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需要伸手，便能够拥抱的距离。
很近，又很遥远。
而面前的亚鲁迪斯同样在失神，明知道这样的举动傻到可笑，明知道面前所站的是跟他认识的少年完全判若两人的渊。可是，从第一次见面起他便忘不了这双眼睛，如同夜色凝聚的深邃而死寂的瞳眸，好像有无数的话，无数的感情，想要对他倾诉一样。
以至于，亚鲁迪斯会将这两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相似，却又不同。
矛盾的感觉数度冲破理智叫嚣着，让他的内心仿佛在水深火热之中煎熬着。
他还是想要一个答案，一个就算让他死心让他绝望的最真实的答案。
“是你么……”亚鲁迪斯抬手，按在了那副冰凉的面具上。斗篷的帽檐被风垂落，半长的茶色发丝散落下来，垂在他的手背与指尖。亚鲁迪斯便细细地端详着那张掩在面具底下的脸，暴露出来的略显苍白的皮肤，似乎在不经意间微微颤动着。
莱伊听到，他抬高了声音，一字一顿道，“是你么？莱伊……”
……莱伊。
他终于，再一次听到，他亲口唤出这个曾经叫过无数次的名字。
在这一瞬间，莱伊的内心动摇了。他垂下了双手，好像自暴自弃地没有做出任何抵抗的动作，任由亚鲁迪斯的手缓缓地揭开了那张面具。莱伊闭上了眼睛，无论那张脸上将会流露出怎样的表情，惊讶，厌恶，或者憎恨……他都会，心甘情愿地去接受。
突然而至的黑暗，再一次掩盖了，那张暴露出来的面容。
亚鲁迪斯错愕地看着手中被摘下的面具，却只见到一片漆黑，而看不到他的脸。
仰望天际，头顶昏沉沉的天空突然间变的黑漆漆的，不是夜间的那种黑暗，而是没有一丝一毫光亮的极致的黑暗，全部的视野都被笼罩下来的黑色所吞噬。实际上，此时整个格兰蒂亚大陆的上空都呈现出了同样壮观而极致的景象。
“这是……”
“日食。”
身后的声音，以平静的听不出起伏的语调回答了他。
第154章：夜之卷·16
——日食？
亚鲁迪斯回头，一片黑暗中却看不清楚身后之人的表情。
当照耀大地的所有光芒都消失，暗月石散发的能量场便清晰地现出了轮廓。暗紫色的荧光忽明忽暗，将笼罩其中的物体映出模糊不清的影子，如梦似幻。
共同仰望漆黑的苍穹，亚鲁迪斯忽然听到，渊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这一瞬间，亚鲁迪斯想到了那个可怕的假设。暗之魔石所形成的能量场，以常人之力无法破解。但是，渊却利用了这罕见的日食天相。此时此刻，整个格兰蒂亚大陆上空的阳光将全部消失，而依靠吸收日光的暗能量场会陷入一种极度不稳定的状态。到时候，只需要从外界施加一点微小的刺激，便能够使得它的能量崩塌而自我毁灭——
外界的刺激？莫非是指……
亚鲁迪斯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握紧的绝阳差一点从手中坠落。
脑海中浮现出了那张笑得灿烂的小脸，刚才与他分道扬镳先行前往入口的乔安娜。
在亚鲁迪斯飞身去追的同时，脚下的地面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刺目的红光映亮了整个视野，将天际染成一片血红。隆隆的声响伴随着通红灼热的岩浆从不远处的火山口喷涌而出，迅速地向四面八方蔓延，瞬间将昏暗的天地变为人间地狱。
艾斯皮尔火山，爆发了。
“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茫然地看着向脚边蔓延的岩浆，亚鲁迪斯怔怔地僵立在了原地。
