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会留下来。”白清轩淡淡一笑,那是极度悲苦之后的云淡风轻,“过去的都过去了,人总要向前看。不过,除去身边几位近臣,请你不要公布我还活着的事情,免得外头闲话再起动摇江山。”
“清轩!”容桓低吼一声,扑过去压倒白清轩。
伏在容桓肩上喘着气,白清轩露出笑意,安抚一般地轻抚着容桓的背脊,忽然听到容桓爆发出一声啜泣。“清轩……清轩……”容桓嘶哑着嗓子低唤着,“我爱你,别离开我。”
问他何处最情浓。却道小梅摇落,不禁风。
晨来问疾,王府的老大夫搭脉沉吟,豁然微微一笑。
“王爷这几日,是否觉得遍体温暖,不再冰冷了?”
容熙点头,深吸一口气,胸腔中原先冰冷缓解了一些,问道:“有何说法?”
“王爷的寒毒,不日便将解去。”胡大夫缓缓道,“看来圣上交出的药丸中确有解毒成分。如此下去,王爷体内的寒毒,便可尽数驱除。恢复之前的完好体魄,不是难事。”
容熙一惊,其余人喜上眉梢。
“药丸?”容熙惊疑不定,“什么药丸?”
“隐兮没有告诉您么?”胡大夫神色一动,“那一日隐兮与圣上同去,其目的便是要得到驱除寒毒的解药。”
“你说什么!”容熙面色雪白,惊疑不定,“他如何能得到!他用什么换的!”
“这个……我便不得而知了。”大夫欲言又止。不待他再度开口,容熙已经蹭蹭跨出门去。
院中竹叶正青,慕隐兮便立在那素竹前面,正低头浇水,神情安然平和。微风拂过,他的发丝被吹起,白皙的颈间那抹红痕仍旧未能褪去。
提起红痕,胡大夫沉声道:“王爷恐怕误会了,那分明是被人勒出来的伤痕。”
这话一入了耳,怔时五脏六腑都被扯痛了。隐兮,你为什么不明白地告诉我!本应该愤怒,却只剩下愧疚与心疼。所以,当他立在慕隐兮身前,理所应当的说不出一句话。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三岁孩童一般讷言拘谨。
“隐兮,我……”
“王爷无须谢我。”知道他的来意,慕隐兮淡淡道,“王爷一定想问,我是用什么换来这份解药配方的吧?”
容熙神色一动,隐有苦涩。得知自己的寒毒治愈有望,容熙的心便打了五味瓶。他知道自己那一日是如何误会慕隐兮,仅仅以慕隐兮个人的色相,绝对不可能换来这解药配方,那么只有一样东西能够打动容桓,那便是还他一个真正的朗墨。
只是容桓,你确定你得到的是真的朗墨么?
容熙仰起脸来,轻轻握住慕隐兮的手,彼此对视,心领神会。
六年来的默契,只需一个眼神,便知对方所思所想。
暗中筹谋,算无遗策,他一开始就没有看错慕隐兮。一块美玉,却有着冷兵一般的锋芒。
拥有他,他应该就此知足。
“隐兮,你做得很好。”容熙握住慕隐兮清瘦的肩,一字字掷地有声,“你是我的一块珍宝,千金不换。”
64.几番离合总关情
翠屏罗幕之后,人睡未醒。
“喂喂喂!”一声清亮的低唤扰人清梦。又是树鱼。
流苏帐子里的容桓皱眉,伸手向身边摸去,触碰到白清轩的手,握紧,心里顿时安定下来。睁开眼,向那熟悉的温暖凑过去,在白清轩嘴唇上啄了一下,立即招来白清轩的不悦,他挑眉斜睨着容桓:“你当真有个做昏君的本事。”
“你没听说过那句话么?”容桓压在他身上,噗地一笑。
“轻揉慢捻抹复挑,从此君王不早朝。”容桓暧昧地说着,顺着白清轩的脖颈吻了下去,白清轩拧眉抓紧了容桓的手臂:“你这昏君……一晚上还没闹够!”
