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呢？”莱因哈特毫不畏惧地望进他骤然缩紧的黑色双眸，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笑容。
修林因为看到莱因哈特重新拥有身体的喜悦像被浇了一盆冷水，瞬间冷却下来，从挚友重逢的情绪中脱身，他脑海中自然而然地就冒出了许多之前被忽略的疑点。想到不知去向的菲奥罗，再联想到莱因哈特刚刚脱口而出的话，一个可怕的想法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在情感满怀的质疑声中越来越清晰，最终不得不被理智近乎悲凉地承认。
“莱因哈特”，他声音嘶哑地做最后一搏：“菲奥罗……在哪里？”
“谁知道。”莱因哈特的声音在此时此刻显得格外凉薄：“也许还被什么无谓的东西愚蠢地绊在路上。不过更可能的，是他此刻已经到了帝都的城墙下面，正在用肆无忌惮的杀戮来回报那可笑的一箭之仇。”
“砰！”他的话刚说完，脸就被修林饱含愤怒的一拳击中，偏在了一边。
“莱因哈特，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变成这样的一个人。”莱因哈特捂着红肿了一片的脸颊，侧头用手背抹掉了从唇角溢出的一丝血线。然后，带着一抹近乎认命而无动于衷的轻蔑，静静听着他那个好像永远光明、永远正义到没有一丝瑕疵的同伴的指责。
“你玩弄权谋，我可以当你是心思深沉；你发动政变，我可以当你是为了一千年前的事情不甘；你蛊惑菲奥罗做令人无法理解的事情，我可以劝慰自己你其实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我始终毫无保留地相信你，可是你为什么就不能留给我一个继续相信你的机会？”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修林疲惫地捂住眼睛：“你想毁了谁，莱因哈特？还是你真正想要的就是将这一切都毁掉？”
“毁了什么？”莱因哈特怅然地仰起头。他放松身体，将后背倚靠在身后的树干上，仰望天空：“你还不够了解我，修林。不管你相不相信，其实我什么都不想毁掉。”
没等修林反应过来，他话语一转，突然问道：“修林，当年你被凯撒陷害，明明身为拯救人类的英雄，却只能背负着害死挚友的骂名，孤独地流浪在人间，寻找一个也许永远都不会有的、复活奥古斯都的方法的时候，你心里面恨不恨？”
“……”
“你是恨的吧。”他不等修林回答，自说自话：“其实我也是恨的。当我在袭击中为你和凡妮莎殿后，却被异魔覆盖上身体的时候。”
“让我憎恨的并不是死亡本身，永恒的黑暗其实并不可怕。真正的痛苦是当死亡带来的短暂的遗憾过去之后，从一时的沉眠中醒来，当发现自己的灵魂在被污浊的异物同化，最终竟会完全失去自我，成为它的一部分的时候。”
修林垂下眼，沉默地听莱因哈特的倾诉。令他感到悲哀的是，即使已经分别了这么久，即使已经明白这个旧日的同伴已经不再像他所想象的那样，永远站在光明的一边，他依旧能够分辨出来，从这个男人压抑着的口吻里吐出的每一字、每一句，统统都是真的。
“我和它抗争了很久，在那种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的、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时间里，是你们永远想象不到的那么久。久到它在百无聊赖之中终于产生了自己的意识，久到我们开始有偶尔的交流，久到我最终说服了它。”
说到这里，莱因哈特轻笑了一下：“真要说起来，修林，我与菲奥罗相处的时间要比和你多得多，甚至这世上恐怕再没有别的人能够比我还要了解他了。”
“所以呢？”修林轻声问：“你想要做什么，在和他达成了约定之后？”
