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8月2日。
这是他十七岁那年,他刚刚师范中专毕业回到家乡,90年的9月1日,他会接替老校长陈阿公成为灌江小学唯一的老师,教学前班、二年级、四年级、六年级四个班。
他这是……重生了?周满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很久,从惊愕的不敢置信到慢慢接受再到欣喜若狂。
他重生了!他的一切都将重来!重来的他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会跟村子里的亲人荣辱与共,不会让村子因砍伐树木而破坏生态最终抵挡不住暴雨的冲刷,他不会让他的亲人死在泥石流的掩埋里。
周满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上天一定是看他可怜,所以给了他重来的机会,他一定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抓住一切机会让灌江村富裕起来的!
“咕咕……”正当周满树立远大目标的时候,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响了起来。周满摸了摸瘪下去的肚子,检查了一遍厨房——结果自然是一颗米也没有。这个时候他刚从L使毕业回来,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更不可能存有什么谷子白米。在跟村子里的亲人借米跟上山找吃的两者之间,周满毫不犹豫地选了后者。
他已经是工作了的大人了,身体虽然才十七岁,但心理年龄已经41,他做不出不动手就讨吃的事。
周满从厨房的角落里找出一根短钢钎,放在竹背篓里,背着就往后山去了。
灌江村是一个瑶族聚居村瑶族有无山不瑶族的说法,所以灌江村也在大山深处,最远的屯离乡镇有30公里远。灌江村本身分成好几个屯,学校在屯与屯之间,周围没有人家,后山的名字叫庙背,庙背之后是一片更加高耸古老的山峰。
周满沿着小路穿过一片杉树林,要去山上找山薯。
山薯是本地的称呼,外头叫做野山药,也叫野淮山。山薯淀粉含量非常丰富,味道又香又粉,祝久了就软糯成一团,又顶饿又能留久。其实山薯多数生长在沙土里,应该到河边或者洲坝(冲积洲)找。但这几天河水暴涨,周满不敢去河边,只能到山上碰运气。
但没想到的是,他找了半天也没发现一棵山薯不说,正准备歇脚的时候,竟然一个孩子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落在他面前。而他条件反射地伸出手,将那孩子稳稳地抱在怀里。
于是时间好像静止了,周满保持着横抱的动作,和应非池大眼瞪小眼。
唔,大眼是应非池,小眼是周满。
在周满眼里,这孩子年纪不过十四五岁(周满忘了自己现在才十七,他把自己当四十一的大叔了),生得瘦瘦小小,一张小脸青青白白,好看是蛮好看,但明显营养不良。小孩不知道从哪来的,长长的头发在头顶梳成一个发髻,用一根木簪固定。身上穿着一件宽宽大大的古代袍子,样子有点像道袍。哦,小孩背上还背着一个缀满了补丁的包袱,乌溜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满眼惊讶地看着周满。
这是……哪家道观跑出的道童?不对啊,大瑶山里没有道观。
而在应非池的眼中,周满也怪模怪样得很。
眼前的少年大概十八九岁,皮肤有太阳晒出的颜色。少年模样倒是很英气勃勃,但他头上戴了个蓝布绣花边的头巾,身上穿着深蓝绣红边的衣服。那衣服的上衣没有袖子没有领子,对襟开,下边是宽大的裤子,长度只到小腿的地方。他的脚上蹬着一双草鞋,背后还背着一个竹条编的大筐!
这是……这是哪来的奇装异服?
气氛诡异的静谧,好一会儿周满才回过神来,他既然一开始选择读师范中专,就是个很喜欢小孩子的人。所以他第一句话问的就是:“你受伤没有?”
好在他看到陌生人第一反应是说普通话,应非池听得懂。应非池想到自己一直赖在他怀里,登时红了脸,赶紧摇头道:“我……我没事,多谢修士相救,大恩大德,感激不尽,烦劳修士先放我下来。”
周满便将他放下,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修士?这是什么称呼?
应非池双脚站在地上,踏实的感觉告诉他,他虽然从空中落下来,但是没有死。应非池第一反应就是确认方位,他对那奇装异服的少年恭恭敬敬地行了个道家的礼,问道:“修士有礼了,敢问修士,此处距离昆仑山路途几何?距离南疆又有多少路程?”
这话说得文绉绉,怎么听怎么别扭。而且,昆仑山?南疆?这年情找这两个天南地北的地方?周满神色古怪地望着一脸正经和真诚的孩子,回答说:“这里离昆仑山……好几万里,至于南疆,这里也可以称为南疆。”
啊!这里就是南疆?应非池几乎跳起来。清荀子啊清荀子,你费尽心机要害死我,没想到我不仅大难不死,还真的到了南疆吧?看小爷广收门徒,将来一举灭了你!
“对了……”周满看着少年满脸的欢喜,忍不住多一句提醒:“现在是公元1990年,你在G省L市L县L乡灌江村。你知道什么是公元吗?知道什么是省市乡镇村屯吗?”
公……公圆?那是什么?法器?应非池感觉有些不对劲,“我……”他一个都没听说过。
经历了重生这种事的周满,对这孩子的经历有了点猜测。他问道:“小朋友,你从哪来的?”
