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赶了一夜的路,几个人都疲惫不堪,顾不上睡觉,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匆匆的跟着小吏去了发病最多的最密集的葫芦街。
葫芦街顾名思义,整条街像个大葫芦一般,这条街住着的都是贫穷的百姓还有下九流的女支坊,戏院。
即便张睿做好心理准备可还是被眼前的惊得目瞪口呆!刚踏进了街仿佛进入修罗地狱一般!街上半死不活的乞丐,惨死丢在街边的婴儿,死后被野狗叼着残肢来回乱跑。
张睿默念一声造孽,缓缓朝街里走去。哀嚎声从远处隐隐传出来,腐败的味道充斥口鼻,即使围着浸过药汁的布巾已然挡不住那浓烈的味道。
林孝泽吓得抓着贺明的衣襟浑身发抖。贺明伸手环住他肩膀,面色凝重跟着往前走。突然一个小孩跑出来,抓住林孝泽的衣摆道:“哥哥,给我点吃的吧,娘亲已经好几天都没给谷儿做吃的了。”
林孝泽吓得尖叫一声,蹦到贺明伸上,贺明抱着他退后几步。几个人停住脚步回头一看,一个刚及人腰高五六岁的孩子呆呆的站在街上。只见他身上穿着破破烂烂,头发乱糟糟的嘴里含着手指,瞪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几个人。
张睿走过去看了看这孩子,见他身上虽然脏却并未有疹子,模样也不像得了疫病的便道:“你叫谷儿?你娘亲在何处?”
谷儿歪着头指着张睿脸上的面巾道:“这是什么呀?”
张睿:“这是防止生病的东西。”
谷儿:“那你能给我一个吗?我娘亲好像病了,好多天都没给谷儿做饭吃了。”
张睿:“你领我去看看你娘亲,我便给你一个。”
谷儿思索了一会点点头道:“好!”说着朝街边的巷子里跑去。几个人跟着他走进巷子里。
“娘亲,娘亲,谷儿回来啦,娘亲不要睡觉了。”
湛清先进去,周隐跟在他身后进了院子,院子不大摆放着两个石磨,石磨旁放着半桶发霉的豆腐渣,酸臭味熏天。
进了屋子几个人愣在当场,只见床上躺着一个妇人身上盖着一床旧被,双目紧闭,嘴大张着,已经是死去多时!
林孝泽看了一眼面色发青,捂着嘴跑出去。
那孩子并不知道他娘已经死了,蹲在床边道:“娘,你都睡了好多天了,谷儿快饿死啦。”
这一幕太过震撼,张睿忍不住攥拳头狠狠的捶在墙上,周隐也觉得心中酸痛道:“谷儿过来。”
谷儿看了看他娘亲又看了看周隐起身朝这边走过来道:“娘亲为何一直睡觉不理谷儿啊?”
张睿不知怎么回答他好只得道:“谷儿跟哥哥走,哥哥带你去吃东西去。”
谷儿道:“那娘亲怎么办?”
周隐:“你娘亲……已经死了。”
谷儿回头看看他娘亲愣了愣道:“就像隔壁的王伯伯,前院的小二丫那样?”
张睿不知他说的人是谁只得胡乱的点点头。
谷儿沉默了半晌走到他娘亲身边趴在被子上呆了一会起身,蹲下小小的身子钻进床下,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小包袱道:“娘说如果有人要领我走就让我把这个给你,求你把我带大。”
打开包裹里面两张生了霉的大饼,一堆散乱的大钱,几角碎银子还有洗干净的几身孩子的衣服。可能是他娘知道自己染上疫病命不久矣临死前给孩子收拾出来的,张睿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无声抽泣。
周隐伸手揽过他道:“不要难过了,都会过去的。”
张睿道:“我没想过会这么惨,我以为……我以为……马上回县衙,我要严惩王陨!”