眼前仿佛浮现出了，女孩那双睁大的眼睛里布满惊恐的神色，连带最后那声微弱的“哥哥救我……”的呼喊都没有发出身影便被席卷而来的火光一点点吞噬，再也不见……
这样大规模的火山爆发，即使有再好的逃命本领，也已被埋葬在了那片尘埃之中。
亚鲁迪斯呆立着，朝着虚空的位置徒劳地伸出手，却什么都没有抓住。眼前发生的一切，好像梦一样不太真实。灼眼的红色映照在冰蓝色的眼睛里，刺痛了他的视野，渐渐模糊。
才发现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什么神族，什么人类，根本就没有任何区别。都是渺小到可悲的生物，在毁灭到来之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
滚烫的红色已经朝着这边流淌过来，很快，这个地方也会被岩浆埋没。
亚鲁迪斯却一动不动，脚底仿佛灌了铅一般萌生不出丝毫逃生的意志。无数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替他上药包扎的人，陪他聊天解闷的人，拥有那样的过去却依然活得阳光的人。那个时候，他总是嫌她烦嫌她吵，可是突然有一天，再也听不到这些叽叽喳喳的聒噪了。
他这才突然想起，这么多天来他竟然没有叫过一声她的名字。
乔安娜死了，她……死了。
手腕处传来的刺痛将亚鲁迪斯稍稍拉回了神，却见三根细长的影线缠住了他的左手。在死亡的岩浆要将他们吞噬的同时，细线被收紧，两人一起滚落进了旁边的岩洞里，同时几块巨大的岩石落下封住了洞口。一片漆黑中，洞外的叫嚣与摇撼好像显得格外漫长。
直到渐渐停歇，变为死一般的寂静。
亚鲁迪斯爬起来，依然维持着僵立的站姿，好像受到了什么严重的打击。
他突然转向背后沉默的人影，喃喃低语的反诘，让莱伊一时间哑然。
“你，知道的吧？”亚鲁迪斯说着，一步步朝他走近。
岩洞里太黑，看不到彼此脸上的表情，眼中的神色，但那夹杂着颤抖的声音里清晰地传达出了他内心的悲伤，绝望，以及……因为恨意而起的疯狂。
没等莱伊回答，亚鲁迪斯突然便像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般扑了上来。尽管置身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他的动作却依然矫捷。举起的手腕，缓缓地扼住了他的喉咙，“你是故意的么？故意让她去送死，让她替你打开暗月石的保护场——”
否认，否认我的猜测！如果你是莱伊的话——
只要你否认，哪怕只是摇头，我都会相信，就算是再一次被你欺骗。
但莱伊没有说话，也没有摇头，无言的对视之下，他露出了一个无所谓的苦笑。
他用虚无之眼看到了艾斯皮尔火山的爆发，他试图阻止他们的靠近，可是到头来，结果依然不会改变。就像曾经的很多次，走在路上的他会对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说一句“今天不要出门。”，对方会把他当成疯子一样对警告一笑了之，没有任何改变。
正如此时，他解释或者不解释，同样，不会有任何改变。
小腹忽然被莱伊出其不意地弓起膝盖踢了一脚，吃痛之下亚鲁迪斯不得不松了手。与此同时莱伊飞快地退后两步与他拉开了距离，将斗篷散开的衣带重新系好。
冰冷的声音，像在说笑一般淡淡地反问，“是又如何？”
内心深处，却同样有一个声音在自嘲地反问——你害了她，是又如何？
话音刚落，金色的长剑横在了他的面前，绝阳霸道的剑气惊起几缕垂落的发丝。那双冰蓝色的瞳，好像在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我会……杀了你！”
