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说来话长……”师兄脸色凝重,似有重重心事,一双凤眼显得十分阴郁,“这事本该通知你,只是师兄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一惊,联想到上一世避世山庄的惨状,我心底隐隐觉得不安:“师父可是一人留在山庄?”
“非也。”师兄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我正是想说此事……师兄之所以会在此处,也是因为师父。此事说来也蹊跷,师父他最近……”
“砰!”
一声巨响打断了师兄正要出口的话语,我们齐齐向声源望去,只见船舱的门一瞬间被毁得七零八落,木屑四散而飞。我们齐齐一避,险些被那些碎片伤到。
余惊之后,一抹带着些许灰尘的白色大褂在风中飞舞,我定睛一看,吓得嘴巴都忘记闭上。
那一头蓬乱凌散的头发下,是师父布满皱纹的脸。从前一双慈爱的眼睛,如今仿佛如同鬼上身一般,布满了血丝,凹陷的眼窝将整个人衬得如同一具死尸。
“师……师父……”我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瞬间不知如何是好。
这样憔悴无人气的师父,让我害怕得落泪。
“师父……你怎会……到底发生何事?!”
我刚想走近,却被大师兄一手拦住:“别靠近他!”
这时楚唯也站在了我的身边,左手捏着剑诀,随时准备应战。
“师父最近不知为何,时而疯癫时而清醒,疯起来六亲不认,处处伤人,所以我才不让任何人上船搭载。”
“怎会如此……”上一世,我根本不知道师父变成什么样,只知道跟在段湮身后,许久才记得回门派一趟。没想到师父竟会……
顾少缘,你根本就没有尽到一个徒弟该有的责任……
仿佛五脏六腑都被燃烧一样,我心中难过得发烫。师父将我从小抚养到大,传我武艺,教我做人的道理,待我如亲子。而我却不思进取,违背教义,跟随段湮肆虐江湖,以至于师父惨遭毒手,我竟让真凶逍遥法外,顾少缘,你便是做十世的畜生,也无法洗清身上的罪孽!
“师父!”我嘶喊的声音,被迎面的江风,吹得破碎。
师父仿佛终于察觉到我一般,眼神似有微动,然而瞬息之间,我还没有看清师父的动作,身体已然飞出了甲板,胸口,巨大的痛楚一点点蔓延开来,疼得我喉间发腥。
师父的……破风掌……
周身眨眼间冰冷如雪,整个身体没入了潇江水面,眼睛因为冷水的刺激而半眯了起来,手,使不上力气。
灌入口鼻中的江水,让我胸口的疼痛放大数倍,隐约地,我看到蓝白的身影向我游来,手被紧紧地抓住。
船……快放开我……
驶来的大船以极快的速度撞来,我心急之下,只觉得窒息到将要死去。我感到一阵湍急的水流扑来,在黑暗席卷我的意识之时,紧抓着我的手忽然一瞬间松开,我听见沉闷的“咚”的一声,仿佛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少缘,来来来,为师今日给你带了些苏州的点心,来尝尝。”
“师父……”
“少缘武功根基甚佳,只是心不在内功上,光凭外功如何能长远?罢罢罢,为师只要你活得痛得痛快,武学上的成就嘛,就随风而去吧……”
“师父……”
“少缘近年频繁出山,许久不回,倒让为师想念。快来给我看看,长多高了……”
“师父……”
“少缘啊,为师曾经做过一件让自己十分后悔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够认清是非,不要踏上师父的后尘……”
“师父……对不起……”
“喂。”眼前的画面一直不断地跳动,直到我恍惚之间听到一句呼唤,“怎的还不醒?”
头,忽然晕得无法睁眼,窒息的感觉依然不离周身。
我感觉嘴被柔软的东西覆上,口舌之间有温热的触感,一道温和的气流渡入,瞬间让我的呼吸畅通了。
感觉胃中有腥水涌上,我恍惚之间推开旁人,翻了个身,呕了些许水出来,随即猛烈地咳了起来:“咳咳咳咳……咳咳……”
边上的人似乎站了起来,我恢复了些许神志,耳边听到一阵清脆的叮当响。十分耳熟的声音。
我慢慢侧脸,入眼的,是青色劲装武裤,腰间别一把抬碎月刀,月型红色琉璃佩在刀柄之间悠然晃动。我抬头,对上一个桀骜不驯的面孔,和一双戏谑的眼睛。
“秦……非月?”我眨了半天的眼睛,才认出这个人。
“顾少缘。”那人又重新在我身边蹲下,浅褐色的眼眸紧盯我不放,嘴巴缓缓开口,“你为何会倒在此处?”
