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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龙上 BY 尼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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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宅渐渐地乱了,不是自家内乱,是前来吊唁的宾朋越来越多,鱼龙混杂,难免要乱。有龙家的亲戚登上门来——是成群结队的一大帮亲戚——先是哭哭啼啼地惋惜龙大哥英年早逝,随即涕泪一收,开始和龙相算起了龙家产业。龙相活到这么大,第一次知道自家还有亲戚,及至得知了他们的来意,他把孝袍子孝带子往下一扯,直接就翻了脸,要让人把亲戚们全撵出去。可亲戚们乃是有备而来,并非完全不占理:首先,龙相只有十八岁,往小里算一算,还是个大孩子。龙镇守使苦心经营了一生的财产,能就这样全交给个毛孩子?其次,龙相没娘。龙镇守使若是有个知书达理的正房太太,那么寡妇领着儿子过活,天经地义,只要龙太太不改嫁,亲戚们就没有插手的余地。可龙家并没有这么个太太,而且龙相自身的来历,也是一个谜团。当年也没听说龙镇守使讨了哪个姑娘做偏房,可是忽然就声称自己得了个儿子,并且把这儿子养得遮遮掩掩,等闲不让外人觑见。那么,这个儿子,到底是不是镇守使的亲儿子?你有本事哄镇守使一个人,你可没本事哄全天下!龙家亲族这许多人都是心明眼亮的,容不得你这来历不明的崽子耍花招!

这番话吵嚷到一半时,露生闻讯赶了过来。耳听他们越说越激烈,眼看着就要提及龙相的身世,便吓得出了冷汗,预备着随时冲入人群大闹一场,不许他们把话说完。可是接着往下又听了片刻,他渐渐放了心。合着陈妈那一日当真是向自己讲述了个大秘密,而这个秘密不但不为外人知,内人显然也是没几个知道的——永远不知道才好,否则一旦真相大白,龙相将来可就没法做人了。

既然亲戚们只是乱吵,露生便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但是见了面前这些咄咄逼人的陌生面孔,也有些愤怒。一手攥着龙相的腕子,他怕龙相一时气急了,会像对待自己和丫丫那样冲进人群连抓带咬。

然而,出乎他意料,龙相沉着一张小白脸,并没有发作雷霆之怒。抬起右手一勾食指,他勾来了身后一名彪形大汉。大汉是个小军官的打扮,走到龙相身旁一弯腰,恭而敬之地开了口,「少爷。」

龙相向前轻轻一挥手,「叫人,把他们全给我撵出去,一直撵出城。不听话,就给我打;打了还不听,那就直接杀。去吧。」

大汉答应一声,随即直起腰做了个向后转,顺着后门溜了出去。露生回头望着大汉的背影,想起来自己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给龙相招了许久的兵,因为没存着正经招兵的心,所以招得格外挑剔。天长日久,竟给龙相凑出了一队很威武的人马。那队人马如今能有两个营的数目,算是龙相的亲军。他本以为龙相是想带兵想红眼了,所以自己封了自己做长官,发号施令过过瘾。哪知道这几天龙相竟把那两个营拉出来,让他们分布在了家宅内外。而这些大小伙子一个个荷枪实弹、膀大腰圆,狼狗似的竖着耳朵待命,竟是十分伶俐可靠。

仿佛也就是在半分钟内,大汉回来了。这回进门,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横眉怒目晃着走,用宽肩膀和粗胳膊把龙家亲戚们往外挤往外推。他动了手,跟在他身后的士兵们也动了手。房内立刻起了哭爹喊娘的声浪,露生看看人群,再看看龙相,结果发现龙相一派平静,只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挺好。」露生微笑了一下,「我真怕你对那帮人动气。你那狗脾气——唉,不错,今天控制得真是挺好。」

龙相横了他一眼,不屑一顾地反问:「我对他们动什么气?我都不认识他们!」

露生又是一笑,因为看龙相此刻一点疯意也没有,非常理智,非常令人放心,「对不认识的人,都这么宽容;对我和丫丫,怎么就像疯狗似的?」

龙相转向前方,微微一扬下巴,端颜正色,气派俨然,「就疯!」

露生心里一松快,这才想起了自己的来意,「丫丫等咱们吃午饭呢。她今天做了一盘什么小炒肉,新学的手艺,做得一点儿也不好,你对付着吃吧!实在不爱吃,还有一盘炒豌豆苗和咸鸭蛋,不至于没有菜。」

亲戚们这时已经全部被士兵们驱逐出去了。龙相对留守在近处的大汉嘱咐了几句话,然后拔腿向外走去,「露生,你可真馋,就知道吃。」

「我是怕你挑三拣四,吃不饱又要骂丫丫。」

龙相一回头,用漆黑的眼珠盯住了露生,「我骂她怎么了?你心疼?」

露生,像运篮球一样,抬手抓住他的天灵盖向前一转,「我当然心疼。」

龙相顺着力道转向了前方,可是嘴还不闲着,「她是我家的人,用不着你管!」

「那你用不用我管?」

「管我行,管她不行!」

露生效仿他方才的语气,言简意赅地答道:「就管!」

丫丫不是聪明姑娘,小时候学习读书写字,她学得就慢;后来跟着老妈妈们学习针线女红,依然是全凭着下苦工多磨炼才有进步。如今她第一次做新菜,一如既往,成绩依然是不大妙。龙相一边吃,一边骂:「就是笨!活活笨死!我用脚丫子做,也做不出这个怪味道来!」