“闹不够……有你在,永远闹不够。”容桓不理会白清轩的薄嗔,继续上下其手。正殿里树鱼的声音愈发尖亮:“圣上,少爷,早膳都凉了个透,你们若是不起来,我干脆去吩咐午膳好了!”
容桓一愣,哀声起身:“你这丫头,朕早晚把你打发出去!流苏帐子一掀不悦地起来,左右宫女立即上前侍奉,树鱼叉腰好整以暇地挑眉一笑:“圣上,如今我的去留,可再不是由您说了算,少爷会为我撑腰的。”
“树鱼。”白清轩微笑,“如果我没算错,你今年有二十了?”
树鱼一愣:“少爷,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树鱼虽然是我的婢女,我却一直把她当作妹妹对待。如今树鱼二十了,是该出阁了。”白清轩望向了容桓,后者立即会意,微微一笑,“你家少爷既然发话了,朕就顺水推舟,把你嫁了吧。”
树鱼一呆,蹙眉道:“少爷,你刚恢复,就要把我打发出去啊?”
“不是打发。你与剑谜相识已久,又彼此中意,为何不早些成家?”白清轩道,容桓亦是在一旁帮腔:“此话不错。半月之后有个好日子,把你们的事情办了吧。”
剑谜神情一振,还未发话,一边的树鱼居然跳起身子。
“我会赐予你二人令牌,这皇宫便是树鱼的娘家,来去自由。”容桓道,剑谜闻言又是一震,对容桓俯首深深一礼。
“谁愿意嫁给这个呆子!”树鱼扭捏地作态,俏脸愈发的红晕,手指不自觉的将罗袖拧在一起。
“你不愿意?”容桓会意,故意逗弄她,板着脸道,“那朕便安排其他女子了,要不就青罗身边的那个丫头好了,脾气和顺,更适合做贤妻良母。”
“什么!”树鱼惊怒之下当了真,跺脚急叹,冲到剑谜身前怒问,“你什么时候和别人好上了?”
剑谜无奈地望向始作俑者,白清轩微微一笑:“树鱼,你当真不愿嫁给他?”
“不愿!”话赶话,这丫头居然拧上劲儿了,不愿下台阶。
容桓心里早已大笑,奈何顾及君王颜面始终一副正经相,故意无视剑谜投来的求救信号,作壁上观。那厢树鱼已经拳打脚踢,打在剑谜身上却好似抓痒痒一般的力度。剑谜二话不说,勾起树鱼的小蛮腰把人打横抱起来,就像外走。
“你干什么!”树鱼惊怒之外又加羞赧,脸红的像拧出血来。
“我们到外面,我说给你听。”剑谜温柔一笑,足尖一点,众人眼一花,这一对欢喜冤家早已经落身到小亭子里。远远看着俩人依偎在一起呢喃细语,容桓白清轩相视一笑,眼底尽是柔情无限。
半月之后丙寅这一日,宜嫁娶。一对小情人便在这一日,欢喜地结为连理。从大红色盖头看过去,依稀见得对面执手的男子沉静的眉眼,树鱼仍是没忍住,笑出了声音。
剑谜神色一动,将树鱼那只小手再握紧些,回身望过去,玉阶之上,一双并肩而立的人,正一瞬不瞬地看过来。他们的笑意,顺风送来,直达心底。一对新人彼此相视,对着那双人,深深拜了下去。
树鱼风风光光地嫁作人妇,无论是勤政殿还是紫光殿,皆是冷清了许多。
“这丫头,竟也不回来看看你。”容桓撇嘴,“到底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
白清轩眼眸幽深,低低道:“树鱼离开了,圣上,是否能准许另一人离开?”
容桓抬眉。“谁?”