脑袋有些沉重,但秦非月这一问,让我有瞬间的怔忪。我环顾四周,眼前显然是一片树林,我身处江边的浅滩,浑身湿透,潇江水面在落日余晖下别样通红。之前的记忆瞬间涌入我的脑海,我只觉得浑身一颤。
身上忽然覆上了一层温暖,是秦非月青色的外衫。
仿佛是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我紧紧抓住秦非月,语无伦次地开口:“师父……楚唯……”
“我说,有美人投怀送抱固然不错……”秦非月托着我的身子懒懒开口,“只是得叫对名字啊。”
“师父为何如此狠心……”我感觉我的眼睛再次转为模糊,随即想起昏迷之时听到的那声让我胆寒的声音,“楚唯!楚唯他……”
我四下张望,僻静的水岸边,除了我与秦非月,别说是人的身影,就连鸥鹭的脚印都没有。
“不用看了,我就见到你一个。”秦非月下巴一扬,纤长的青丝随着他的动作飞舞,吐出的一字一句都在打击着我的神经。
我紧紧地抓着秦非月帆白的前襟,泪眼模糊,就连出口的话语都差点哽咽得说不出来:“楚唯……我要……找他……”
“……”秦非月看着我怔了片刻,才道,“要找人,你也得先把自己给收拾好了。身受内伤,溺水昏迷,没死算你命大,你若这个状态去找人,人还没找到,我就能给你补一刀了。”
“来不及……楚唯……”我耳边听着秦非月的话语,心中更加焦急,仿佛我若是迟了哪怕一刻,都有可能让楚唯永远消失在人间。
“你就算急,也不可能让楚公子一下子出现在你面前。”秦非月抬手,淡淡地在我的脸上一抚,“这样吧,我让我儿子帮你找,你跟我去最近的医馆,把伤治了先。”
“……”我怔忪的望着秦非月,许久才反应过来,开口第一句便是疑惑,“你儿子?”
秦非月嘴角傲然一勾,手放到唇上吹了声口哨,随着一声绵长而悠扬的鸣叫,盘旋在上空的一只体型壮硕的苍鹰忽地直坠而下,待接近地面时又猛然展翅回升,款款落在秦非月的肩上。
由于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凶猛的苍鹰,我本能地想向后退去,却被秦非月左手按着肩膀无法动弹。
“儿子,爹有任务交待你。”秦非月伸手摸了摸苍鹰的脖子,“楚唯你当是见过的,沿江寻觅,若见到此人,速来报我。”
“去吧。”秦非月话音刚落,那苍鹰就立刻扑腾而飞,速度堪比离弓之箭。
他将脸转向我,等了片刻,右手托在我眼前:“鹰眼比人眼要灵光许多,现下你可愿意随我去医馆了?”
我望了他半晌,一手搭在了秦非月的掌上,整个人立刻被他拖了起来。
手上源源不断涌来的真气,让我周身的微寒渐渐消散。明明是十一月的初冬,却如同暖春一般,感觉不到任何冰凉。然而此时的我,根本无暇思考其他,只觉得整个人脑袋都是空空的,精神恍惚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走过了什么路,进了什么地域,完全不清楚,眼前只有楚唯上一世,临死前,宽恕的拥抱,窒息得让我害怕。
Chapter 19
“怎样,可冷静些了?”秦非月手背虚拖着下巴,宽袖随着竖起来的手臂下垂,露出了里面古铜色的皮肤。一双无论何时都淡然不乱的眼睛,从我喝姜汤开始,便一直盯到现在。
也许是因为暖了身子,或许是因为一阵繁忙的搭脉配药推拿调理,又或者是因为沐浴过后换了一套干净的衣物,让我紊乱的思绪有了长久的缓冲,才不至于像刚醒时那般无头苍蝇乱窜,倒是让秦非月见笑了。
“看来你好些了,那我可就说了。”秦非月拉长了唇线,“沿江没有楚唯的踪迹。”
“……”我双手捧着依然还残留着暖意的空碗,呆了片刻。其实这个消息,也是意料之中。
“你们到底遇到何事?”秦非月动作不变,只有嘴唇在动。
我顿了好一会儿,才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秦非月,而对方却忽然勾起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我说,你有没有想过……”秦非月右手食指戳入酒杯,在桌上转着圈,“既然你又要回师门,又要找楚唯,何不沿江而上,一路上也或可有些线索。你师兄是否已然将之救起或未可知啊。”
经秦非月这么一说,我深觉有道理,也不浪费之间,一下子就“噌”地站了起来,对秦非月抱拳道:“避世山庄顾少缘,多谢秦公子相救之恩,日后相见,必当报答。”
“什么日后相见。”秦非月遂也站了起来,横放在桌上的碎月刀一勾,“既然救了你,你一路上报答好了。”
“……”我怔怔地看着准备跟着我走的秦非月,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走啊,发什么愣?”秦非月向前走了两步,月型琉璃佩在刀柄上磕出清脆的响声。
“为何……”
