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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和江山不可兼得 下+番外篇——by永遇乐鹊桥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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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楼外雨声起,风亦起。

更不知何时,容熙悄无声息地立在门边,淡眼看慕隐兮枯坐静默。谁都没有说话,竟然不约而同地耐得住这寂寞寂静与寂寥。

两人之间的沉寂五年来早已积累成一堵墙,横亘在心头,跨不了穿不过。

直到慕隐兮伸手拿起酒壶,破天荒地仰首一杯,久违的醉意。偶尔这样醉一回也好,他早就想歇一歇,醉一醉。

“饮酒无益。”容熙将杯子拿过来,看着慕隐兮的眼神暗淡,眉宇间依旧是挥不去的阴郁。

慕隐兮没说话,头一次面见天子没有屈膝下跪,手一伸,拿过酒杯,继续自斟自饮。

容熙颇感无趣,脸色一沉。站了会儿转身欲去,却听得慕隐兮缓缓道:“圣上可还记得,这坛子酒是当年在幽州王陵的小账中,您赠予奴才的。”

“圣上还触景生情,为之取名曰‘青山醉’。”

容熙止步回身,对上慕隐兮安然的眼神,启唇念出一句词:“叹青山醉,帐外雪,遮欲尽,有还无。”

“又为江山计,千百虑,累吾躯。待江山都老,与谁共饮。”慕隐兮缓缓接了下句,轻叹一声不知是感慨还是悲哀,“原来您还记得。”

“觉今是而昨非,不提也罢。”容熙还是转身,顺便袖子一拂,干脆利落地将酒坛子扫到了地下,浓郁的酒意顿时弥漫开来。“朕今后的日子,都不必再醉,亦不能醉。”

桌上泼洒的酒液划过苍白的手指,慕隐兮却不言语,抬手遮住唇齿,感觉胸口一阵闷痛,再张开手心,已是鲜红一片。

自己俨然时日无多,他早就知道了。

理想抱负已然实现,眼前这大好河山一片安然,容熙的继承人聪明伶俐,他再没有什么顾念挂心。此生足矣,至于爱情……唇边只剩苦笑。

冷眼看着慕隐兮心思翻覆,容熙一瞬间脸色就变了,他知道他在想什么。那么多年的默契,早已心意相通,眼看慕隐兮眼中涌出了寂灭如灰的光色,容熙就知道,他定是在想有关死的事情。

胸口传来了钝痛,似是心尖儿都颤抖,转瞬怒气全无,胸腔里满是萧瑟。五年了,五年里他一直在他身畔,为他打理诸多琐事,所做之事与昔日并无不同,但是他们的心灵,却无法再走近半分。

一切终结在勤政殿那一日的大火之中。

白清轩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容熙便恨毒了慕隐兮,五年都消弭不了的恨意。

但是他却清楚得很,慕隐兮这一步做的并没有错,但是究竟在恨什么,容熙自己也想不明白。 其实,自己早就是个薄情绝情的人,慕隐兮了解他,比他自己还敏锐。

豁然开朗。是的,他恨的,是慕隐兮这种敏锐的洞察力。

这敏锐令他惊异之余又多出几分厌烦,甚至恐惧,所谓功高盖主之人并无好下场,这一点慕隐兮也清楚。

所以这结局,他们各自无法避免。

心里也就并无半分愧疚与心疼。这一路走来,慕隐兮固然失去许多,他亦不是全身而退。

他们的关系,就该止步于君臣,他不能再像容桓那样断袖,他心里,江山稳固比什么都重要。就这样吧。再好不过了。看着你苦痛,看着你沉沦,甚至看着你——死去。

容熙默默地注视着临窗眺望的慕隐兮,心里彻底画了个句号。

这一年便是永康五年,距离深秋永别的那一日,时日无多。

只是他们对此,都还不知道。

89.人生若只如初见

今朝盛事,一杯深劝,更把新词齐唱。

盛暑时节,洛阳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人爬上城楼,将那颗挂了不知多久的人头取了下来,不但没有离开,反而把那腐烂腥臭之物放进身边一口楠木棺材之中,人就在那口棺材旁边跪了下来。