“常尹。”
容桓忽地抬起头来,望着白清轩怔了半晌,已是明白来龙去脉。“原来,你便是那一日躲在草丛之后的人。”
白清轩不置可否:“圣上英明。”
“若是那一日,我将你揪出来该有多好……”容桓心头一动,不知是感慨还是叹息,轻轻将白清轩的手握住了:“原来,你进宫是为了相救常尹。”他低声,有些嘶哑,“看来之前发生的事情,是我错怪你了。”
白清轩摇头,靠了过去:“若是没有那些猜忌怨恨,又怎会有你我如今平淡相守?”
容桓一怔,微微地笑了,释然而幸福。
是夜,容桓带着白清轩,数不清转了多少长廊跨过几道月桥,终于到了一处极为僻静的小院。
白清轩神色一动,面色迅速苍白下去,转身望向了容桓,后者微微一点头:“人就在里面,我,我就不进去了吧。”
腿似是灌了铅一般,白清轩举步,却是走一步却一步,每一步都仿佛从心尖上碾过。门吱呀一声推开,屋里阴暗的光线里,一人蜷缩在阴冷的角落,闻声蓦然抬眼,眼底清亮如昔。白清轩扶住门,像是被定住一般无法再向前一步。
“师兄……”白清轩张口,声音沙哑,低头不敢再看常尹的眼睛,“我来了。”
常尹起身走来,絮絮低叹:“圣上答应还我自由了,是么?”
“不错。”
“那么,作为替代,你要继续留在这深宫里,是么?”
“几年前,师兄曾经救我一命。”白清轩仰起脸来,平静之中透着愧疚,“一命换一命,很是公平。何况,那一日本就是我惹下的祸患,不该牵累你。”
“唉……”常尹长长一叹,脸上现出苦涩凄凉之意,“你可知侯门一入深四海,这皇宫,你一旦进来就万难出去么?”
“我明白。”白清轩低低道,声音坚定,“但是,我愿意留下来,哪怕是一死。”
“……”常尹终是释然地一笑,“就是说,若是有机会与我一同离开,你也是不愿的了?”
白清轩苦笑,眼底一抹凄凉萧瑟。“请师兄能理解我,若是不能,就当我是自甘下贱罢。”
“不。”常尹眼底依旧清亮如昔,淡如流云,“你来了,我就已经明白,如今的你,已经心有牵系。”
白清轩神色一震,露出一丝苦笑:“我是不是很可笑,居然开始奢望这世上最不可能的感情。”
“情之所至,你可愿为圣上一去不回?”常尹低叹,“即使圣上心有所属,即使冒着祸国殃民的骂名?”
“我愿意。”白清轩眼眸清亮,温和且从容。常尹长叹,举步从他身畔走过,就这样洒落地离别不再回头。
“师兄……”白清轩唤住他,低声问,“圣上如此待你,你可怀恨?”