“我恨过你们，修林”，莱因哈特好像没有听到他的问话，他在歇了一口气后，继续说道：“当然了，当我挣扎在无尽的痛苦中时，你们却可以尽情地享用空气、阳光和水。我也恨菲奥罗，恨这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在我忍耐痛苦，拼命压制菲奥罗的时候，有时候脑海中也会浮现出我们一同经历过的快乐片段，但它们随即又会被无尽的黑暗拖入深不见底的泥淖中。我日复一日地拼命挣扎，到了最终，除了满腔不知该向谁宣泄的仇恨以外，居然已经一无所有。”
“所以”，他对着天空笑了笑：“你们完全可以不必担心。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既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政治家，也不是一个处心积虑的复仇者，只是一个从地狱最深处爬出来的、可悲的亡灵。”
“仇恨曾经是我继续存在下去的唯一支柱。然而，到了现在，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要的到底要的是什么了。”
“我想了很久，修林。”莱因哈特望着天空变幻的云朵，缓缓地说：“最后，在凯撒离开我的那一刻，我终于想明白了，我真正想要的，还是能够不被打扰的沉眠吧。早在一千多年前，我就该睡在创世神的脚下了，现在，有凯撒在那里等着我，其实也不错。”
第76章：高贵的灵魂
莱因哈特走上前，将手掌覆盖在自己的胸口上。他垂下眼睫，细密修长的金色睫毛下，澄净得如同一汪碧水的瞳仁里仿佛还倒映着蓝天白云清澈的残影。
温柔缱绻得……让人不敢相信在这样美丽的土壤里，也会开出黑暗的花。
“艹！”修林狠狠一拳打在树干上，力度之大让正抻直了脖子看好戏的菲尼克斯浑身羽毛抖了三抖。
修林死死盯着地面，像是和地底下什么东西有着杀父之仇。他心里翻涌着说不出来的愤怒和憋屈，然而这些像是融化了的岩浆一样的情绪在心尖上滚了三滚，最后却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如果说这一切圈套都是莱因哈特故意设下的，所有的虚情假意都是他的错觉，那么他可以以牙还牙，狠狠揪住莱因哈特的领子，一拳揍回去，然后一拍两散。或者说如果情况像是他之前所想的那样，莱因哈特一直都坚定地站在他们一边，没做任何伤害人类的事情，那么他们现在估计可以演一出相亲相爱的大团圆，开开心心地一起坐在地上吃个火锅。
可是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预计，莱因哈特的确从未背叛人类，却为了更早结束战争而将帝都再次拖入战争。这些操蛋的事情让修林的理智与情感在脑子里打成了两只不死不休的斗鸡眼，一想到即将到来的牺牲与死亡，智商更是在沸腾的怒火中蒸发得烟消云散。
所以这个一向喜欢用先发制人来秀优越的男人一时间竟被这种神转折钉在了原地，他攥紧拳头，低垂着头的样子在奥古斯都看起来像只斗败了的花孔雀，竟有些可怜。
奥古斯都迟疑了一下，动了动嘴唇，想要出言对修林说什么，然而话还没有出口，就被莱因哈特打断。
“奈哲尔”，也许是他刚刚说了太多话，声音有些喑哑，短短的两个字竟被他说出一种行至末路的疲惫来：“我说了，我不想做什么，或者说这世界上的一切美好对于一个早就该死去的人早已没有了吸引力。我存在的理由，就是为了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送回他应该去的地狱里。”
“走到现在，我只有一条路，你也只有一条路。”
修林抬起头，有浓郁的悲伤和愤怒凝结在眼底，然而深黑色的眼睛里终于已经是一派清明。
“莱因哈特，我该做些什么？”他清晰地、缓慢地说。
