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愣着干什么!”段湮凉凉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等着被人抓吗?”
“你先走吧……”我顿了一顿,斟酌了半晌,才道,“我要去找一个人……”
“王巍?”段湮的话语丝毫不带感情,“不用找了,已经被我杀了。”
“……”
我不知道应当如何反应,即便知道王巍死了,我依然没有任何感觉。我知道王巍也是杀害段湮家族的元凶之一,况且我自己是不认得他的,就算知道他死了,我也没有什么愤怒,只有些微无奈。
不管如何,师父交代的任务,注定无法完成。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我有必要尽快回一趟师门,否则,避世山庄灭门惨案,又要再一次发生。
“唔……”段湮忽然脸色一变,一手抓着自己的前襟,眉宇间透着痛苦的神色。
毒发?这个时候?!
我怔了片刻,立刻上前扶住他,却被他一手拍开。
“别碰我!”段湮死死地咬住牙齿,疼得整个人都靠在了石壁,身子缓缓滑落。
“不能待在这里,必须赶紧出去。”我不管段湮的抗拒,立刻将他一只手绕在肩上,撑起他就赶紧往外走,“忍耐一下吧。”
“为何帮我?”段湮一记冷眼,额头上已然渗出点滴冷汗。
“啊?”我脚步不停,脑中却被段湮问得打了一个结,“因为你刚刚帮了我啊。”
“……”
即便我现在很不习惯和段湮待在一起,纵使我也很想报上一世的一剑之仇,但是我顾少缘终究还是一个狠不下心的人。尤其是方才段湮帮我脱险,我更加没办法对他坐视不管。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一世受到的冷眼太多,以至于段湮忽然帮了我一手,竟让我有些心虚。我不想成为像段湮那样的人,因为复仇而迷失自己的本心。不管我和他上一世到底有何恩怨,这一世,我只是不想,重复地活着。
出了地牢,天上的月色依然暗淡,周围的景色变得更加浓黑,我只觉得肩上的重量也越来越沉,耳边的呼吸声也越来越粗重。
这样下去,恐怕段湮撑不了多久。我扒开树丛叶子,内心有些着急。
“喂。”感觉身后有人戳了戳我的背,我立刻毛骨悚然。
“你们鬼鬼祟祟的到底在干什么呀?”那人压低声音,凑我耳边说话。
我吓了一跳,退后两步,由于段湮的重量使我失去平衡,两人纷纷一齐倒在了草丛中。
“喂,你没事吧?”那人上前,欲扶我,却被我躲开了。
“嗯……戒心要不要这么重啊,我才是被吓到的那个好吗?”对方似乎在尽量显示自己的善意,“你看,我不是鬼,我有影子,还能碰到你……”
“唔……”段湮疼得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
“哎呀,他怎么了?”那人放弃与我周旋,头凑到另一边去看段湮,“中毒呀!”
“你是谁?!”我压低声音,警惕地问道。
这时候,乌云移动,露出了明亮的月光,我们相视一望,对了个照面。
“洛子殇?!”
“神仙哥哥?!”
“……”一时无话,我竟不知道洛子殇会出现在论剑大会,当时根本就没有注意过。
“哈,真是巧啊。”洛子殇忽然咧嘴一笑,“又碰到了!”
“在下也很想和你叙旧,但是眼下有件急事需要你洛神医帮忙。”我看着大口喘气的段湮,长话短说,“请你救救我朋友。”
好在这时候的洛子殇还是很好说话,不像上一世那么冰冷无情。
“既然神仙哥哥开口了,那我只好接下这活了。”洛子殇意兴阑珊地叹了口气,“先把人弄我房间吧。”
我和洛子殇两人联手将段湮抬到了洛子殇的屋子,事实证明,神医的待遇不是一般江湖人可比的,一个人占了一间带厅的大主卧,也省掉了一些麻烦。
好不容易将段湮安置在洛子殇的床上,我们两人却是大汗淋漓,一是为了压制无意识动手的段湮,二是担心被人发现神经一直处于紧绷状态。
“你朋友中的是‘七巧’啊。”洛子殇干脆坐在了床边,抹了把汗道,“说实话,我没法解啊……”
洛子殇无法解七巧,是意料中的事情,上一世,他亦如是说。
“‘七巧’这种毒,说到底也不算一种毒药,它并无毒性,只是会扰乱神志……要克服它,只能靠他自己压制了,我顶多只能给予一些内服药,辅助压制,减缓痛楚而已。”
“那我朋友就劳烦洛神医照顾了。”我起身抱拳。
“咦,你不留下来吗?”洛子殇一脸错愕,看了看床上的人,又看了看我。
“实不相瞒,在下夜里睡不着,偷偷溜出来的,这才遇到了毒发的这位朋友。”我避重就轻解释道,“只是怕与我同行的朋友见我不在甚是担心,遂我必须回去一趟。”
“这样啊……”洛子殇的表情似乎是有些失望。
虽然我很不好意思打扰洛子殇,但是带着段湮回楚唯那里去也很不合适,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留给洛子殇,免得段湮醒来见到我又是相见两厌。
“避世山庄顾少缘,多谢洛神医出手相救。这下就先告辞了,明日再来拜访。”我起身告辞,心绪烦乱地离开了洛子殇的住处。
月光越来越明亮,我走在静悄悄的路上,看着地上的月华,心中依然无法平静。
我竟然又救了他一次,真是够了。
夜里的凉风袭来,也吹不走我心中的挫败感。当时救人的想法,跟救完人之后的感觉,总是南辕北辙。
救人之时,总是能找到各种理由去救他,救完之后,又总是后悔救了他。顾少缘,这种藕断丝连的关系,你到底想要怎样?!