“恨么……”常尹闭目,眼前万千画面,全身都冰冷到极点,似乎在一瞬间失去力气。许久他才发声,声音低回:“恨,怎能不恨呢。”
“我对不住你。”白清轩只剩叹息。常尹便在这叹息声中举步,从阴冷黑暗的冷宫中,向着日光璀璨处走去。
深宫之外天地之大,洛城一片繁华。恍然如梦。常尹举步,仿佛自己在这一刻重生。
入眼一片夜灯璀璨,马车在各种摊子店面前缓缓而过,耳边是卖艺声吆喝声混着锣鼓声,抬眼望了那楼阁飞檐的花灯,小摊上新鲜出炉的热面茶,偶尔有百姓从车边拥挤而过,都是满面笑容,彼此相让。
街角停着一辆乌篷马车。见他缓步走来,马车袖手等候的小僮眼眸一亮。
“请留步。”墨予道,“我家公子请先生车内一叙。”
常尹闻声抬眼,那一瞬,墨予掀起布帘子一角,清晰见得里面安坐之人露出淡青色的衣袍。
似曾相识。
眼底掠过一丝冷色。径直走过去,掀开布帘子,看见车里安坐之人。
车里的青年约莫二十五六岁的模样,一袭青衫,身上盖着毯子。他闻声抬头,相貌清俊,肤色如玉,只是内里隐隐透着苍白,似是仍在病中。此时蓦地一抬脸,月色朦胧中,那人淡然的一张脸也显出异样的柔和,空气中轻缓的流动着一股清清茶香。
“你是……”记忆中搜寻着如此人物,常尹迟疑着开口。
慕隐兮从袖中伸出手来,对着常尹掌心松开,垂下了一块美玉,上有一个“熙”字。
常尹浑身一震:“原来你便是那日的……”
“在下姓慕,名隐兮。”慕隐兮敛袖一礼,“先生称呼我隐兮便可。”
65.近日惊风吹木叶
一道布帘子遮住了街头的光线,街头热闹的声音透进来,两人絮絮而谈。
常尹将临别之前白清轩之语尽数道出,慕隐兮安静地聆听着,半晌叹出一口气:“我奉王爷之意,从战场上把人救下来,并安排人手将他送至先生隐居之处,却不料先生因此而受到连累,我深感惭愧。”
“许是天意捉弄,若非如此,白清轩怎么相信圣上昏庸这件事。”常尹低叹,“先前王爷口说无凭,待我被圣上强掳进宫,他才深信不疑。”
“圣上登基之后,天下却没有因此而彻底安定,依旧动荡不安。”慕隐兮压低声音,“这对王爷来说,恰恰是一条生路。”
“来日方长,王爷必有拨开云雾得见天日那一天。”常尹微微一笑,“相信隐兮算无遗策,必是王爷左膀右臂。”
“现下不宜多言。”慕隐兮低低道,对着常尹递上一杯酒,“请先生饮下此杯,一浇胸中块垒。”
常尹眼眸一动。
“若是先生不弃王爷一时沉沦,那么在下今日便对先生许下诺言,必有先生报仇雪恨那一日。”慕隐兮一字字道。恍若素竹一般清雅之人,这一瞬却如刀剑铮然。
常尹会意,心潮澎湃,仰头将酒尽数喝下,一亮杯底。接着他从袖中拿出一卷绢帛,递给慕隐兮,慕隐兮接过展开一看,浑身一震:“这是——”
“不错。”常尹面露笑意,“这图上所写,便是天下九个分州兵力部署概况。”
慕隐兮眼底掠过一丝冷色,面上却是淡淡一笑:“如此甚好。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马车在街道上行得甚缓,慕隐兮挑开帘子,向外面望了出去。窗外华都帝所,满庭清昼,一片醉梦人间。
而这江山,又该由谁来执掌,方才不负上苍眷顾?
记得同烧此夜香。人在回廊。月在回廊。而今锦被翻红浪。睡也思量。醒也思量。
这一夜,容桓没有留宿白清轩的住处,而是鲜有的陪在皇后身边。小窗红烛,照人此夜凄凉。窗外的榴花,悄无声息地开出第一朵。
清晨,白清轩倚在窗畔持卷漫吟,看得出神,似是沉吟不绝,偶尔还伸出手,以指为剑来回比划。容桓进来,白清轩眉尖一抹愁绪便落在了他的眼眸里。他俯下身子,揽起白清轩的腰,白清轩似是才回神过来,低低地挣出话来:“这里有新鲜的白露茶,树鱼今早用露水泡的,要不要尝一尝?”
“嗯。”容桓应了一声,“还有呢?”
“这本兵书,还差几页我就看完了。”白清轩道,“听说过些日子燕国会送来流传已久的孤本,是么?”
“嗯。”容桓微笑,“还有呢?”
白清轩翻过一页,随口道:“没了。你想让我说些什么?”
容桓一愣,似是窘迫又似是不安,许久才轻轻道,“你…为什么不问我与青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