带着谷儿从葫芦街出来大伙仿佛像从地狱走了一圈,即便心理素质再强大也无法适应那惨状。
回到县衙,王陨已经召集了不少人准备去收殓死于疫病的人。张睿看着破败的县府到口边的话又咽了下去,这王陨当了好几年的县令混得连个其他县府的吏官都不如,这种人根本就不适合为官,不懂得圆滑,自恃清高,空有一腔热血却无法为百姓造福。
王陨经受这般打击仿佛一下老了几十岁,安排妥当后便自请辞官。张睿收回官印,临时把县丞提拔上来,如今长兴县的疫情已经刻不容缓,若不再及时治理就怕波及到其他县内。
县丞是举人出身,姓郭名禄伟,身材高壮,方脸粗眉,看着不像文生倒有些像武将。
张睿把现代的口罩和手套的模样画出来交给他道:“务必要赶做出来,明日分发给下属的这些衙役和官兵,那疫病传染太厉害,若不做些防护恐怕会被传染上。”
郭禄伟拿着张睿画的纸张看了看眼前一亮道:“大人好想法!下官这就去把图样分发给县里的成衣铺子,让绣娘们连夜做出来。”
张睿点点头和贺明商量一下,发觉长兴县里的药铺常用药材基本都卖光了,那些得了疫病的人根本就不管能否治病,病急乱投医,把能吃的药都吃了。如今从药铺买回来的药根本凑不成方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贺明就算再有办法没有药材也无法救人。无奈只得去照水买药材,这一去一回便要四五日。张睿实在不放心便派段箫白跟着他一同回了照水。
翌日郭县令匆匆跑到府衙,身后的随从背了两布袋子的“口罩和手套”张睿命人把这些东西分发给士兵。首先第一步,挨家挨户查看,把已经患病的人集中到一起医治与未感染的人隔离开。
不少人以为病患要拉出去杀掉,把人都藏了起来,尽管搜了好几遍依旧还有不少被藏起不愿送出去的。
安置病患的地方是城外西山的一处寺院,寺院里的和尚得知此事自愿加入照理这些病患工作中。
葫芦街十之八九的人都被清了出来,极少数没患病的被安置在其他地方,整条街如死了一般。
张睿命人把街口封住,禁止人们再进去,选了一日无风的天气一把火把整条街都烧了。
古代没有消毒水,没有杀毒的特效药,除了用火烧,没有其他办法。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才灭了下来。曾经热闹非凡的葫芦街被烧成一片灰烬……
长兴城内的疫情暂时被控制住,可城外寺庙中的那些病患却依旧一个接一个的死去。尽管做了防护,还是有不少衙役和士兵染上疫病,城里的人越来越恐慌,城外的安置点被传成了必死之地,生怕自己被查出有病被送到城外等死。
几天后贺明匆匆回来,这几天没日没夜的赶路,终于在照水带回来几车的药材。这些药材都是治疗时疫的药方,不知对这疫病管不管用。
汤药熬好,分成几大桶,马车拉着送到山寺中,给病患分食下去。
贺明回到县衙便累的昏睡过去,林孝泽吓得不轻,后来见人只是睡着才放下心来,守着他片刻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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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总算是安置妥当,如今就看能否把这些人治愈了。
这日下起暴雨,庭院凉亭中,张睿和周隐二人坐在石凳上看着外面的雨帘。
张睿叹气道:“也不知这场疫病何时能结束。”
周隐道:“疫病哪年都有地方爆发,轻者空城,重者暴尸百里,这次算是轻的,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张睿摇摇头:“我一想起小谷子蹲在他娘身边的模样心就隐隐作痛,多少人因这疫病家破人亡,那些穷苦的百姓在疾病面前根本没有一点办法。”
周隐拍拍他肩膀道:“总会过去的。”或许真的如他们所说,天家多薄情,即便周隐看那些死去的人再难过也不会如张睿这般,可如果那些人换做是张睿……周隐不敢想象,他怕自己会疯掉。
张睿起身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本想入仕为官,努力做个好官造福一方百姓,如今看来我做的还不够,根本无法摆脱百姓的疾苦。”
周隐走到他身后环住他腰道:“莫要想太多,你只需记得力所能及就好,你不是神仙,拯救不了所有人,百姓能得你这样的官已经是三生有幸,你莫要灰心丧气。”
张睿点点头转身两人静静相拥。
第64章
这场大雨下了整整一天,到傍晚雨过天晴。西山寺庙里传来了好消息,贺明配的药居然有些效果!有个人服用了药后身上的疹子已经不化脓,都结痂了。
张睿听完惊道:“快备马!本官要去西山看一看。”
周隐急忙拦住他“你不要命了!那西山寺院中全是病患,万一你染上怎么办!”