小朋友又是什么称呼?南疆的人说话都这么奇怪?应非池没有回答,他防备心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周满很久,自信能打得过他,才回答道:“在下是昆仑山阆风派妙法长老的弟子,未曾入道,俗名应非池。”
昆仑山阆风派?周满隐约记起他没死前网上很火的一个单机游戏,阆风、琼华、天墉都是昆仑山有名的修仙门派。
他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周满好声好气地说:“小……小道长,你大概是穿越了,你们阆风派跟我们村子不是一个世界的。你是用了什么法宝才来的这里?还是用它回去吧。”
周满说完笑了笑,抖了抖背篓继续往前走了。都下午了,他快饿死了,还是找山薯要紧。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走了十几步又忍不住回头。一回头就看见那孩子还傻傻地站在原地。他周围全是高大的树木,衬得那孩子更显瘦小,可怜兮兮的一个,好像被遗弃了一样。
周满登时就心软了,走回去问道:“你怎么了?怎么还在这里?”
应非池抬起头,眼里有强忍的慌张,抖着声音说:“我……我回不去了,我是被掌门害死了才到这里的吧?”
周满看着他又倔强又脆弱的样子,好像看到了当年孤身一人走在城市里的自己。他忽然说道:“要不你先跟我走吧,山里有蛇,你一个孩子不安全。你放心,我不是坏人,不会害你的。”
应非池方寸大乱,抬头却看见他的眼睛——那是他见过的最温暖的一双眼。应非池鼻子一酸,忍着泪点了点头。
周满咧开嘴笑了,摸摸他的头说:“跟我来吧,我们去找点吃的,不然晚上要饿肚子的。”
应非池偷偷用袖子抹了抹眼泪,跟了上去。
第3章
周满就这么带着个小包袱继续在山上找口粮,因为带了个小孩子,周满也不往树林里跑,只是沿着小路走。
一路上周满只跟他说了自己的名字,也问了小孩的名字,然后笑着说:“唔,应非池,理应不是池中物,好名字。”
应非池一直不喜欢这个被强行改动的名字,听他这么一解释却也不那么介意了。他心里想:果然不可妄自尊大,纵然是化外,也是富有学识的。应非池一贯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性格,立刻就对周满有了好感,问道:“你说要找东西吃,那东西是什么样的?”
周满描述说:“是藤蔓,藤茎是四角星形的,叶子鸡心形,尾部细长。藤与叶都是嫩绿色,很好认。”
应非池点头,四处望了一下,问道:“是不是那个?”
周满顺着他指示的方向望去,笑道:“就是这个!你在这里等着,我过去挖。”
说着就往那边去。应非池跟着他已经很不好意思了,现在找吃的还得站一边看,他心里难受得很。可是那地方藤也多刺也多,应非池看看自己身上宽宽的道袍,知道走过去不仅会把道袍勾破,还会被树枝和刺缠住,到时候还得麻烦周满,只能在小路上等着。
周满先把钢钎从背篓里取出来,把茂盛的灌木压倒,清出山薯附近一块两步直径的地方。接着把背篓扔下,从距离山薯一步半的地方开始挖掘。他本来就是在山里长大,一身肌肉结实有力,不一会儿就挖出一个很大的洞。应非池看他遍布汗水的额头与隆起的肌肉,只觉得健美无比也新奇无比,阆风派是修仙的地方,讲究仙风道骨仙气袅袅,像这样挥汗如雨,给应非池一种真实的感觉。
就算不修仙,也要用其他方法活着。应非池心里默默地想,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没话找话地问:“为什么在那么远的地方挖?直接在根部挖不行吗?”
周满手上动作不停,气息有点急:“这棵山薯很大,入地很深,从根部挖很容易断。”
应非池似懂非懂,犹豫了一下把道袍的下摆别在腰带上,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我帮你搬土吧。”
周满心里他就是个小孩子,怎么能让他做事?立刻摆手道:“不用了,累得很,你那么小。”
“我会法术的。”应非池说,找了一片叶子,用手指在上面画着符箓。搬运咒是应非池会的唯一一个符咒,是他在抄书的过程里为了减少搬运纸张的次数偷偷练的,用得不是很纯熟。他小心地画了一个符箓,用叶子扇了一下坑里的土,那些土就哗啦啦地飞了出去。
真……真的有法术啊!周满愣得停下手里的动作,张大嘴巴盯了他好一会儿。
“怎么了?”应非池也停下动作不安地问道,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怕在周满面前显示自己没用,是怕周满觉得他累赘将他扔下?是怕周满看不起他或者只是可怜他?不,他应非池要活着,当然就要靠自己的本事,靠别人的同情跟怜悯算什么?
“啊,没什么,第一次见到法术,感觉……很神奇。”周满回过神来继续挖掘,“你年纪这么小就会法术,真是了不起!”
