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7号的身体，在灯光反射下，透着病入膏肓般的死白。他闭着双眼，睫毛被溢出的泪水打湿。
一股细小的疼痛，针孔扎入他的皮肤。
“很快就会结束。”在失去意识前，他听到夏医师这么说，“放轻松。”
再见。他在心里说。
第四章
哗——
哗——
是风的声音。
还有水的声音。
仔细听一听，还有海鸥的叫声。
噪杂又静逸。
“你要死了，傻子。”
他睁开眼，入目的，是漂浮云朵的湛蓝碧空，一望无边。海风拂面，他站起来，四处张望，却看不到海。
他站在松软的沙子上，闻得到海的味道，听得见海的声音，却看不见海。
这片沙地仿佛一直延伸到天的尽头，覆盖了整个世界。
“你要死啦。”那个声音听起来，很是愉悦，“那群家伙，终于把你玩死了。”
海在哪里。
“都快死了，还问什么海。”
“你死了，对我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情。”不过这声音可丝毫没有遗憾的意思，“不过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去死。幸好啊，你不过是个傻子。”
海在哪里？
“海啊……”如果能看到这个声音的模样，一定是笑意盈盈落井下石的怪面孔，“没有海。这里从来，就没有过海。”
他还想再问什么，却听见声音说：“醒来吧，有人来找你了。你啊，最好还是不要死掉吧。”
声音顿了顿，仿佛不确信般，低声说：“我应该，是会难过的。”
然而027号，却没有听到。他猛然从睡梦中惊醒，看到的，是洁白一片。
白色的。不含一丝杂质的。神经质的白。
空气中是浓郁的血味。黏腻甜腥。
他想动，却发现，自己浑身疼痛至极。每一个关节，每一个细胞，无一不像刀割一样。
他艰难扭头看看，发现自己身处一个从未踏足过的巨大空间。
这个庞大的空间看不到顶也望不到底，白色传输带在这里穿梭，机械运行。027号作为这个空间的一小部分，正躺在传输带上，被运至不知名的地方。而他的左右，全是尸体。
当然，说尸体也不尽然，他看到的，尽是些破碎的内脏和七零八落的四肢，完整的倒是不多。
至少在他的视力范围内，完整的只有他一个。
他勉强翻过身，用力撑起自己的上身，探头往下鸟瞰，只看见下方的传输带上，也摆满个各种，破碎的，完整的，人类的，非人类的，尸体。
不过“尸体”还是“躯体”，他倒有些不确定，或许这个空间内，存在和他一样的也说不定。
这些东西唯一的共同点，是很干净。即便是内脏，都没有血渍，躯体部分更是白到可怕。027号看看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也是很干净的。没有穿着衣服的躯体，就像被从里到外全洗过一样。
唯有空气中的血味，怎么都忽视不掉。
“嗨人，你醒了。”
黑猫慢从远处悠悠走过来。
“啊……您好！”027号惊喜万分，“您没有离开么？”
黑猫打了个嗝：“嘛，本来都该走，却想着，该和你道别才行。在房间等了你很久，都不见你回来。反正我不差时间嘛，就顺着其他房间去找你。结果发现你被泡在一个玻璃罐里。”
黑猫走了过来，往027号身边一趟，满足道：“啊……果然吃饱就是要躺下来啊……没想到这些实验的变异体这么好吃，死了之后也没有那么可怕嘛……”
“嘛，说到玻璃罐啊，你在里面泡了五天，结果好像被泡死了。那些穿白衣服的没救活你，估计觉得你的尸体也没有什么用了，就只能把你弃尸了。至于这里嘛……应该是尸体统一消毒处，下一站，应该就是研究尸体病毒和瘟疫什么玩意儿的吧。不过这个地方，真是大，到出口的话，估计还要很长很长时间。”
027号显然不太能消化这么多东西：“那您这些天，一直在等我么？”
“吟游诗人也是有社会责任感和人情味的嘛……”黑猫说，“蹭你吃喝，送你一路也是应该的。不过就说，猫比人类可是高级的多。那些穿白衣服的，什么都想着用机器，‘生命力’这玩意，当然是需要用直觉来感受嘛，我觉得你没死透，果然是没死透。”
“这样啊……谢谢您这些天的等待……”027号微微羞涩，“吃饭的话，其实并没有吃了多少，您不必放在心上的。”
“嘛，一口饭也是个人情债。”黑猫感叹，“混社会混久了，总会有这些不必要的麻烦。嘛，现在，027号，”黑猫严肃说，“我是真的要走了，你是要和我说‘拜拜’，还是跟着我一起走？”
“跟你走。”还未等027号思考，那个幻听又出现了。幻听抢先一步，开口道。
“那就好。”黑猫了然点点头，用舔干净的爪子洗了洗脸，认真把自己的毛发整理好，“我们可以准备出发了。”
027号迟疑着看向黑猫：“我……没有说话啊。”
“年轻人。”黑猫道，“要对自己的言行负责。”
“你可是要为我寻找ipad的御用保镖。”