——对于之前的事情已经不需要再存有什么疑惑了，莱因哈特是一个天生的政治家，他当然会用最简单、牺牲最少的方式来解决这一场战争。即使这种抉择，有时候在感情看来无比残酷。
事情已经变成这样，多想无益，他也只能够按照被设计好的路线向前走。
莱因哈特的眼睛里透露出几丝赞许，他抬起头。
“杀了我。”他说。
在之前那场酣畅淋漓的自白后，仿佛终于耗尽了一切激烈的感情，莱因哈特碧色的眼睛里像是结了一层冰，透着冰冷的、理智到近乎残酷的光。他的话语里一丝感情也不带，平静地阐述道：“菲奥罗被我骗了，他以为只要将本源力量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就会没有后顾之忧。因此他将几乎所有的本源力量都交给了我，自己带领新制造出的异魔大军去袭击帝都。”
“所以，只要你现在杀掉我，菲奥罗就将失去大多数力量，再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制造大量异魔，等到你们赶到帝都后，将他身上的最后一丝本源力量消灭掉，他就将彻底的、永远的被消灭在这个世界上。”
——那你呢？修林沉默地听完，想要问，话语最终还是停留在嘴边。
你也将彻底的离去，就像从未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最后就连最后一丝存在的痕迹也将被时光抹平，不再被所有人回忆起来。
时光太长，世界太大，英雄太多，总有人被命运遗忘。
他伸出手，在接二连三被打断之后，终于时隔多年，和莱因哈特的手掌交握在一起。明亮的斗气光芒从他的手上发出，像是刺破了黑暗的黎明，猛地穿透了莱因哈特的身体，硬生生地消融了他身周顽固的阴影。
被溶解的阴影垂死挣扎地扭动，想要从莱因哈特的身周挣脱，却又被他用千年来在同菲奥罗的抗争中磨练出的强大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精神力束缚在原地，精神层面的交锋令四周的空间一阵震荡。
奥古斯都抬起法杖，庞大的魔力消匿在四周，半空中浮现出若隐若现的银色符文，层层叠叠，构筑成繁复而华美的枷锁，将来自异界的力量牢牢束缚在中心。
金发碧眼的男人矜傲地站在原地，即使他的金发已经汗湿，本来就苍白的面颊因为生命力的不断流失变得透明，他修长的身影仍然挺拔，俯视周围的碧绿色眼睛仍然是强势、高傲的。
奥古斯都望着这样的莱因哈特，脑海中忽然就浮现出千万年前神袛们在离开人间的时候所说的话。
“一个灵魂的强大并不在于他先天所带来的力量，而在于他愿意对这个世界承担多大的责任。神若不愿意承担与生俱来的使命，那他的本质依旧是人；人若是愿意为了光明牺牲一切，那么他的灵魂终有一日会触及神的领域。灵魂的高贵不分出身、力量、地位，而在于在无尽的苦难折磨中是否依旧能够坚持对光明的信仰和追逐。”
“命运并非定数，时机一定时，神可以变成人，人亦可成为神。”奥古斯都抬起头，目光紧紧追随着前方正中光与暗的交汇处似乎能夺走一切注目的金发男人，心脏在胸腔内砰砰跳动。
奥古斯都的手攥紧法杖，感受着空气中像大海一样汹涌磅礴、隐藏着无穷韧性与力量的精神力。
——这样纯粹而强大的力量甚至已经超脱了传奇强者的范围，若不是菲奥罗天生就是玩弄灵魂的高手，恐怕莱因哈特光凭精神力量就能够同他抗衡。
奥古斯都的心底升起一丝希冀。这场战争已经让他们失去了太多熟悉的面孔，他能够感觉到，修林脸上虽然无所谓，但内心的压抑一天比一天深重。失去同伴的阴霾在所有人的心上都已经覆盖了太久。但凡有一丝可能，他也希望奇迹能够降临。
不远处，独属于两个人的战场上，修林的斗气终于击溃了最后一丝暗影，阴冷的潮汐像是在阳光下融化的雪，从莱因哈特身上烟消云散。
第77章：男神的归宿
当最后一丝阴影被斗气击溃，从与修林交握的手掌开始，莱因哈特的身体开始一寸寸变得透明。
他的目光注视着自己渐渐失去颜色的掌心，忽然抬起头，看向修林的眼睛。