时正大雨,他便在这雨中长跪不起。

直到金吾卫的长戈对准了他,直到行人路边下跪,直到明黄色轿子里走出一身明黄的皇帝。

直到那双绣着祥云金龙的靴子停在自己身前。

“草民叩见圣上。”

皇帝一双光华四射的眸子打量着这执拗不屈的人。

那人伏在地面,衣服穿戴一如既往地素色淡淡,脑海中的画面仍旧停留在当年洛城外饮酒一别。

“云舒。”皇帝淡淡开口,声音里竟有些寥落沧桑,“想不到你我会以这种方式重逢。”

“往事不堪回首。”云舒亦是淡淡,声音平缓,“重逢一词,草民不敢当。”

皇帝默不作声地凝视着低头不语的云舒,眼底神色迅速变幻,久久幽幽一叹。“你这样做,可是想好了后果?”

“知道么?云舒。”皇帝一手按在了云舒的肩膀上,缓缓加着力气,声音冰冷如刀锋,“若是执迷不悟,这城门上的人头不仅不会少,还会多一个。”

云舒却是昂起头,平静如昔的脸上现出隐隐笑意,似是讥讽,又似是释然。

“随圣上处置,草民不改初衷。”

最后他听见自己如此说道。

“你到底不肯忠于我么?”皇帝喃喃着,目光雪亮逼人,“既然你要做那忠臣义士,朕也乐得送你一顶高帽子。”

斜阳正好,橘红色光晕中,两颗人头迎着斜阳,一颗烂的不成样子,一颗却是崭新的,崭新得在风中能闻见浓浓的血腥味。

苍穹尽头,有鸿雁飞过,却是断鸿无序,形单影只。

这两颗人头,便在那断鸿声里,一起看斜阳。

皇帝收回视线,几步走到轿前,苏公公低首掀开轿帘子,露出里面墨绿色衣袖一角。皇帝坐过去,忽然伸手握住了身边之人冰冷的手,挑眉一笑。

“隐兮,你是不是觉得,我若是能给你一个痛快,该有多好。”

慕隐兮淡淡看了过来,眸子里一池清寒,没有半点怨忖,端的是三分清冷七分安然。“奴才所做之事,不负圣上分毫,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皇帝一字字说着,豁然大力握了下去,依稀听得咔嚓几声脆响,松开掌心,慕隐兮的手便无力地垂了下来,人也倒在了轿子一边。

捏住那尖尖的下巴,皇帝咬牙切齿道:“你还是不肯告诉我清轩和小公主去了哪里么?”

“死了。”慕隐兮道,“只因为死不见尸,圣上便如此固执么?”

“他不会死,朕一天没有见到他的尸体朕就绝不相信!”

