是气是笑是急,在田埂上跺了一脚,差点没把那块土给踩塌:“卓逸你个混蛋!”
“混蛋喜欢你。”卓逸站在不远处,回身笑道。半边天空在他身后,一山斜阳笼罩着他,将他真切的笑容,衬得益发好看。
好吧,看在你那么好看还喜欢我的份儿上,原谅你好了。
梁殊呆呆地站在原地,末了用手擦了擦自己的嘴角,没流口水吧。
回到农家小楼,卓逸已经叫了赵修在门外等着了。梁殊不惯外宿,卓逸便要赵修先送梁殊回家。
梁殊提着一些打包的餐盒上了车,里面装着烧烤还有农家小吃。卓逸才说:“我今晚留在这里有事,明天才回家。”
梁殊微微蹙眉,一面不想住在外面,一面又不想跟卓逸分开。但看卓逸的做法,他这样做总是有自己的道理,因此也不多加扰闹,只说:“那你早点回来。”
车子开走,梁殊从后视镜里看卓逸,镜子中的人,越渐变小,眉眼越渐模糊,一切终究被重山复水掩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梁殊才想起来看时间。自然地抬起左手,将衣袖稍微上挽,只是怎么摸,都没摸到卓逸送的手表。梁殊低下头把袖子挽高,又细细看了看,回想刚才在田园居里,烧烤之后弄得一手脏兮兮的,便把手表取下来,将手连同手臂都认真地洗了,被卓逸一唤,忙忙地过去,忘了拿放在一边的手表了。
梁殊拿出手机,拨了卓逸的号码,放在耳边,听到的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许是为了这块手表的遗落,心里莫名的有些焦躁。梁殊侧头看窗外风景,一闪而逝。伸手捏了捏眉心,对赵修说:“赵修,开回去吧,我表落下了。”
幸而不是高速公路上,转向还比较方便。赵修一边转方向往回开,一边问:“不叫少爷带吗?”
“手机打不通。”梁殊又重重地掐了掐眉心,直掐得指甲印红红的印在上面。
车子往回开,梁殊又拿出手机,按下凌雨的号码,同样是关机。梁殊把手机握在手中,不断摩挲。
第三十章:废墟
进了田园居村子,梁殊往刚才吃饭的地方望,却总被路边的树枝广告牌之类挡着,心里烦躁。下了车重重关了车门就直接快步小跑地直奔目的地。
跑了几步绕过挡眼的杂树,梁殊站在原地,没再动作。
赵修下车走过来的时候,看到的除了梁殊僵硬的背影,就是眼前近乎废墟的存在。
这蓦然倾塌的房屋,在不过一小时前,曾是安稳温暖的所在。
但此刻,与灰白的天空相照应的,是面前散落飞舞的尘灰。一地墙砖零零碎碎的铺开,仅存的半点矗立的墙壁,也边缘破碎。硕大的瓦砾上,一些已经不完整的人,用破破烂烂血淋淋的胳膊或是腿脚,沉寂地宣告一场毫不犹豫的谋杀。
赵修想了想,便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所有的电话都没人接。挂了电话想往前走,和梁殊说点什么,梁殊却已经动作了起来。
梁殊向着最边上的一个地方走过去,踩在硬碎的石块上。“卓逸呢?卓逸!”他蹲下身来,抓着地上一个只留着半边身子的人肩膀,也不去管那令人恶心的血色和身体,双手紧握,就这么一下,竟已掐出血来;紧紧抿着嘴咬着牙,双眼通红,眼神却是不自知的坚定和冷厉。
地上那人只闭着眼,有一声没一声地哼:“卓……逸……后……面……救我……”
梁殊似欲站起身来,却不知怎的,腿一歪,半跪倒在了废墟上,膝盖直接撞在一块石头上,也不管了,就这么手脚并用地蹬了几步,又是爬又是跑到了那人后面的一块地方,略略看一下,约摸是房屋后门。便跪着,弯了背,伸手开始刨。
赵修跑回车边,拿了两个像样不像样的工具给,也不劝人,就直接递给梁殊一个,自己也站在边上挖。
梁殊接过工具的时候,手已经满是划痕,握着工具的手是颤抖的,他紧紧盯着地上,简直想盯出一个洞来。脸色惨白得可怕,抿着的嘴唇已经变得乌紫。
梁殊的动作既快又轻,似怕似恨,挖了二十来分钟,他才开始微微张开口,一个字一个字,不断呢喃:“卓逸……卓逸……”好像这个男人的名字,是他永生的力量,好像这两个字,是他唯一的信念。汗水肆无忌惮地从他脸颊上滚落,白衬衣已经沾湿了不少,尘土飞扬,他却仍旧重复着这个动作——不断地重复,一如西西弗斯的执着,恒久地消耗着生命最后的希望。
