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数据而已。
真是不甘心啊！
“师父，你怎么能这么做？都到了这一步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你，好不容易拜你为师，我不甘心！”少年狠狠抓紧谢衣的肩，指尖扣进肉里，似乎想要证明这种数据带来的疼痛中一点点的真实感，“师父，你又真的甘心么？”
谈何甘心。辛辛苦苦创建那么久的虚拟世界，简直就是我整个的未来，整个的梦，整个的生命。但是，如果在这个时候，如果它的存在会给你们带来不幸，我又为何要留存下它？
乐无异还是不放手。“师父，我小的时候，你力气大，可以随时挣脱我；后来，你技术比我好，知道的比我多，可以随时骗过我。但是在这里，我和你一样是创立者，别忘记，我们连血液的数据都是相通的。就算你是我的师父，想要甩开我，可没那么容易！”
鲲鹏载着金色飞船在奔腾的数据洪流上方静静悬浮，瞳坐在轮椅里面抬头望着，离脚一尺就是恣肆的浪潮。他不说话，沈夜也不说话。沉默了瞬间之后，瞳右手掌心一翻，空中凝结成一袭白色罩袍，上面缀有缠绕的叶纹和长长的流苏。
“免疫基本物理穿透，防止所有低级编译代码入侵——不过，能不能挡住管理员就不知道了。”
“多谢。”
沈夜走过去，用白袍裹紧自己因为精神体衰退而伤痕累累的躯体。袍子有瞳的发色一样的白，但是他们恐怕得说再见了。
然而没有说再见。他们都知道自己不能回头了。
九节的剑鞭一挥，沈夜向那一船晃眼的亮色飞去。
缓。
落到招财进宝号的瞬间，沈夜速度大降，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不适应这个零重力状态。
然而他的剑鞭极快。
像是游移在花丛之中的美人，黑金色的长剑像极了那一种极致漂亮而极致危险的金环蛇，一旦出手，必然要见血。
来得太快。待到谢衣打开自制的全方位防护系统“舜华之胄”的时候，乐无异已经中剑，剑尖直刺眉心，在他额头上还温热的地方留下一朵血花。整个世界都黑了。
“无异！”谢衣瞬间打开前方操作台上的微电脑，启动修复功能。
33%……67%……100%！变速齿轮开启完毕。
1%……28%……44%……49%……糟糕，怎么卡住了？
无异，无异，不能出事啊！无异！
谢衣大力摇晃着乐无异的肩膀，但是好像完全没有感到似的，乐无异瞪大空洞的眼神对着前方一身白袍悬浮着的沈夜，嘴角抽了抽但是什么都没说。
“师尊！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我伤害了你，你若要惩罚于我，我无话可说。但是无异与你无冤无仇，你何必如此下手！”
“哦，是么？呵，可惜时间已经过去太久，我再也回不去了。”
“师尊？！”谢衣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因为爆流事故，包括沈夜、瞳在内的军部研发部300余人全部陷落在虚无缥缈的虚拟空间再也无法回去，若是怨恨至极，有心报复，的确是可以理解，甚至要杀了自己，让自己也陪着他们慢慢精神衰退，一尝这陷入绝境无法抗争的痛苦，也是可以接受的——但师尊从来不是那种喜欢随便杀人的家伙！他一直是军方的代表，国民安全的象征啊……
甚至用遭受失去生命的巨大痛苦来解释这种改变，也不可能。
“师尊，你到底在想什么？我的性命在此，你要的话，就来取好了。但是无异和他的朋友们与此事无关，还请你放过他们！”
沈夜嘴角勾起一丝微笑，谢衣甚至觉得那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美感。
“取你性命？呵。今天我来，就是问你一句话。之前我在龙兵屿办公室的那个问题，你的答案有没有改变？”
谢衣没想到沈夜在这个关头还是要与他计较这个。
“不，没有改变。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不可能做出那样的选择。生命没有高低贵贱，甚至用多数来与少数相比也不可以。”
“好，很好。”沈夜闭上眼睛，“瞳，启动程序。”
第26章
闻人羽闯进沧氏的别墅的时候，看到的是空荡荡的大厅。
灯全部开着，甚至各种大门也都敞开，仿佛在等待她似的。
可是没有人。
共和国第一财团，议政会背后最大的金主，“流月城”的唯一民间资助者，沧氏的别墅里面如今连一个仆佣也没有。
——难道，是搬走了？不对，就算如此，也不可能门户大开。
嘭！像是有什么人早就预定好使的，闻人羽一踏进大厅连着的一条铺着绿色地毯的石廊，后面的所有门窗都瞬间关闭。糟糕！这是要做什么？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他们又能拿我怎样？不管了，先进去看看。