张睿急忙安抚周隐“不会,我带好口巾,不触碰病患。”
周隐皱眉摇摇头:“我不能让你去,太危险了。”
张睿无奈道:“可如果不去看看怎么知道他们吃这药是否有效。”
周隐:“要不派人把他接回来?”
张睿摇头:“我要去看看,顺便看看其他人怎么样了。”
周隐怒道:“你光想着他们,你就没想过如果你染上疫病我怎么办?!我没有你那么大公无私,他们的死活与我何干?”
张睿沉默半晌才道:“我以为……你能理解我。”
周隐见他这般心中抽痛却不想软下来只强硬道:“反正我是不准你去,你若是敢去我便派暗卫把你绑回来。”
张睿转身离开大堂朝后院的书房走去。
周隐捂着胸口闷得喘不过起来,伸手把桌案上的茶杯摔了下去。我周隐只不过只想求你张睿一人而已,其他人……与我何干?!
张睿也气的不轻,揉着砰砰乱跳的太阳穴只觉得心乱如麻,两人还是第一次出现分歧,他不想跟周隐争吵,也明白周隐是为了自己好,可身上的责任压着他不得不做出这决定。他知道西山寺里有多危险,一旦感染上很可能会要了命。想起前世的非典,算是最重的流行性疾病了,当时不光医院,连警察局也派出好多人,在各个车站地铁机场检查,局里也有两个人染上非典最后牺牲。这是他们的责任,为了百姓的安危就是当警察的责任。同样如此,既然选择做官这条路,就要担起这身衣服,对得起拿的俸禄,对得起朝你叩拜的黎民百姓。
决定完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朝西山去一趟,收拾好东西,带上口罩手套。段箫白跟着他一同出去,两人坐着马车朝西山去。
马车行至半路,突然听见车后有人叫他。周隐单骑追了上来,把车拦下。
张睿掀开车帘,两人对视半晌,周隐摇摇头苦笑败下阵来,下了马上了马车道:“既然你执意要去,那我便陪着你去。若是你染上病我便陪着你……”
还未等他说完张睿勾住他脖子狠狠的吻了上去,两人唇齿相依,双目微红。
张睿叹息道:“我张睿何德何能,遇上你。”
周隐揉揉他脑袋“谁让我放不下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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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赶到西山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天边火红一片的晚霞照着寺院斑斑驳驳。“砰……”古钟敲响,惊起一群麻雀朝远处飞去。
寺院门口两个小和尚在洗衣服。见到几人也不怕生,双手合十朝二人行了行礼。二人回了礼朝佛殿内走去。
佛堂地上铺满了草席,不少病重的人躺在席子上盖着薄被,身上的化脓的疹子也都擦过了药。佛殿里都按吩咐熏了醋,用来杀菌。张睿四处看了看,见其中几个人精神比较好,能坐起身聊天。见到张睿来了,他们并不知是知府,只点头行礼。
出了大殿,见身穿袈裟的老和尚走了过来,想来就是这西山寺的主持了。
老主持得知知府来了,赶忙过来相迎,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西山寺主持圆悟见过知府大人。”
张睿急忙回礼道:“园悟大师不必多礼,多谢大师慈悲心肠肯收留这些人,这些人住在寺院中有劳主持费心照料了。
圆悟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本该做的。”
张睿:“大师派人传话有一人用过药后有效果?”