那双从来都是漆黑又明亮，像是能够倒映出满天星辰的眼睛里，此刻却像结了一层冰的水面，在最深处压抑着满满的的悲伤。
莱因哈特却突然笑了，他勾起唇角，眼睛弯起来，碧绿的波光被藏在眼底。此刻他身周终于一切负面的黑暗气息都被洗去，因而这个笑容半点阴晦不带，竟是一派纯然的明媚清朗，像是初春刚刚解冻的湖水，又像是染绿了第一抹春风的柳枝。
“修林，你真的很了不起”，他笑着说：“有时候我很羡慕你，你身上似乎一直都拥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执着、坚定、勇敢、无畏，你拥有世界上最纯粹的心灵，让围绕在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相信你就是能够带领他们走出黑暗的那个人。”
“我想，这才是你被诸神选作救世主的原因，因为你不光能拯救世界，更能带给人们战胜黑暗所带来的恐惧的、心灵的力量。”
“你要相信自己，相信自己一直都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请你永远不要改变，就一直这样毫无畏惧地、带着光明的力量走下去。”
“听起来我像是心灵鸡汤，呵呵。”修林干巴巴地插话，硬是有种将悲伤严肃的气氛扭向2B画风的趋势。
莱因哈特毫无障碍地接受了这种画风的转变，他淡定地赏了修林个高贵冷艳的“知道就好，还不跪安”的眼神，然后将视线转向奥古斯都，目带鼓励和赞许：“也请你继续努力，给这头脱缰的野狗拴紧了嚼头，省得他三天两头把智商都用来炖脑花了。”
奥古斯都嘴角一抽，差点没维持住高贵典雅的仪态，他侧过脸，点了点头。
修林：友尽，慢走不送。
菲尼克斯默默地把脑袋埋进了胸口，努力伪装自己是一只大红色的鹌鹑，不过最后还是没忍住，在这种“谁是冷场王”的比拼氛围中，悄无声息地打了个寒颤。
过了好一会儿，在场三人一鸟才从面前这种“明明是生离死别却意外变成了搞笑画风”的气氛中缓过神来，修林望着莱因哈特，语重心长地叮嘱道：“到了创世神那儿嘴巴可千万别这么毒，小心创世神他老人家罚你去扫厕所。”
莱因哈特：“呵呵”。
修林：“……”聊天止于呵呵你不懂吗？
缩成一只鹌鹑的菲尼克斯又打了个寒颤。
时光一分一秒地过去，莱因哈特的身影在阳光下变得越来越透明，当第一束光线穿透他的手掌，他推了推修林：“滚吧，小心晚回去一会儿你那头蠢龙被菲奥罗做成了烧烤。”
修林的手掌紧了紧，即使明知道这种结局并不是最坏的，他仍然因为自己对于挚友离去的无能为力而抿紧了嘴唇。
——虽然一直说着让莱因哈特去见创世神，但莱因哈特的消失其实并不是死亡，早在一千年前他就已经死了。这些年来，莱因哈特的精神力在和菲奥罗的对抗中不断壮大，然而他的灵魂却因为长期的清醒和过强的精神力而受到了严重的损伤，谁也不知道他的消失，是接受死亡回到创世神面前还是真正的烟消云散。
莱因哈特轻柔而坚定地将他推回了奥古斯都身边：“走吧，一整个世界等着你去拯救，少在这里玩什么多愁善感。”
他的身影渐渐归于透明，只剩下强大的精神力还在空气中勾勒出隐隐的轮廓。
修林紧紧盯着他消失的地方。
就在这时，一道炽烈明亮，隐隐透着紫色的火光划破空气，接着像是找到了归宿，在莱因哈特残留的精神体上熊熊燃烧。
“卧槽！谁拔了老子的尾羽！”菲尼克斯从梧桐树枝干上捧着屁股一蹦三尺高，几点还没熄灭的火星子从他的嘴里喷出来。
奥古斯都背过手，将手里的凤凰尾羽飞快塞到了还没反应过来的修林手心。
“混蛋！毁容之仇不共戴天！老子和你拼了！”修林刚感觉掌心一痒，就看到一只毛茸茸的肥鸟像是离弦的肉弹，一把糊上了他的脸。
“阿嚏……肥鸟你发什么疯，快放开我的头发，我去，你收收肚子，肥肉太多毛都塞进我鼻子里了……阿阿阿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