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李景明有点犹豫，“要不然开完会我就回去，不要他们给的那份工作了好不好？”
“怎么现在舍得了？开个会就把你开得没动力了？”
李景明嘟喃，“就是不想要了。我宁愿教教学生种花种草，开开讲座做做项目。”
吴江说，“等你开完会吧，你才答应人家也不能说走就走，多没礼貌。”
“哦……”
“怎么了这么没精神？”
李景明脱口而出，“很想你，还有，好喜欢你。”
梁君秦养的那打律师没白拿工资，一个星期后律师来接沈越去拘留所看人。沈越终于见到梁君秦，千言万语在嘴巴边上说不出来。
梁君秦瘦了一点，但衣服整洁干净，人看起来也挺精神，应该是没受什么罪。沈越见到人的第一眼眼眶里一下子涌出眼泪来，沾湿了睫毛。他抽了抽鼻子，心里特别难过。
“哭什么，又没什么事。”
沈越开口就骂，“老王八蛋！”
梁先生笑，“还会骂人，看来我还不算太混账。”
沈越眨巴眨巴眼睛，把眼泪蒸发掉一些，心说着老混蛋太没良心，完全不知道自己这几天的日子有多难熬。
梁君秦没什么想说的其实，他只要看到沈越没事就好。他就看着他，竟然就觉得很心满意足了。
沈越低着头说，“我没和梁睿说。可我怕瞒不住他。”
“知道就知道了吧。我也没想可以瞒着。”
“律师说已经联系您各个系统的朋友了，帐也都收回去了，不会有问题的。再多坚持几天，最多罚点款不会让您有事的。”
梁君秦似乎毫不在意，“你呢？还好吧？”
沈越鼻子又酸了，点头，“我现在住在朋友家。律师说怕淞景园不安全。”
“委屈你了。但他做的是对的。你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沈越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梁君秦见不得他这个样子，心疼得要命，眉头皱的深深地，却握不到他的手，“越越你听我说，你不要担心，我不会有事的。你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不要胡思乱想，需要什么东西可以找律师、找邱律，他们会帮你的忙。我现在暂时不能照顾你，你一个人又是住在人家家里头，要注意安全、卫生，特别注意要睡好，不要跟人乱发脾气，有些事情不是原则性的就算了，知不知道？”
沈越心都碎了。梁君秦从不这样唠叨。他不能想象梁君秦也会有老的这一天。
“越越乖，不哭啊。”梁君秦叹了一声。
沈越止不住眼泪，开了闸一样。时间紧张，他却不知道说什么。
梁君秦就这样看着他哭，仿佛要看出个地久天长来一样。
时间到了，外面的人催着要离开了。
沈越才抬起头，擦了擦眼睛，看梁君秦。梁君秦觉得一下子回到了五年前，那时候沈越才二十二岁，像个在深山里头没被人发现过的宝贝一样，干净灵透。那种纯真还带着点妖气的眼神，在他们刚相识的第一年里，经常让梁君秦会都不想开整天只想怎么把他压到床上。
他心里头酸楚，皱了一下眉头，点点头，示意他走吧。
铁门轰隆一声关了。
22、
梁君秦前妻的婚礼定在星期六晚上，在金融中心旁边的酒店包了一层。梁睿听沈越说梁君秦出差调研去了，要去一个多月，就说要不然你陪我去吧。沈越开玩笑说，我去的话你妈要以为我是去砸场子的。梁睿可怜兮兮地求他说，我那继父我一共就见过两次面，他还带着他和前妻的一对龙凤胎，你不陪我去我一个人在那里多尴尬啊。你就是以我朋友的身份去。
沈越心软，被他磨了半天还是去了。