“啊……好的。”
“走了。”
“嗯。”
第五章
在很多年很多年前的某一天，恐龙从这个星球上消失。它们是那个纪元的霸主，或许还有自己的文明。管他是小行星撞击还是汽车人抽风，总之恐龙这种大家伙，现在只能在博物馆和科幻电影里看到了。
玛雅，亚特兰蒂斯，米诺斯，里莫利亚。无一不成为失落的文明。
按照这个思路，这个时代的人类，也终将有这么一天。
或许是地球心血来潮自顾自玩了个身体净化，让人类一夜之间死个一干二净。或许是资源耗尽，瘟疫，病毒侵入，生化危机，丧尸围城。或许是人类的自相残杀，什么战争，什么民族纠纷，干脆刁民大暴动也有可能，呐呐，还有电影里的合法杀人夜，政府主导，so cool。若是来个极端邪教，玩儿完的更快。当然，外星人入侵也不赖，虫族超人什么的。再没新意点，来个历史重演，嘭，小行星撞地球，高温，干旱，缺水，缺氧，生命重组，沉寂个几万年，新生物出现。
谱写新文明。
总归，新旧交替是永恒不变的规律。现在的人类，在观看着历史，本身也是历史的创造者。来想想，千万年之后，这一段文明将被冠以什么名号？
嘛，按照现在的世界秩序，这段文明的总称谓，肯定没有什么东方韵味。
不过“命名”这种高端任务，是下一段文明的任务了。
正如同文明没落人类消亡世界毁灭都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关系这个还不如关心吃喝拉撒——“沃特？世界毁灭？老子2014都熬过来了，还怕什么？”这才是洒脱人生的真实写照。
撇开那些命运中的不定因素，让我们从把镜头缩小，从宇宙洪荒缩到壮丽山川到一个叫河萧的小城的一所名叫河萧中学的中学。就在此时此刻，十七岁的男高中生庄泽，正躺在天台上，认真翻着书本。
对于一个即将成为高三党的学生而言，他所看的书，当然是对学业没有任何辅助作用的。A4大小的书籍，外面包着“高三数学”的书皮，内容却是色彩艳丽的旅游画册。
斐济，夏威夷，马尔代夫，佛罗里达。这是本夏日特典，详细描绘了世界有名的海岛。走遍世界的旅游节目和旅游画册，在科技发达的今天，给人们制造一种“我可以轻轻松松周游世界”的错觉——当然不说这种意识不好，至少对于十七岁的男高中生庄泽而言，这些需要庞大资金作为基础的东西，还是相当遥远的。
这位高中生放弃了在教室里的午休时间，躲过败顶教导主任的巡查，偷偷爬上了学校六楼的天台，自备水杯餐盒与课外读物，开始自己的中午时光。
——这可不是一个好习惯，本文不推崇这种行为。至少对于大部分高中生而言，十七岁的男高中生庄泽，必定是班级中不合群的那个。
不合群=冷漠=自以为是=狂妄自大=讨人厌的人。明明一看就知道逻辑不对，却又挑不出实质性毛病的，大多数人都会遵守的神奇公式。
不过很显然，十七岁的男高中庄泽并不在意这些。
成绩不上不下，拖不了班级后腿，也从来没为班级挣过光，因此不会讨老师的嫌。没什么交好的朋友，存在感极弱，所以也不会有什么校园仇家，放学是从来都不用害怕走小路的，反之，就算突然休学，也不会有什么欢送会之类的惜惜道别。喜欢看一切地理杂志和旅游画报，打开电视一定会看动物世界这类的科教记录片。学过一段时间的绘画，可惜天生色感不是很好，速写成绩在三科中算是最好。考上高中那年，送给自己的的礼物是人生第一台单反相机，周末或者逃课时喜欢去拍个一两张，虽然没有少女当模特，但拍拍风景也很满足。没什么大的目标和梦想，或许说，目前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方向。
——大概就是这样一个男生。十七岁。即将成为高三生。一米七八的身高。幸运的话可能还会再长高一些。大概因为成长期，体型并不强壮，但肯定比弱鸡强壮的多。样貌算是不错，不阴柔也不阳刚，清爽干净类若非要形容，就是一看这人，就知道，是一个注重个人卫生，懂得礼貌的男生。再玛丽苏点，大概就要说成，白色上衣无时无刻不散发出洗衣液的清香，永远不会有运动型男的酸臭味道。就如同，隔壁班的学习委员这一刻板暖男形象，当然当然，刻板理论从来都是不对的。
这么一个如此普通的十七岁少年。
当然，十七岁是否还能够被称为‘少年’，这个问题有待商榷，姑且就先这么叫着吧，如果实在过于违和，称他为‘老少年’，也没什么关系，好脾气的庄泽不会计较这些。
五月末，天气已经开始闷热。河萧中学的学生们陆续换上夏季校服，宽大不合身的白色短袖和藏蓝色长裤，男生板寸，女生马尾，一看就是令老师放心家长满意没有任何早恋趋势的造型。
庄泽也是如此。