低沉的话音，涌动着可怕的恨意与疯狂，所有的缱绻与温存都化为泡影烟消云散。
一抹自嘲的笑容从莱伊的嘴角浮起，就在刚才，那张属于渊的面具被摘下了，却赫然发现，即便摘下了这张面具阻隔在他们之间的还有更多的东西。他不会退步，他亦不会妥协，那么，无论是否戴上面具，他都是渊，而不是莱伊。
“想要杀我么？”莱伊冷笑起来，扬手亮出了指尖索命的影线。
要杀我的人何其之多，只不过，想不到到头来我们还是免不了敌对的下场。
一根线刷的从莱伊手中刺出，却是虚晃一枪洞穿了亚鲁迪斯身后的岩壁。只听见石块的碎裂声，岩洞旁侧竟然出现了另一条隐秘的暗道，而莱伊闪身进入了秘道消失不见了。
第155章：夜之卷·17
黑漆漆的通道狭窄而曲折，脚步落下的回音在岩壁的放大下清晰可闻。
莱伊微微蹙起了眉头，黑暗的魔力，变的越来越强了。
虽然暗月石周围的能量场消失了，但不意味着他现在的处境是安全的。他必须在日食结束之前拿走火山内部的暗之魔石，否则，等到恢复的阳光重新照亮永暗的土地，原本消失的能量场很可能会重新出现将他们困在里面，再想离开可就不好办了。
后面亚鲁迪斯并没有追上来，这让莱伊暂时松了一口气。
论体力和身手，再强的人类也无法与纯血的龙族相提并论。他所占的优势仅仅是——这洞窟内伸手不见五指几乎与暗夜无异的环境。
对于正常人习惯了光明的眼睛，突如其来的黑暗会很大程度阻碍行进的速度。然而，这样的黑暗对莱伊而言并不陌生，经历过失明的人对于黑暗的适应力往往要强大许多。
空气中不祥的阴戾之气又加重了几分，暗之元素聚集的地方，必然盛产可怕的魔物。
黑暗中潜伏的一双双眼睛，在朝着向深处前行的猎物张开了可怕的獠牙。在一头魔狼的利爪朝莱伊扑来的同时，一柄极快的刀斩断了狼头，腥臭的血污泼溅一地。
两名如影随形的暗卫一左一右出现在莱伊身侧，“神主恕罪，属下来迟了。”
“替我守住这里。”莱伊简短地下了命令，拂袖而去。
脚步加快了许多，距离日食结束还有大约5分钟，计划能否顺利完成便在此一举。
莱伊快步进了洞穴的内部，一块悬浮在半空中的暗紫色莹石映入视野之中。幽暗的紫光，映亮了白皙的脸庞，有纯正的暗之力量从莹石内部透射出来——正是他在寻找的“暗之钥”。
莱伊朝着那道幽光伸出了手，在触碰到魔石的同时暗色的光晕笼罩了他的全身。
包罗的幻像瞬间席卷而来，耳边似乎浮现出了很多的人影，飘动的鬼魅发出咯咯的怪笑声，无数的魔物伸出它们的触手一点点缠绕上莱伊的脚腿，大腿，腰际，手臂……
……你是人类么？但我从你的身上嗅到了属于同类的味道，嘻嘻嘻……
……来吧，让我看一看你的内心，堕落到我们之中来吧……
莱伊站在原地，不动，也不挣扎。琥珀色的眼睛闭上再睁开，幽暗的瞳孔漆黑如墨。
没有生机，没有光彩，好像一片死寂的虚无，吞噬万物。
“同类么？”莱伊反问，嘴角扬起一抹邪气而冰冷的笑。
突然之间，缠绕在身上的鬼魅像被蒸发一样化为黑雾消失了，剩下的魔物也远离了莱伊的身边，好像他是什么吃人的可怕怪物。尽管它们本身已经是魔物，却萌生出了畏惧的本能。
“别太高估自己，其实我，才是真正的怪物呐。”莱伊说。
伴随着这声自嘲般的冷笑，更加不祥而阴戾的魔气从莱伊的身后散发出来……
“你竟承受住了暗之魔石的侵蚀？”
背后传来的声音，将莱伊从精神的幻境中拉回，亚鲁迪斯的语气带着隐隐的震惊。
那是蕴藏了可怕黑暗魔力的“暗之钥”，心智不够强大的人会在接触的瞬间被它的魔性同化，如果控制不住，便会沦为跟那些魔物一样丧失思考能力只会遵从本能觅食的怪物。
但是，他非但没有被暗月石的魔性同化，反倒像将它的魔性与自身融为一体了。
“大概，是因为我内心的黑暗比它更可怕罢了。”
莱伊低头，喃喃的低语并没有传入对面之人的耳中。