慕隐兮无力再回答,只剩唇边模糊地笑意。

咔嚓,又是一声脆响,慕隐兮终于连笑都笑不出来了。皇帝喉咙里爆发出一声低吼,仿佛有什么被撕碎了扯掉了,一把扯过慕隐兮,便压了下去。

喘不过气来。

还是闭上眼吧,不再看这浊世一场,寸心错付。

今古恨,沈荒垒。悲欢事,随流水。想登楼青鬓,哪堪憔悴。

一转眼,已到了永康五年。

深秋。

风卷庭梧,黄叶坠,新凉如洗。

深宫一角。小小一方庭院,枯藤老树,满目萧索,深秋冷风中透着死寂。

“圣上,您当真要进去?”杨公公在宫辇旁垂首问着,一只手按在他肩上,皇帝从宫辇上慵懒而起,嗯了一声。

太监急忙放下宫辇,容熙踏背走下,上前推门,木门“吱呀”一声,屋里铺面的药味,伴随着几声低咳。

黑暗中只见一个人影蜷缩在床上,灰蒙蒙的一片,看不出个究竟。容熙命人点上灯火,才缓步走近。

一灯如豆,昏黄光晕中,正对上那人一池碧水般澄清的眸子,一如初见。

他原本身有痼疾,未曾治愈;七年来四处奔波劳尽心力;加之五年前那一场宫刑,五年来床第间的百般折磨,生命之火,终于冉冉将息。

容熙的手轻抚上那人散落在枕边的长发,昔日如缎如瀑的黑,如今却是满目灰白。

什么时候变白的呢?他努力的回忆着,半晌都没有得出结论,罢了,白了就白了吧。这长发垂在光洁的额前,肌肤越发要显出一种濒死的白,也当真赏心悦目得很。

“圣上何苦屈尊降贵,要来探一个将死之人。”水色泛白的唇轻轻吐出一声叹息,“陛下有话要问奴才吧?”

“朕还问什么,这些年了,你都守口如瓶。朕只怕是问不出来了,是么?”容熙的指尖挑起几缕灰白的发丝,缠绕在指尖拧着了死结,用力扯开,干枯的发丝哪里经得起他大力拉扯,怔时间一大片头发从枕边簌簌掉落。

有冷风拂过,灰白的头发落在容熙脚边,他抬起靴子,将它碾在脚下。

“外表云淡风轻,骨子里却坚执如玉。”容熙低低道,“隐兮啊,你这脾气,一点儿都没变。”

卧在被褥里之人脸上缓缓浮出了笑意,月色下仿佛绽放了一朵幽莲。“圣上不也是如此。”

“也罢,朕既知你心思,还是不问了吧。”容熙在床边坐下,极其轻柔地握住了垂在床边的手。“这些年,我折磨你,着实快意得很。如今,你眼瞧着不成了,你我故人一场,让朕送卿一程,如何?”

“多谢主子。”那人一双黑眸静水深流,眼底微微的笑,“也不枉奴才追随主子一生,鞍前马后。”

“好!”容熙唇边缓缓露出了笑意,朗声道:“来人,架火——”

杨公公踉跄跪倒,哆嗦着道:“圣上,人分明还活着,怎就——”

“架、火。”

一字字,清晰无比,却又无端透着笑意。

杨公公急忙连滚带爬出去,火急火燎命人搬来了柴火,高高架起,几个小太监将人扔了上去,燃烧正旺的火把抛到了那人身子旁边,“哗”的一声,瞬间燎原。

火焰仿佛自地狱而来,渐渐的,架上清瘦的身影不见了,变作了黑乎乎一团,最后连一团子都没了。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味道,有细细的灰,轻缓地落了下来。

太监们来来回回,忙着将柴火收了,又将大理石地面的白灰细细扫走,最后在上面喷上一层浓香,这才大功告成,欢喜地离去了。

皇帝斜斜倚在龙椅中,抬眼欣赏着花园中一方美景。

绿萍池沼絮飞忙,花入蜜脾香,帘幕燕双双,好一片月明秋晓醉人之景。

半空中,一物翩然落下。

容熙望着脚下半截青色衣袖,不禁轻叹一声蹙紧了眉。“一团火,居然也烧不干净。”

后代之人,展开青史,便会读到这样一段文字:“永康之朝,睿宗革除旧政,订立新法,重农亦兼顾商业,终至九州清晏,四方平和,边国来朝。一代盛世明君,莫过于此。”

再翻开《佞幸传》,赫然又是一段长评:“宦官慕隐兮,姿容清雅,隐有高士情致。与帝相识于微末,为风采所折服,甘随帝驱驰十年。本有经国之才,却以色侍人,自沉于佞幸之流,终不能以正言述之。”