干脆利落的短发，松垮的校服，唯一与其他男高中生有区别的，就是脚上的球鞋——老师家长们可千万不要低估青春期少男少女的那颗永远都会blingbling闪瞎人眼的小心脏，统一校服和发型又怎么样，他们可以从各个方面挖空心思提高自己的档次。女生从小书包啦，鞋子啦，阳伞啦，发带啦上面下功夫，狠一点的，干脆把灯笼裤改成收腰小脚九分裤，洋气得很。男生嘛，可供选择的范围比较少（你一男的去改成小脚裤校服，娘炮死了，人家连阿鲁巴都不带你玩），那么就一门心思在鞋上下功夫。回力鞋装个小文青就算了，撑场面的是ad，nike，nb，vans，aj等等等等，每逢下课，篮球场上，就光看鞋吧。
十七岁的男高中生庄泽，家中常备鬼冢虎。价钱不多不少，刚刚在可支付能力范围内。款型潮而不笨重，方便他出去采风。居家旅行必备，只可惜，并不能为他的校园生活增添什么色彩。
不过十七岁的男高中生庄泽并不在意这些。这是真的。
——倘若一个人生活的足够好，那么对他人就没有多少强烈的渴望。换言之，庄泽从自身得到的乐趣，远远超过他人能够给与的。
因此他不需要。
这个天台，是学校最为舒适安静的地方。
在每个清晨的早读时分，日出，鸽子，苏醒的小城，仿佛远自天际的读书声，将这一空旷平台渲染成“诸神领域”般的中二场地，极其适合打坐修禅闭关修炼自我净化灵魂升华。
顶楼实际上是被锁死的。锁死是必要的，不然有学生想不开跑上来跳楼怎么办？鬼附身神经病就算了，因为什么失恋什么情伤什么成绩退步什么报复家长就来跳个楼，国家的未来还要不要了。但庄泽同学成功在门房那里偷到了钥匙，配了一把新的。
适当的风和温柔的阳光，这里成为庄泽的私人度假场所。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不能随意从栏杆处鸟瞰校园，如果被巡逻安保或者老师同学看见了，事儿就大了。
即便是正午，天台的阴凉处，依然爽到不行。时不时吹来午风，比在六十人的拥挤教室舒坦得多。四下寂静，连鸟鸣都没有。
庄泽躺在地面上，把书丢在一旁，摊开四肢，看向头顶的天空。
湖蓝和浅灰蓝的调和色，中间可能加了点草绿。灰蒙蒙的不清透，算不上晴空碧洗。万里无云倒算形象，总之是没有什么观赏性。
庄泽在年幼时，曾跟着家人去西部。对那里的风土人情自然景观一概记不得，可那里的天空却记得清楚。
蓝到耀眼的天空，透出的纯粹，仿佛能压着人的脊梁，让人对它顶礼膜拜。那边的云，都不再像是科普意义的云。而像是活生生的，具有生命力的神祗。
庄泽那时想，天空之上，才是真正的，诸神的领域吧。有长生和不死。
最纯净，最清澈。令人无法忘怀。
诸神啊，大概唯一羡慕的，就是人类的短暂人生了吧。
不能死去，这可是个会令神们患上忧郁症的天赋。
至于与诸神相对应的凡间，河萧这个地方，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小城一所，没有太高级的商场，买个奢侈品得开车去隔壁市。但最基本的生活需求完全能满足，肯德基电影院ktv酒吧样样俱全。有山有水，环境不错，没有雾霾困扰。倘若父辈在这里有一套房子，那么年轻人月薪两千块，足够过上很不错的生活。
庄泽也是这么认为。
他喜欢河萧这个地方。并且自认为，比他的父辈们都要喜欢。
他在这个地方出生成长，也可能会在这里生活到老死。虽然对未来的职业并不清晰，也没有什么明确的规划，但对这里的喜欢，是不会变的。
即便这会儿的天空颜色令他心情并不是那么愉悦。
不过能改变心情的事情太多了，犯不着事事计较。
困意袭来。
男高中生庄泽慢慢闭上眼睛。
哗啦啦——
有风吹来，一旁的书籍被吹翻过去几页。
男高中生宽大的校服衣摆被轻轻吹起，却没有发出声音。
午后的阳光巧妙避开这一小片区域，令地面泛出晃眼的白。
蝉鸣四起。
夏天来了。
第六章
这个季节的中午，总是格外的漫长。
男高中生庄泽从睡梦中醒来，他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手腕上的电子表，显示的时间是两点十五分。
两点半有体育课。
他们学校没有室内体育馆，体育课一律在大操场上玩儿露天，上课内容也够无聊。要么徒手掂排球，要么群体益智类体力活动，还玩过什么劳什子老鹰捉小鸡，在学生们看来，还不如跳个广场舞，还能听听神曲。不过上什么内容，和他们这些学生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开玩笑，要升高三的学生了，竟然还有工夫上体育课？乖乖在教室做卷子吧。
至于做什么卷子，这又和庄泽没什么关系了。
他这种把教室当后花园的偏偏又不挑事的学生，一早就是被放弃的类型，老师才不管他，小狗腿儿们搞人民内部斗争时，也想不起他。
没有体育课，没有试卷，没有派系斗争。他就是他，啊，引用一歌词，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