随后一缕淡淡的笑意从他的嘴角浮起，莱伊抬头，看着迟一步赶来的亚鲁迪斯，漫不经心道，“果然，他们拦不住你。‘闪光’之名的剑，也不是徒有虚名。”
“为什么？”亚鲁迪斯没有看暗月石，而只是盯着莱伊的脸。
神创造的六把钥匙构筑了格兰蒂亚大陆六国的地脉，是六大魔法元素汇聚之所。如果拿走一者，必然使得地脉失衡，其他的钥匙也会相应产生不寻常的感应，甚至是，毁灭的诞生。
如果亚鲁迪斯是合格的神族，一定会竭力阻止人类这种疯狂的自我毁灭的行为。
可是他，偏偏是有史以来最不像神族的家伙。
比起守护六元素的钥匙，亚鲁迪斯更想知道，渊这样做的理由。让他不惜利用他人的死亡，不惜冒着生命的危险，不惜与他拔剑相向，也要得到暗之钥的理由。
“你没必要知道。”冰冷的话语回答了他，一根影线朝着亚鲁迪斯便刺了出去。
被亚鲁迪斯闪身躲过，尽管黑暗掩盖了视觉，但是其他的感官和战斗的本能依然灵敏。两人便围着洞穴中央的暗紫色莹石在一片黑暗中缠斗起来，狭小的空间没办法承受住高强度的打斗，头顶的岩层不断有破碎的石块掉落下来，但两人谁都没有退让的意思。
莱伊不禁渐渐有些体力不支，他的体质向来是近身搏击中的硬伤，加上一路快速行进早已没有多余的气力。亚鲁迪斯的剑太快，单是招架起来就让他很耗费心神，别说在这样的封锁下拿走暗月石，他却是始终没办法靠近那暗紫的光芒一步。
远方的天际，隐约浮现出了一缕曙色，遮挡太阳的黑影在逐渐消失。
——日食，即将结束了。
分神之下莱伊的防守出现了破绽，胸口冷不防被绝阳剑的侧端猛击了一下，踉跄之下莱伊摇摇晃晃地退后了两步，却不慎踩到了地上散落的石块。
瞅准这个时机，亚鲁迪斯一个箭步上前，按住莱伊的肩膀将他压倒在地。
后背重重地撞击在坚硬的地面上，满地的碎石嵌入皮肉，莱伊痛得闷哼了一声。
未及反抗，一道湛蓝的寒光从眼前掠过，居高临下的人用剑抵住了他的喉咙。冰凉的触感擦过脖颈的皮肤，抵在小腹上的重量让莱伊动弹不得。
“告诉我，为什么？”亚鲁迪斯再一次这样问道。
锋利的剑尖在皮肤上划开了一道细长的血口，缓缓地渗出鲜红的液体。
闪光之名的剑，从来不会有犹豫。
没有力气再挣扎，莱伊低低地咳嗽了两声。血滴从唇角落下，染上一片绮丽妖冶的色彩。
“你真的，想知道么……亚鲁。”他苦笑一声道。
……亚鲁。
很轻的两个字，让亚鲁迪斯的剑停在了半空中。
在战斗中被毁掉的岩层，有丝丝缕缕的光线从石块间的缝隙投射过来，是伴随着日食结束而重新降临整个大陆的阳光。与此同时，永暗国的所有居民也在仰望天空，明媚的光线让他们惊讶地叫喊，这是神的奇迹！神收回了古老的诅咒，光芒不可照耀之地的诅咒。
很近的凝视之下，那张没有面具遮挡的脸，一点点在眼前由模糊到清晰。
再熟悉不过的面容，无数次，在梦里出现过纠缠过的面容。就算不再是少年的模样，而长大了，成熟了，变得挺拔而俊美。他也一眼便能认出，又怎么可能认不出……
一直以来逃避的结果，却是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呈现在面前。
无数种复杂的表情从脸上掠过，以至于变化的让人觉得好笑。
良久，那声久别重逢的问候，缓缓地从唇齿间吐出。
“……莱伊。”
第156章：夜之卷·18
亚鲁迪斯凝望着面前那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容，记忆中的痕迹和想象中的轮廓竟神奇地重叠在一起。与两年前的少年相比，之前没有长开的骨架已经变得挺拔而修长。莱伊长高了起码有好几公分，现在的他，可以轻松地站在同样的高度与自己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