我很想一手狠狠拍向自己的后脑勺,把自己打醒。我这种状态,到底是真的放下了,还是根本放不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果然是夜晚不宜思考么。
这下,一定又要被误会成“欲擒故纵”之类的了。真的好想让时间退回去,让我重新选择一下。
在万无一人的小路中,我略感疲惫。在这个心理特别脆弱的时候,我想起的,竟然是楚唯那冷如月光的龙骨护腕,和他结实可靠的肩膀。
我忆起上一世,无论我去哪里,或者做什么,只要我一回头,楚唯就站在那里,抿着唇,任风吹打着微乱的发丝,蓝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呵。
我轻轻地笑了,下意识地转头,身后却空无一物。
有那么一刹那,一股酸涩袭满全身。心中空荡荡的,仿佛这整个月华都失了颜色。
江湖的路,我已走过太久。走着走着,我害怕了,自己失去的东西越来越多;走着走着,我畏惧了,那满身伤痕的疼痛越来越清晰。
走过的路,没有人陪伴,这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让我片刻地恍惚了。
原来我竟是这么害怕失去他。那当时我到底哪来的狠劲,用楚唯自己手中的剑,一推到底,结束了他的生命?
突然好讨厌自己。
我叹了一口气,转回头,却整个人都顿住了。
真的在那里。
清冷的龙骨护腕,从未退却的眼神,那一身蓝白相间的开衫在月色下泛着微白的反光,天蓝色的发带随着长发飘逸。
楚唯。
我迈开双腿,慢慢地靠近他,眼神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眼睛。
没有责备,没有询问,没有探究,他只是捋了捋我乱舞的刘海,轻轻道:“回去吧。”
“嗯。”我应了一声,便见楚唯携起我的手,拉着我继续向前。
看似微凉的手,竟是如此温暖。
我望着前方乌黑的道路,已然失了先前的可怖,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种静谧的安心。
Chapter 15
第二天清晨,明亮的大厅里,林婉萱和宋溪两人齐齐揉着眼睛,仿佛一夜没睡的样子。
我看着甚是奇怪,望向楚唯:“他们怎么了?”
“怕是睡不习惯吧。”楚唯淡淡地回答,顺手拿了一个馒头到我手上。
“本姑娘等了一夜……”林婉萱看着我和楚唯,声音夹着七分的怨念,“但是什么动静都没有。”
“唉……”宋溪大叹了一声,两手一伸,趴在桌上,“春宵已过,难逢秋露啊……”
“唉……”林婉萱也跟着唉叹起来。
“他们到底怎么了?”我咽下口中的馒头,转头满是疑惑。
楚唯面无表情地酌了一口水,只道:“吃完,兵武场那边就差不多开始了。”
听楚唯这么一提醒,我忽然想起昨天死于地牢中的易原。
只怕是今日尚未有人发现,所以论剑大会还能照常进行,只是等到明日,就不知会如何了。
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面前几位朋友,若是说,怕他们被卷进这场风波;若是不说,这种瞒着朋友的感觉又让我如此煎熬。
“看少缘神色有异,可是有话说?”对面的宋溪啃了一口花卷,稍稍恢复了精力。
“没什么……”我叹了口气,轻声道,“但愿没事。”
抬眼见到楚唯一成不变的表情,只是黑蓝的眼睛染上了一层凝重:“走吧。”
兵武场现场十分热闹,人山人海,把前面的几个小岔路全都堵上了。由于我们来得晚,看到如此壮观的景象,全是一阵呆愣。
“早知道就早些来了,这么多人,怎么看得见啊!”林婉萱跳了几下,发现依然还是望不到场中央,鼓着腮帮子,很是气恼。
“往前挤吗?”我东西望了望,很多都是一整个门派一起来的,服装很是统一。
“这……恐怕有些难度。”宋溪在一旁摸了摸下巴,两边张望了一下,忽然坏坏地笑了,“有了!”