史官寥寥数笔背后,谁又知当年,青山绿水中,一语已倾心。

治国手,封侯骨,半生驱驰,无非寸心错付。空怅白头,风流已矣,人自去,泪长流。

90.终卷终章  沉思往事立残阳

永康三十一年秋。这一年,皇帝下令修改年号,将“永康”改成“怀隐”二字。

烟翠霏微,紫陌飞尘,好一片锦绣山河。

宫城里一座高楼独立,楼内清幽安静,栏外飞云缥缈,仿佛仙境。

拂晓之光透过几重珠帘,帝王沉睡的面容在光晕掩映间,眉梢眼角染上细细密密的岁月痕迹,早已不复当年俊朗之姿。

然而那一双眼睛却依旧光华四射,仿佛长剑,冷定而沉静。

皇帝从榻上披衣起,在栏边负手而立,俯瞰浩荡秋色。

洛阳城中一片繁华热闹,街头熙熙攘攘,然而站在这高耸入云的塔上俯瞰,却渺小如蚁。

转眼间,又过了半生。

天高云远休久望,楼空欲下还重倚,寂寞泪弹秋,到头来,此意无人会。

容熙轻叹一声,伸出干枯的手,缓缓地打开了一枚锦盒。

一片小小的,边角狼藉的青色衣袖。

他抚摸着那片青衣袖,人苍老,鬓染霜,它却依旧青青如玉,一如往昔。

唯一的遗物,那人的。

追往事,去无迹。脑海中那些人那些故事来来去去,宛如潮汐,最终随风而去,化作水沫散在苍穹之下。

“……那是谁的东西呢?”忽然,身后传来一声轻如秋风的叹息。

“那是……”记忆中那个名字就要脱口而出,容熙神色一震清醒过来,蓦然回头,光线里一女子拢袖而立,面纱之下一双水眸静水深流。

“湘儿……”容熙喃喃着,“你来了?”

“是我,我来看你了……”司湘垂眼微微一笑,眼角细细密密的皱纹,使她看起来格外哀婉忧伤,举步走近了,注视着皇帝那双沉寂如死的眼睛,她幽幽一叹,“你的眼睛,愈发沉寂了,仿佛没有生气一般。”

“……”容熙沉默着,半晌轻轻一叹,“你来,是因为我就要死了么?”

“你快要死了,我也一样。”司湘抬起手掠了掠鬓边被吹乱白发,“我们都老了,不是么?”

“又过了三十年啊,一生就这么匆匆流过了。”她执起容熙冰冷的手,看着他掌心的那一片衣袖,“告诉我,这是谁的东西呢,是谁,让你最后念念不忘?”

容熙神色一动,垂手不语,神思恍惚间,一阵冷风袭来,那片衣袖忽然随风翻飞而起。

渐行渐远,终至消失不见。

“没有任何人。”容熙收回视线,眼眸幽深至极,“没有……”

“告诉我。”司湘闭目一叹,低低地问道,“那一年你被殿下囚禁,那名貌丑驼背的随从,是谁?”

容熙豁然抬眼,身子不经意地退了几步,司湘了然地一笑,苦意十足,眼底忽然湿润了。

“原来,是我助纣为虐。”司湘闭目长叹,“那人叫慕隐兮,那人是你的谋臣,你亲手毁了他,是么?”

容熙冷着脸不语,然而那唇角却在微微地抽搐,司湘笑得更苦了,似是叹息又似是喟叹:“圣上,您这一生,最终得到了什么呢……”

轻如梦呓的低语间,有什么落在了脸上,是细雪拂来,仿佛苍穹传来的声声叹息。

“永康五十一年,帝登楼眺望,执一片青袖,叹一生起落,哀不能抑,流连久久。时飞雪如雨,帝染风寒,一病数月。”

——《大夏云烟录睿宗录》

紫光殿。

宫人们来回奔走如飞,苍老的太医坐在龙榻边,整个身子哆嗦着,忽然踉跄着跪下了。

“父皇的病怎么样了?”立在一旁的太子容初忽然伸出手去将太医整个人提起来,“给本太子说实话!”

“老臣……圣上……”那太医哆嗦着,半天发不出一个字。

“罢了。”帘幕之后传来一声叹息,“让他去吧,朕的身体自己清楚。”

“可是父皇——”太子还想再说什么,忽然听得一声极低的冷笑:“朕有这一天,你不是很高兴?”

“儿臣……”容初神色大惊急忙跪倒,抓住了皇帝那只垂在榻边的手,“儿臣从未如此想过!”

“你想什么,还有人比朕更清楚么?”那只手拂开了他的手,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按下去,“初儿,你的阴冷与桀骜,像极了朕年轻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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