“卓逸……卓逸……”只有两个人的地方,安静得可怕。打破死一般枯萎的荒芜时间的,是一阵车轮滚动于路上的声音,那声音不只刺耳,更是肆意张扬。梁殊忽的停下动作,僵僵地站着,慢慢、慢慢地回头,眼中满是期许——
两辆车,不是卓家常用的车型;下车的人也是从两部车分别下来。八个人,当中最起眼的是一个上唇留有胡髭的男人,一身高价定制西装,脸上带着漫不经心却又掩饰不住的笑意,简直就像他家里死人他挖了坟地来埋人却挖出一个战国古董的高兴。男人身边还站着两个女人,一个长得好看,但额头右上角有一道伤痕;一个面容清秀,身着旗袍,让人看着却感受得到近似林黛玉的哀愁。
梁殊的目光只在那个胡髭男人身上停留片刻,在扫到那个伤痕女人的时候,目光便立刻流转了过去。微微眯着眼,直视着那个女人——出现在卓逸书房的桌子上的女人。
赵修在看到男人的时候,靠近了梁殊,声音清晰又很低而沉毅:“A城的龙头太子何冠宇,他爹死了,被手下抢了位置想进C城。”末了,又补充一句:“跟少爷不对付。”边说这话边以可随时发动攻击的备战姿态稍稍向梁殊前方移动。梁殊却看出他的心思,伸手拉住他袖子,死命咬着的嘴唇终于放开:“你,别管。”
何冠宇远远看到梁殊的时候,就觉得身子酥酥麻麻地一震,一眼就认出了是网上疯传的古装美男谁谁谁来着。他当时看了照片的时候,就觉得真人长不成这样好的,可如今看到梁殊,只是白衬衫,而且尘土已经沾染,脸上头发上是汗,不只漂亮得太对胃口,更是性感得撩人。
一行人走近了梁殊二人。何冠宇回头对旗袍女人道:“你的老板,就埋在这下边。”
旗袍女人浅浅一笑,笑容略略苦涩,声音轻轻柔柔:“所以呢?”
何冠宇道:“我尊重你对原主的忠诚,也给你我的诚意,给你看我的实力。”
旗袍女人又笑了,眼神已轻微地撇到了伤痕女人的脸上:“借肖秋得来的实力?”
伤痕女人仍旧面无表情,却是微低着眼,看何冠宇。何冠宇无谓地耸耸肩,笑了笑,回头向着梁殊说:“你是卓逸的人?”
梁殊没应声,也没看何冠宇,忽然抬手指着伤痕女人肖秋:“你背叛他?”
肖秋的目光只在梁殊身上稍稍一转,马上又回到何冠宇身上,沉默。目光从她不喜不怒的脸上那一双冷静自持的射出,在落到何冠宇身上时,已温婉如江南最好时节的绵密雨烟。
何冠宇似乎并不在意梁殊的无视,笑道:“良禽自然择佳木而栖,别说得那么难听嘛。成王败寇,是不是?她跟了我,你也可以跟了我,没什么差别。”
梁殊这才转头,嘴角的血丝已使他在何冠宇眼中,更多了几份冷艳。
“让我杀了她,我就跟你。”梁殊说着,看向肖秋,在目光与肖秋短暂相接的时候,嘴角微勾,一闪而逝地显出一个不加隐藏的邪妄冰冷的笑容。
何冠宇朝身边一个跟班示意,便有一人走到梁殊面前,递了一把格洛克手枪,梁殊接过之后,那人又退了回来。
肖秋在何冠宇示意的时候,目光便黯然了下来。只是似乎又想到什么,在她闭眼再睁开之后,目光又如最初的温柔,又带着信任和期待。
梁殊慢慢地抬起手来,对准了肖秋。
这个动作没有维持太久,因为梁殊又放下了手,向何冠宇说:“我不会用枪。”
何冠宇愣了愣,笑开了:“我来教你。”说着,便从肖秋身边离开,往梁殊身边走。梁殊站在原地,淡然地看着何冠宇,到何冠宇快站到他身侧,二人相距不过二十来厘米,肖秋那边只看到梁殊的肩膀忽然迅速地有了些微动作,近乎同时,响起了连续的三响枪声,声音沉闷,每个人却都听得清楚,何冠宇走动的步伐已经完全停止,他突然地往后一仰,“砰”得一声倒在地上,眼尚睁着,脸上带着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笑。
梁殊的双手只稍稍抬高,却对准了何冠宇。
肖秋震惊之下,嘴巴一下子张开,同时回身欲从保镖身边掏把枪,却正正撞上了旗袍女人小巧的手枪。
梁殊一枪打中何冠宇心腹部,立时便笑了开来,笑得阴狠、笑得满足,一边笑,一边继续对着地上的何冠宇的尸体放枪。他眼眶通红,却半滴泪也没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