闻人羽走过长长的甬道。石廊装饰得十分古怪，墨绿色的地毯和摇晃的幽蓝壁灯与大厅的黄金色调格格不入，更奇怪的是，两边的墙壁和天顶上似乎描着什么非常粗糙和古老的壁画。闻人羽对壁画毫无研究，只得继续向前。
一扇石门。门口毫无把手和开关。这要怎么开？闻人羽尝试着把手扶到门上面。咔的一声，门开了，冲过来一个满身香水味的少女狠狠抓住闻人羽的领子，风格诡异的蓝色指甲几乎要把衣服撕破。
“你来了？快告诉我，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什么办法？你是谁？沧溟呢？”闻人羽挣脱那个少女，向四周望去。只见整个屋子都由各种大大小小的屏幕组成，上面不断刷新着各种让人眼花缭乱的数据。屋子里的指示灯和开关分布得密密麻麻，地上各种连接线让人几乎无从下脚。屋子右边，却有一个非常整洁的角落，那里有一个蛋壳一样的玻璃罩，微微的绿光环绕着罩子，里面好像躺着一个人。
那个少女又追上来抓住手臂。
“你告诉我！！”她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嘶哑得像是生锈的水管。
闻人羽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夏夷则好像也进去了，难道……“你冷静冷静！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闻人羽，是么？里面的情况不太好，流月城恐怕最终还是保不住了呢。”
闻人羽惊讶地回头，果然是那个玻璃罩里面的人。
沧溟依然没有睁开眼睛，她轻轻笑着说：“要救你的同伴就快点吧，这样大的数据流，‘矩木服务器’怕是要撑不住了。”
“你说……什么！”
“爆流事故过后，阿夜他们全部留在了里面出不来了。他们在里面勉强搭建了一个平台，将自身和暴走的数据流隔绝开来。但是如果没有管理员进行维护，没有肉身的他们还是免不了不停走向精神体衰退。”
静了一瞬，沧溟打开玻璃罩走了出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闻人羽觉得沧溟那个样子，虽然美得完美无瑕，但是摇摇欲坠。
“阿夜和瞳好像有什么计划，他们利用之前军方的一个项目留存下来的一个第三虚空的子情境，设计了一个古怪的剧情，还要我将谢衣的精神体引入这个情境。先前他们告诉我，这是为了让谢衣帮助他们修复精神体，可是，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沧溟伸出修长的手指点到上方的一个金属屏幕上，“你看，阿夜引爆了那个情境。但是，他们还在里面。”
坍塌，到处都在飞速的坍塌。就像是末日的大洪水一样，失控的数据流横冲直撞，撕裂了第三虚空的外罩，顺着龙兵屿的大街小巷狂飙突进，吞噬着一切可以看见的东西。很快，街灯、小摊、楼房都被数据流撕碎，而路上来往的行人则连惊叫都没有发出，在继续着他们的NρC指令之中，无声无息消失于这个虚幻的世界。
不！不……谢衣想抓住什么，但是放眼望去，皆是一片荒芜。
自己想维护的，想创造的，究竟是什么。
如此微若萤火，如此不堪一击。
“师尊！”谢衣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着。让自己最喜欢的、最美的东西毁灭在眼前，这种可怕的惩罚，难道就是他想要的？“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恕我不能理解！”
沈夜没有看向谢衣，他只是淡淡地看着那些洪水在瞬间吞没了龙兵屿计算中心。
“你看，这些东西再美好，终究只是虚幻，我只要动一动手指，他们就会消失。谢衣，迟早有一天，我也会这样。我们军部上下一共323个人。”
“师尊？”
“呵，还是不明白么。如果没有实体，我们终究是要毁灭的，或者说，现在的我，就像是在永夜里行走的幽灵，早已什么都没有了。既然如此，为何不能放手一搏？为何还要考虑你那些所谓的伦理、人文，那些所谓的正义？谢衣，只有活着，才有讨论那些的可能。”
“师尊，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说了，你会去做么？”
谢衣握紧拳头。
静。
第三虚空之中，招财进宝号依然金光闪闪，鲜花开遍，只有洪流奔腾的巨响在船外回荡。
“不会！”
乐无异爬起来，手中长剑从背后直刺沈夜心脏。
不行，这样下去真的会糟糕。清和快速打了一下方向盘，“御剑”牌宝蓝急速飞车拐过一个大转弯，避开了共和国医院门口拥堵的车流。如果还不重启主服务器，就靠沧溟家里那个备用服务器“矩木”，根本没法支撑到夏夷则他们出来。军方那些家伙！
“请停车，超速驾驶，超速驾驶……”