当天宾客如云，婚典盛大。梁君秦前妻三十多岁，穿着一身红艳艳的旗袍，挽着发髻，风姿绰约。到沈越他们那一桌的时候，这女人笑盈盈的，拿过桌上的红酒给沈越和自己的杯子都倒了个半满，“这是小沈吧，上次见面没来得及打招呼真不好意思。听睿睿说到过你，承蒙照顾了，特别谢谢。这杯你一定要喝了，要不然就是不给我面子。”说完一口闷了。
沈越说，“没照顾到什么，就是厚脸皮来蹭个饭吃，祝您新婚愉快，百年好合。”
前妻看他真的举起杯子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把那半杯红酒喝了，总算是心里舒服了。
梁睿跟在后面紧张兮兮的，赶紧给沈越递开水，“你你你你没事吧？”
梁君秦前妻一记眼刀朝他甩过来，梁睿只敢低头迅速补了一句，“我跟我妈敬了酒就过来。你你你别再喝了啊！等一下我没办法把你送回去！”
说完他倒了另一杯水端过去给他妈，就听到母亲训他，“养你这么大有什么出息，不就是让他喝点酒吗？存心给我丢脸是不是？还没是你后妈呢就胳膊肘往拐，跟你老子一个德行！”
梁睿小心翼翼跟着听训，一句话不反驳，心里却是开心的。
婚典结束后梁睿送沈越回去。沈越报地址，梁睿问，“你不回淞景园？”
“暖气管道坏了，家里头铺管子呢，乱七八糟没法儿睡觉，先在朋友家住两天。”
“哦，你没事吧？要不要给你买解酒药？”
“不用。你别跟我说话，我睡会儿。”
车子里没开灯。梁睿转头看他。沈越显得特别苍白，甚至有点萎靡。他就这样睡着，像是特别累。天气已经暖得可以只穿一件外套了，梁睿才发现他瘦得特别厉害，明明比自己大七八岁，胳膊还没自己粗，就像一竹棍子横那儿似的。贴身的衣料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梁睿才注意到他嘴唇上染着的那点红酒的颜色，显得特别艳丽，甚至有点禁欲的味道。
沈越这时候调整了一个姿势，撇头，衣领松动，一枚碧绿的光斑在胸口一闪而过。
梁睿仿佛看到一点莹润的翡翠色，像是一枚指环。
隔日午后。望月路有一家粤式茶庄，里头设了个小戏台子，几个老太太在里头喝茶听粤剧。
沈越挑了竹帘子进来，在角落的一张桌子坐下。
过一会儿进来一个女人，是魏宗敏的秘书，一个多星期不见这个女人像是憔悴不少。
“麻烦你跑一趟。”
沈越笑笑，“没事，反正我现在是真的没什么事情做了。”
秘书把一个牛皮纸袋拿出来，推给他，“东西都在这儿了。我给了一份给律师，这是另外的备份给你。我手上就这么多东西了。”
“谢谢，辛苦了。”
“我听说上面一位大老板知道这件事亲自去看过梁总了。具体情况不清楚，宗敏在公安系统的那个朋友前天晚上一起吃饭悄悄告诉我的。”秘书笑起来，“这次事情本来是为了何局牵扯出来的，他也是被人坑了，估计是保不住的，没想到还连累梁总受罪过。不过看着这个情况应该没什么问题了，估计走个过场就出来了。”
沈越好像心不在焉，“哦。”
“看你精神还行，不愧是年轻。我今天早上起来梳头发，发现连白头发都有了。真是上年纪了，经不起折腾了。”
沈越知道她为了魏宗敏这几天喝了很多酒，“哪里说得那么夸张。倒是这次你一直守着多宝没放弃，又替他上下打理，魏宗敏出来不得把你当祖宗供着？到时候捞个魏夫人当当。”
“我都跟了他十几年了还差这点东西？要不是我身体不好生不了孩子，我还有什么不能给他的？我跟你说我现在手上十几封辞职信。多宝里头没有人想和这个事情扯上关系。尤其是鉴定组的几个老师根本就找不到人了。你们美院那帮老人家，见风就转的本事未免太好。”