“我记得上次见你,告诉过你在身上放个什么东西,好送我做定情信物。看来你没照做啊,那就只好收下你整个人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深深觉得秦非月此人在江湖传闻上似乎颇有出入。据说此人手段阴狠,行动莫测,口舌带剑,从不饶人,然而他却救了我一命,言辞暧昧,却并不毒舌。似乎还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
一同沿江而上,江风扑面,微冷。头上盘旋的高空苍鹰,时不时发出一声长鸣。身旁青色白纱武装的秦非月,总是能悠闲地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可以看出他在故意放慢脚步,能让我跟上。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怎么说呢,上一世,我与秦非月几乎没什么交集,唯一的一次还是因为杀的人相同。我那时候并不想与他起冲突,遂直接把人让给了他。
我见过他杀人的样子,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碎月刀拨出两指宽,可杀十步之内任意一人,让人防不胜防。
“在想什么?”耳边传来秦非月含着笑意的话语,“你都快踩进水中了。”
我脚步一顿,往秦非月那边靠了靠。
“啊,对了,这东西还你。”眼前出现一个信封,我想了半天才突然想起这是师父让我交给王巍先生的书信。
“我拆过了,很可惜,墨迹被水打湿都晕开了,看得费劲。”秦非月一脸自然地答道。
这家伙难道不知道拆别人东西之前要询问主人的意思吗?!
我看着已经被撕开一个口子的信封,想想还是将里面的书信捡了出来。反正都已经被人看过了,师父心智迷失,王巍先生也已不在人世,既然如此,看一看也无妨,说不定有何线索。遂干脆边走边看。
只是都开信纸那一刹那,我被里面的内容震惊了。什么叫看得费劲,根本就看不出来几个字!除了第一个“王”字勉强能看出来之外,笔画多的字根本就是一团糊。
王……吾……杀之……取……秋水剑……求……珍……
不短不长的一篇书信,我愣是只看出来这么几个字。
“秋水剑谱听着很熟啊,你师父好像没那么简单。”秦非月一席话,立刻让我的脚步僵了一下。
师父的书信中,确实提到了秋水剑谱,如果师父跟秋水剑谱真的有关的话,那么段湮出现在避世山庄,也可以解释了。但是师父到底与此有何关联呢?难道师父也是段家灭门的元凶之一吗?不,不可能。师父那么善良,怎么会呢……
整件事情到底如何不能妄加定论,一切也只能先见到师父,再看能不能弄清楚。
我们沿着潇江浅滩走了大概四五日,直到进入长山山脉,也没有发现楚唯的任何踪迹。即便如此,我依然告诉自己,不能慌。如果连我也失去冷静,不但找不回楚唯,而且还会失去挽救避世山庄的机会。
“咦,没想到人迹稀少,还能遇到两位。”去往山腰的路上,正逢一个算命先生下山,手中握着一个“算”字幌子,可看年纪,却是很轻的。
我礼貌地点点头,正准备继续上山,却见那算命先生拦住了我,道:“既然如此有缘,不如公子测个字,在下免费给你算一卦。”
“这……”我犹豫了片刻,还是不好意思拒绝别人,只好道,“那好吧。”
他打开一个木箱子,里头有许多折成八卦形的纸片,我随意抽了一张,好费力才打开,出现一个“花”字。
我将字条递给他,却见他露出了一个很有深意的笑容。
“‘花’字好啊。双十化吉,大凶难近啊。公子必定有两个贵人在帮助你。”
“是么……”我眨了眨眼,也不知是该信还是不信,随即道了谢,便继续赶路了。
“呵,这人心思叵测,不知是哪里来的算命先生。”秦非月别在左腰的碎月刀,与琉璃佩撞出空灵的声音。
“怎么说?”我疑惑地望向秦非月,并不知晓他话中的意思。
“‘花’字,草丛底下一把匕首对着一个人,表面上风光无限,底下却危机重重,真是好极了。”
“……”秦非月此人,果然是不折不扣的毒舌。
避世山庄,在长山中部,一个地势较凹的地方,四面由山壁环绕,看上去像一个小型的山谷,而从外面来看,却是很平常的山壁,并不会有人怀疑此地内有乾坤。
我本打算让秦非月在山外等候,毕竟师父教诲,避世山庄不能与外人道也。但今非昔比,如今师父神志不清,也不知师兄是否安好,秦非月武功高强,或许能防止一些突发状况。
在进入谷之前,我心中一直忐忑。上一世,自从避世山庄被灭,我再也没有回去过。然而这一次,我隔了一世又重新回到这里。对于师父和师兄来说,我仅仅只是离开了三个月,然而对我来说,我却已经离开十多年了。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近乡情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