清和不管拦车信号，直接拍出一张总理特颁的特殊通行证，冲过空中交通路口，飞速向军方所在基地驶去。快啊，再快些……沈夜一引爆那个情境，清和立刻意识到服务器的支撑问题，马上冲出门外，问题是真能赶得上吗？为何现在科技如此发达，还是没有人发明出瞬移功能……
到了！去找李圣元，务必……
“这不是清和校长么，来我们军部，有何见教？”
第27章
清和非常着急，而面前穿着笔挺军装，带着鲜红勋章的男人却是微微笑着。
本来不该是这样。
清和这种人，向来只有别人求他，没有他求人的时候；即使有求于人，也是用特殊的办法让你不得不同意这一笔交易，君子的风度下，是最精妙的计算和把握。
“赤霄。李将军何在？”
“你说李圣元么？他现在大概没空接待你吧。”赤霄转过身去，给清和一个背影，“闹出那种事情，他现在恐怕连自己都难保了吧。”
微缩型耳机中传来消息，爆流事故的传言被证明是真，议政会被各路记者围得水泄不通；《日月报》记者发布军方不肯透露姓名人世的爆料，事故牵连军方开发部三百余人死亡；据有消息人士透露，军方李圣元将军的儿子以及前国防部长乐绍成的儿子也参与其中，目前生死未明……
该死！时间不等人，这种时候这些人还在算计权术！自己平时精于权谋，如今却是没时间再算计了——还得去一趟议政会！
此时议政会的门口已然长枪短炮、记者云集，内围防爆警察已经出动，将好奇的群众拦在十米之外。清和赶到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没法挤进去了。
不得已，清和只能放弃风度高声喊叫：“我是李焱的老师清和！让我进去！”
纷乱之中，有机敏的记者立刻发现了这个新闻点，马上靠上来旁敲侧击请求清和爆出什么内幕，清和不理他们，一边高高挥手一边继续喊叫。形象、位置、利益都是浮云了，只要能救人——
“清和校长？请进吧。”
清和看到那个极瘦的议员脸上的笑容的时候，多年来的政治敏感让他注意到，这个人恐怕不仅仅是简单地维持风度罢了——甚至，这个人也许早就谋划好、了解到有今天这一幕。
“校长还不进来么？在下崔凌镜，新近议员还不到两年，也难怪您老不认识了。”
“好。多谢崔议员。”顾不得那些了，服务器最重要。
李圣元坐在一方古朴的石椅上，长长的绿袍垂着。一瞬间，清和觉得他好像老了十岁。
“是你？”李圣元抬头看到清和，表情居然有些慌张。清和此人最是聪明，自己从不知名的小律师一路爬到这个位子，背后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内幕交易，有多少算不清的人情关系，清和都一清二楚。但是在李圣元通过在红珊事情上“大义灭亲”的表现成功爬上军部高位之后，清和却是忽然远离了他。也不是见不到人，照样经常拜访，照样咨询意见，甚至儿子都交托于他，但是，就是那样疏远了。清和不想让人接近，便是近在咫尺，也是触摸不到。
但他现在突然来了。在这种时候。
“清和校长，你是来看我笑话的？”李圣元脸上却是冷笑。
清和摇头。“说实话，我没有空来笑你。启动服务器，不然，后果你知道。”
“服务器？你说什么笑话！”李圣元像是一条被拔了逆鳞的黑蛟，忽然咬着牙齿立起来。“我现在还不够倒霉？开服务器，你是想叫更多人死？”
“不开服务器，现在就有人要死，包括你儿子。你难道不知道？”
“我儿子……呵……我儿子。我告诫过他多少次，离那东西远点！如今他自己不听话，那我也没有办法！”
“你！”果然，这个人就是冷血冷心，红珊还不够，连自己的儿子也不放过。清和真的很想一拳把他砸倒在地。所以，他也就这么做了。“那好，既然如此我就告诉你，‘矩木’原本就是沧老板为了沧溟小姐治疗病症才开发的系统，你想让它毁灭，就毁灭好了！”
“什么……你说什么……”李圣元一直都知道，沧氏这个“流月城”最大资助者背后自己存有一套备用服务器，名叫“矩木”；他也知道主服务器关闭之后，沧溟自己启动了矩木维持了“流月城”的运转。但是，它居然是用来给沧溟治病用的么？
“我就清楚告诉你，如果重启主服务器，一旦‘矩木’烧坏，沧溟小姐的性命就是你害的！这背后的后果，你自己想清楚！”
是吗，沧老板……你果真，就算是死了，也把一切都算计好了。
“崔凌镜，通讯给赤霄，重开‘流月城’主服务器。”
疼，钻心的疼痛。简直就像“神血”发作了一样。
果然，就算是瞳的防护袍，也挡不住管理员乐无异的最高权限。特制剑鞭携带的时间停滞代码果然连十分钟都拖不住，亏得那还是牺牲了自己精神体的一部分血液写出来的。
他的手里，生灭予夺。
但是，那又如何？乐无异，你虽然厉害，也猜不到，瞳会把我的心脏进行移位吧？一击穿胸，却未能一击致命，那么之后，你不会再有机会！
沈夜伸手抓住了前胸刺出的剑尖，莫名的光芒一闪，沈夜的血液渗入剑身。顿然，原本金光闪闪的长剑变成深红的锈色。
“怎样？神血的滋味可是好受？”
“沈夜！”“师尊！”
“谢衣，说起来还多谢你。要不是你研究出来的这种东西的副作用，你们今天恐怕还能坚持得更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