这在沈越的意料之中，“管理院那帮老人家都是精怪，反倒给你添麻烦了，不好意思。”
“没给我添麻烦。也好，就算这个事情过去了，多宝估计要重新开张也难。”
沈越目光悠远，正看着戏台子上那个粤剧女伶，是个年纪特别小的女孩子，演的是霍小玉，挽着袖子唱，“恁地老，天老，今生结合情未老，同梦恩高。”
沈越噗嗤一声笑出来。秘书一愣，“你笑什么。”
沈越摇头，“没，刚才那句应该是那男的唱的。小女孩子可能紧张，多唱了一句。”
他手机响起来，沈越接了。是他导师，让他赶紧回学校一趟。
沈越只能先告辞了。他挑了帘子出去，嘴巴上一边哼哼刚才女孩子唱多了的那句，“恁地老，天老，今生结合情未老，同梦恩高。”
学校那边老教授已经急得团团转了，看见沈越回来拿着那红木拐棍就往他身上敲。
“教导主任都找到我这个地方来了，你还大爷似的，赶紧去办公室！”
沈越怔了怔，收敛收敛进去，见教导主任一脸严肃地坐在电脑前面，“沈越，你自己过来看吧。这回学校面子丢大了。”
沈越坐过去看。网页登在学校论坛上，里头置顶一个帖子叫“油画系头牌与金主不得不说的故事。”点进去看，首先是一张大尺寸的照片，就在淞景园小别墅，梁君秦和沈越一前一后牵着手往里头走的侧面照。虽然面目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只要认识沈越的人还是能分辨出这个轮廓的。从照片角度看应该是偷拍。
帖子洋洋洒洒一大页没有直接指名，但点了沈越的姓氏。除了沈越在美术廊、拍卖公司供职头衔和部分工作内容属于事实，其中部分详细说明都是杜撰，比如沈越一个月能赚十万、金主赠送多套房产、名表古董、高档服饰，甚至提及两人时常在学校幽会，金主出入接送的细节。最后附送了一张图片，非常模糊，可能是隔着玻璃拍的，两人在狭窄的房间里拥抱接吻。
“你说说看！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这种事情！”教导主任破口大骂，脸红脖子粗，“沈越啊，你是我们这一届最被学校看好的优秀学生啊，马上就要去欧洲深造了，我前几天才和院里面的领导推荐你，说如果你博士回来想留校我们一定欢迎啊。你看看！你现在要怎么向学校解释这个事情！学校要怎么和外头解释！”
沈越冷笑，把网页关了。
美院里大部分都是学艺术的学生，从来不缺乏这种包养互惠的例子。学校也从来没有管过，只要不被爆出来，甚至还能给学校带来好处的，学校就保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还可能暗中鼓励。最会拉皮条当老鸨的当属管理院，都是导师亲自介绍金主，把自己学生往大老板床上送，一向秉持知根知底互利互惠原则。
沈越跟着梁君秦五年，学校拿了多少好处从梁君秦那里得了多少项目沈越心里清清楚楚，基本上都是由他从中搭线。别说一个教导主任，就是院长把他叫到办公室还亲自给他倒茶呢。现在出了事倒是反过来责问，这要是他胆子大一点，不怕鱼死网破，把那点上不得台面的事情都抖出来，院里头一排领导拿枪扫过去，没有一个能是冤枉的。
老教授颤颤巍巍拄着拐棍儿，“越越，这是谁干的啊，你得罪谁了？”
“教授，这件事您就别管了，扯了您进来对您不好。”沈越扶着他，给他鞠躬，“给您丢脸了，实在是抱歉。我知道您心里多少对这件事一直有一点想法，只是碍着我的面子从来也不过问。我就跟您说了吧，这个事是真的。当初把我介绍给您做学生的就是这位梁先生。”