当我们坐在静修殿上的屋顶上时,我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不安的。我们座下的视线极其清楚,场中央一览无余,确实是观战的好地方。
“宋大哥真有你的!”林婉萱兴奋的很,“这地方敢情好,看得清楚,又不怕被场内的剑气扫到,本姑娘很喜欢。”
一向面无表情的楚唯也勾了嘴角,表示满意。
我们四个就跟小鸟似的挨坐在一起。
虽然在夜里,上梁踏檐这种事我没少做,可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么盛大的场面中,公然坐在屋顶上,还时不时接受一些人的视线,我还是有些忐忑的。
会不会被主人家赶出去?虽然这也不失为一种逃离漩涡的方法,但总是有损颜面的。
只是不一会儿,也有一些江湖客效仿我们的做法,一个个都上了屋顶,这下,要赶人,也不孤单了……
随着一阵击鼓,场内的人都安静了下来。一个身着锦衣的青年站在了场中央,浑厚的声音充满整个兵武场:“欢迎各位来我们易家参观十年一度的论剑大会,由于家父身体不适,今天由我易云代为主持这场大会,还请各位多多照顾。”
“自然自然。”
“易兄弟不必拘束。”
“谁来主持都没问题,快些开始吧。”
底下的人潮回应了几声,又重归安静。
易云此人看着风度翩翩,谁能知晓他竟将亲生父亲囚于地牢,真是人不可貌相。我微微叹了一声,不知段湮如何了,但愿他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才好。
“按照规矩,此次大会将举行十五天,分为七场,战到最后的人需要与上一次的论剑大会胜者决一胜负。第一场分为十组,任何人都可以上台挑战,胜者将进入第二场。那么现在,就开始吧!”
话音刚落,随着一声响彻全场的锣声,论剑大会的序幕,就此拉开了。
看着底下涌动的人群,兵器相撞,林婉萱一旁叫得不亦乐乎:“红衣的,快打倒对面那个龅牙!”
“唉,你叫也就算了,人家姓名都没记住,老取外号,小心别人一取胜就让你下去打。”宋溪连连摇头,嘴上却是笑的。
“打就打,本姑娘又不怕输,再说了,人家就算赢了我,也没趣啊。”林婉萱嘻嘻笑道,“大不了宋大哥你帮我赢回来。”
“我又不是打手。”宋溪干脆向后仰倒,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一人对战那么多,宋大哥吃不消啊……”
“你说什么呢,本姑娘这么招人恨吗?!”
“哪儿能啊,林妹最讨喜了。”宋溪敷衍的语气立刻激怒了林婉萱。
“宋大哥!”
我今日大部分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宋溪和林婉萱之间的互动上了,场内的打斗竟没他俩斗嘴精彩,举头望望,发现大多数站在屋顶的江湖人士,都频频往这边看,看来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呀,那人看起来好面熟!”林婉萱忽然指着场内一人,怪声叫道,“想起来了,就是那日晕倒的白鬼!”
“白鬼是谁?”宋溪一脸迷茫。
“就是那日害我们离约定时间迟了三日的恩将仇报不仁不义还不告而别的白眼狼。”
我眼皮一跳,顺着林婉萱的手指看去,只见那人一袭月白武袍,墨色长发让他的脸色稍显苍白,握着秋水剑的手指骨分明。
段湮居然还在这里!还这么堂而皇之地站在场地中央,连我都不免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才只是海选,段湮这种程度的高手,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出现才是。
我正纳闷,眨眼间便见段湮身形一动,瞬间将他的对手一巴掌扫出了场中,掀起众人一阵喧哗。
我看了看那个飞出场外的人,看穿着,是苍涯派的弟子,也算是剑术排行中上的门派,段湮连招式都还没用就已经将他击出。
“这就是你口中那个白鬼啊?”宋溪感慨一声,“也不像鬼啊,怎么看也是一个翩翩少年郎。”
“咦,这白鬼看着身子那么弱,没想到身手还挺快啊。”林婉萱好奇地往前倾了倾。
从前就知道段湮武功很高,只是因为中毒的原因,很少动手,而且最不屑与实力相差太大的人比拼,所以今日他这个举动,显然很反常。
有人欲上前挑战,段湮一皱眉头,仅仅只是一脚将人踹了出去,不耐烦地拔剑,剑尖直抵我们这个方向,下巴优雅地一扬。
众人的眼睛也顺着他的剑,往我们这个方向扫来扫去。
“……”不会是要我跟他决斗吧。
“可恶!居然敢挑衅本姑娘,我林女侠今日就跟他决一死战!”林婉萱作势就要起身,被宋溪拉了一个趔趄。
“你做什么拉着我!”林婉萱凤眼一瞪。
“人家又没指着你,你上去做什么。”宋溪哂笑,手依然不放松。
“那他指谁啊?”
“我怎么晓得,认识谁就指谁咯。”
我不确定地转过头,后面还有一大群的江湖人,我实在无法肯定他是不是就是指我,可直觉上,他除了我,跟别人也没有渊源。
就算是我武功的鼎盛时期,打赢他的几率,几乎可以为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