好像从没有人这么真诚地夸过他,从前太清子师父不大夸他,同门也多是奉承,得到肯定的感觉久违而且美好。应非池的脸红了,解释说:“这个我练了快五年才做到这个水平,你看,这片叶子坏掉了,我得换一片。”
“呵呵,换我的话,一辈子也学不会啊。”周满是真心这么觉得的。
“那……”应非池差点脱口而出,那我教你啊。但他没来得及说出口,因为周满神色一喜,蹲下去摸了摸,高兴地说:“接下来的三天我们都不用愁没东西吃了,恐怕我们还能背一点去街上卖!”
应非池不懂得他为什么这么开心,但也点头道:“嗯,太好了!”
周满眼里满满的都是笑意,对他来说,生活上的困苦总是有办法解决的,唯有亲人,一旦离开,那就再也回不来。如今他能重来,还有什么好不开心的?
山薯大多竖着长,但周满他们发现的这棵很大,分成好几个分支。周满一点点把山薯掏了出来扔在背篓里,这一棵足足装了半背篓。挖完之后,周满头上全是汗,把包头的蓝布拆下来抹了好几把,坐在地上喘气。等喘够了,他才发现应非池盯着他的头看。
“怎么了?”周满摸摸头,“有东西在我头上?虫子还是树叶?”
“你的头发……”应非池慢吞吞地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他还以为他的头发只是裹在头巾里,结果居然……居然短得跟出家人一样!
哦,周满摸了摸自己的寸板,笑了。“我们这个世界,不止我们村子,这个世界男人的头发从小就剪得很短,有些女人也留短发。这跟你们世界不一样。”
女子也剪短发?这不是云水庵的尼姑差不多?难道这个世界都是佛修?
周满也头疼怎么跟他解释这个不同于神仙世界的科技社会,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他背着背篓站起来,手上拎着钢钎,说道:“走吧,我们回去。”
应非池还停留在都是佛修的震惊里,一声不响地跟着他。没有看到周满一路捡了不少枯枝,背篓的空间都被占满了。
回去的路是下坡,比来时快很多,大概走了一个半小时(对应非池来说是差不多一个时辰)就看见学校屋顶的瓦片了。
周满带着他走进学校,有些赧然地说道:“不好意思,我们这地方又穷又破,在你回去之前就将就一下。”
他说着把背篓放在屋檐下,指着自己的房间说:“就那一间屋子最干净,你先把东西放在里面吧。我去洗手给你做吃的。”
应非池走进他指的那间屋子,包袱没放,先到处摸索。
墙壁,是黄泥土垒成的。屋顶,是黑瓦铺的。屋子东西两面各有一扇窗户,木头做的窗框,上面贴着一层半透明的东西(薄膜)。暮色已深,屋子里没有任何光源,勉强可以看见一个木头衣柜,一张木床,木床上挂着带有小孔的布(蚊帐)。窗子下放着一张木桌,上面放着一个笔筒样的东西,插着两只黑乎乎的条状物(钢笔)。那东西旁边还有个支起来的纸做的东西,上面印着绿色的字。应非池勉强认出“日”、“月”、“宜不”等字,但说的是什么,他却不明白。
应非池傻站在哪里许久,愣愣的,直到周满的声音将他唤醒。
“应非池,可以开饭了。”
应非池将自己的包袱放在木桌上,收拾心情应了一声,赶紧走出去。
刚刚的那个房间已是昏暗,而周满在的房间更加,几乎看不见人影,幸亏有火光照亮。周满坐在火边,指着自己身边一个四脚矮凳说:“过来坐吧。”
应非池走过去坐下,才发现那烧火的地方怪怪的。那是个四方的泥台子,顶上一个圆洞,洞上架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有两根铁丝有一个盖。水系修士的应非池立刻感觉到里边有水,还有今天挖来的山薯。
所以……那是个锅?
泥台子正对着两人的地方也开了洞,木柴就是从这里放进去烧的。
周满看他一脸看外太空飞碟的神情瞪着前方,就解释说:“这是泥灶,上边的是鼎锅,烧水用的,因为家里没油没盐,所以我们也不煮饭了,就烧几个山薯当饭吧。”
他说着拿起一个剪刀一样的东西,解释道:“这是火钳。”然后用火钳夹出一条灰扑扑的东西放在地上。“山薯烧好了,剥皮会么?小心,很烫的。”
“嗯。”应非池已经被一连串的新事物冲得头晕脑胀,这里每一件东西他都没听说过!他简直就是个废物,就像刚出生一样。哦,不,刚出生能有他这么大个,能有他这么能吃的婴儿么?
忽然一阵香气传来,应非池猛的回神,顺着香气望过去,只见周满把山薯折断了,露出里边雪白的肉来,山薯肉质粉中带糯,火中烧得喷香。应非池受了十六年清心寡欲的教导,此刻也不由得被勾得直咽口水,眼巴巴地望着。
他那个样子实在与孩子没什么区别。周满将一段山薯剥皮干净递给他,笑着说:“趁热吃。”
他还以为他要自己吃……应非池感动地看着他,接过了用力咬了一口,登时烫得呜呜直叫,又舍不得吐出,眼泪汪汪地吞下去了。虽然仅仅是囫囵吞下,但那香糯的滋味仍然深刻地印在了应非池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