老教授当然知道梁君秦，也知道沈越和他关系好，但老教授年纪大了，男人包养男人的事情他不太明白，就没往这边想，觉得大概是沈越家里头和梁君秦交情比较好。
“沈越你还有脸了！你知不知道这个事情的性质非常严重！”教导主任扶着眼镜，像是台愤怒的复读机，“性质非常严重！我要上报院领导和校领导，紧急处理这个事情，先把帖子删了，然后全面排查到底是哪个学生干的！在学校有一个处理结果之前，你要给我好好反思，好好想清楚怎么解释！”他那手指哆哆嗦嗦指着沈越，“你不要辜负了学校的栽培！”
沈越给他鞠躬，“主任我不是那个意思，既然因为我给学校添麻烦了，我应该负责任，我会向校领导好好解释，并且认真反省，学校给我的任何处分，我都愿意接受。”
教导主任还想骂，看他这样认认真真的态度倒是不好骂了，只能劝说，“沈越啊，老师也是为你好，学校栽培你你也要为学校着想嘛，对不对？你能正确认识事情的严重性就好，但是这个责任不是你说要担就能担的，你一个学生你怎么担这个责任？你还要学校通告了批评不给你学位你就高兴了？”说着对沈越导师说，“您老啊，也劝劝沈越，年轻，急躁，我都不想说了。这要是传出去了要怎么办啊……”
老教授在他面前站得直，心里又心疼沈越，说，“主任说得对，是鄙人教导不善。”
教导主任这才爽快了，点点头，“您也别自责，这现在的学生吧，和以前不同了都太浮躁，急功近利。”说着，“不过沈越，教授说得对，这个发帖的人你心里有没有数？”
沈越略想想，摇头，“不太清楚。您知道我读研究生三年，在外头工作的时间多，学校里头反倒是接触的不多。”
“那有没有可能是工作当中接触的人不好啊？”
“都是些梁总的朋友，应该……不会吧……”
教导主任没办法，他手里头电话一直响，估计是学校领导找他。
临走前他就最后拉着沈越悄悄说了一句，“那个，小沈啊，学校那边呢我会尽量帮你争取的好吧，梁总那边……你看看，就先别和他说了好吧，学校一定会好好处理的。”
沈越笑，“您放心，不该说的我一定不会说的。”恭恭敬敬把人送走了。
23、
南方的座谈会开了一个星期。最后一天文化部的领导过来坐镇，顺便下达中央的意见文件。大意上中央是希望让这个交流会继续办下去的，而且要办出规模和影响力，为此文化部希望建立一个官方的交流协会组织，愿诚邀在场各位共事。
散会后接待单位请他们吃饭，开了一箱白酒。李景明瞟了一眼酒瓶子，三十几度，心里都有点发怵。敬酒的时候他偷偷兑了白开水在杯子里头，不敢喝得太多。只有一杯实打实足料的敬张琼的父亲。
“李先生酒量也不错啊。”
“没有没有，我其实不会喝的。”
“多喝一点就好了，哈哈哈哈，喝酒就是要练才行。”张琼父亲对他挺满意的，“下午我听张书记说你很会提意见啊，几位老专家对你印象都挺好的。怎么样，我们接下来要成立的这个单位有没有兴趣考虑一下？”
上次吃饭的时候李景明已经知道有这个事情了。他当时态度很谦谨，说我算是个后辈，资格不够还是要请您谨慎考虑。
李景明笑，“一点拙见，见笑了。您看今天这里这么多老艺术家都是德高望重，我每天坐在那个会议桌最后一排往前看，真是只能望其项背啊。本来能为两岸三地交流做点贡献我肯定是愿意的。但是一看到这么多老艺术家都还没说话我也觉得没资格了。”
“他们是老派，你是新派嘛，你又这么年轻，要有点自信嘛。”
李景明左右顾望，退开了一点。声音压低了说，“实话跟您说了吧，其实这个事情我自己在道义上也是过不去的，万一要接了，也怕对不起您看中。还请您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