圆悟点点头道:“是一个年轻人,病的也比较轻,吃过几副药后病情减轻了许多。几位施主随我来。”
几个人去了寺院后面的禅房见着那年轻人,这人神色不错,脸上原本的化了脓的疹子已经结了疤,看样子再过几天就能好。
这人得知知府特地来看望他,激动跪地磕了好几个头,原本被送到郊外寺里还以为必死无疑了呢,没想到大人并不是把他们送出来自生自灭,而是为了给他们治病。
张睿笑着叫他起身:“看来贺明这药方管用,过几日把病情减轻的人再单独分开,若能治痊愈最好不过了!”
大师双手合十朝张睿道:“阿弥陀佛,通州有大人这般的父母官真是百姓之福啊。”
张睿不好意思:“大师过誉了,在其位司其职,我不过是做好自己的本分罢了。”
园悟笑着点点头,几个人从后院出来。
周隐沉默了半晌道:“如今你也放心下来了,与我回去吧。”张睿点点头,二人坐着马车朝县城里往回赶。
上了马车周隐靠在马车上面色不太好看,一直沉默不语。
张睿看他这般担忧道:“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周隐摇摇头道:“没事,就是有些疲惫,可能是这几天累着了吧。”
张睿担忧的看着他,伸手攥住他的手,心扑通扑通乱跳道:“回去让贺明给你配些药,我看着你面色很难看。”
周隐道:“别担心,我无事……哈欠”说着打了个喷嚏。
张睿呆住,只觉得后背发凉,忍不住发抖。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突然爆发出来道:“都怪我!都怪我!执意要来,你若是染上疫病……”说到此处双目透红浑身颤抖。
周隐按住他肩膀皱眉道:“不要慌乱,没准只是扑通的伤风,回去喝些姜汤便好了。”
张睿闭上眼缓缓的点了点头,心中祈祷,千万不要染上,千万不要染上……
回到县衙,张睿急匆匆的下了马车,把人从马车上扶下来送到后院,派人把贺明叫过来。贺明突然听闻王爷可能染上疫病,吓了一跳。知道前因后果叹了口气,安慰张睿道:“大人不要慌,现在还无法判断是不是得了疫病,若是明日不起疹子便无事,若是起了疹子……在下尽力把王爷医治好!”
把人安排妥当喂了药,周隐疲惫的睡了过去。张睿守在他床边,握着他的手一动不动的看着他。到了夜里周隐发起热来,躺在床上佝偻成一团,如今六月中旬正是天气炎热的时候,给他盖了两床厚被依旧喊冷。
张睿咬唇脱了外衣躺到床上抱住他,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张睿在他耳边道:“你若真染上疫病我便陪着你。”周隐仿佛听到了,伸手推开张睿怎么都不许他靠近。
贺明把原来的药方添了两味药,给二人都服下,到了丑时周隐才发了汗,睡的安稳了些。张睿躺在他身边一夜未眠,古代没有烟,若是有烟他能抽下一盒。
这一夜他想了许多,想自己这么做值得吗?若是因为此事失去周隐怎么办?想到最后心痛难忍,狠狠的扇了自己两个耳光。自己可以对别人那般大度,为何对周隐这么残忍,当时自己执意要去西山时,他是抱着怎样的决心追出城来陪自己去西山寺中的?周隐是为了自己可以连命都豁出去,可自己呢……简直不是个东西!他第一次从本心明白,任何人,任何事都抵不过周隐的安危。
试问若是失去周隐,只身一人在这陌生的朝代即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有何用?!即便天下百姓都安康乐业与自己又有何干?悲伤快乐都不知与谁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