丫丫站在一旁,自己掐着手指头喃喃地算盐放多少醋放多少,自顾自地做检讨,两只耳朵带有过滤的功能,自动就把龙相的声音屏蔽在了外面。露生剥了个咸蛋扔进龙相的碗里,说道:「饭还堵不住你的嘴。」

这时丫丫忽然回了神,见龙相和露生的饭碗都是半空了,便不声不响地伸手拿过饭碗,满满地给他俩各盛了一碗白米饭。龙相低头大嚼,一时间腾不出嘴来说话。他们正吃得欢,房门却是被人敲响了。

来者奉了徐参谋长的命令,来找龙少爷到前头说话。龙相放下碗就要跟人走,走到门口却又停住了,转身迈步掀帘子进了卧室。不出片刻的工夫,他又回了来,而露生见他腰间支出了个小小的棱角,便知道他方才是进屋取手枪去了——近来龙相有点神经质,总怀疑会有人害他,连徐参谋长也是嫌疑人之一。

龙相一走,丫丫给自己盛了一碗饭,坐到桌边也开始吃了起来。吃着吃着,她忽然说道:「好久没有出过门了。」

露生答道:「等明天出了殡,我带你上街逛逛。」

「那我顺路买点儿花线回来。」

「好。」

丫丫又想起了新问题,「带少爷吗?」

「他爱去就去,不去更好。」

丫丫笑了,「回来给他带一包白糖糕,他忙着吃,就没工夫生气了。」

露生听了丫丫这个战术,忍不住也想笑。窗外是阴天,窗内便很暗,可是露生并不感觉凄清,因为丫丫有张丰满红润的小苹果脸,容光焕发,总有笑意。

有时候,他一个人坐在窗前翻书,隔着一道帘子,丫丫坐在外间做针线活。那时候他不念仇恨,不想前途,什么都不管了,单是静,单是坐。然而丝毫不寂寞,因为在一帘之外,有少女的针线穿过绸缎、棉布,拉扯出极细微极轻的哧哧声。那声音因为带着人气,所以比风声水声更温馨、更暖人。

那个时候,他觉着真好,周遭的一切都好,真想总是这样好,一直好到天荒地老。

「哎。」他毫无预兆地又开了口,「时间过得真快。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你还是个小毛丫头。」

丫丫慢慢地抬眼望向了他,睫毛有点颤。

露生继续说道:「我现在还记得你那时候的模样,可是再过几十年,我怕我就要忘记了。」

丫丫小声答道:「忘不了的。我婶婶说,小时候的事情,记得最清楚,到老也忘不掉。」

露生微笑说道:「应该弄个照相匣子,把咱们现在的模样都拍下来。等到将来老了,拿出照片瞧瞧,多有意思。」

丫丫低头也笑了,「老了……咱们还能在一起看照片吗?」

露生也微微垂了头,一字一句地回答:「我希望能。」

丫丫沉默了片刻,心里还有话说,可是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大哥哥不是胡说八道的人,对她尤其言出必行,吐口唾沫都是个钉子。她想自己或许不必再拿话试探、敲打他了,说得太透彻了,反倒要不好意思。只要自己知道他的心意,他知道自己的心意,就够了。

思及至此,她悄悄地又溜了露生一眼,一眼过后,心花怒放,心满意足。

天黑之时,龙相平安地回来了,腰间的手枪并没有动。露生想要向他问几句话,可他一直坐着出神,并不肯回答。露生追问得紧了,他照例把脸一变,开始嫌露生烦。

露生看出他这是在想心事,并且是极其复杂的心事。简单的事情,用不着他这样动脑。而他连晚饭都不吃,想完便睡。

睡到天还没亮的时候,他和龙宅上下人等一起起床,因为大出殡的日子到了。

露生没有去,被龙相留下来「主内」。在宅子里闲溜达了一天,傍晚时分,龙家诸人满面尘灰地回了来,露生等了又等,却是不见龙相。

龙相这天晚上没回来,住在了军营里,第二天还是没露面。直到第三天凌晨,他像个鬼似的,忽然出现在了露生床前。

露生当时正睡得香,朦胧中感觉面前有人,他睁开眼睛对着龙相看了又看,面无表情,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直到龙相把一只凉手贴上了他的颈窝。

他惊叫了一声,同时彻底醒了过来。一掀棉被坐起身,他不知道自己此刻该不该恼,「你回来了?」

屋子里没开灯,窗外也没星星月亮,唯一的光源是院门上方的一盏小电灯。露生看着龙相,看他唇红齿白脸青,像个心情愉快的鬼。而龙相一屁股坐在床边,开口说道:「我要出去打仗了。」

露生听了这话,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不由得向前一伸脑袋,「什么?」

龙相对着他一撇下嘴唇,做了个顽劣的鬼脸,「自打我爹死了,下面那帮人就无法无天了,老徐和我无论说什么,他们全都只当是放屁。对待这些见风使舵的货,我不揍他,还留着他?」

露生抬手用力地揉了揉眼睛,「你拿什么去揍?就县城里这些兵?以寡敌众,你是要找死吧?况且谁说你是应该子承父业的?你真把自己当太子啦?」

龙相一瞪眼睛,「我当然得子承父业,不但子承父业,我往后还得开疆辟土呢!我是一般人吗?」然后他对着露生一低头,「你看我这俩龙角——」

露生兜头抽了他一巴掌,「我看个屁!谁知道你这俩疙瘩是个什么,别人说你是龙,你就真当了自己是龙?那个徐参谋长不老不小的,凭什么这么抬举你?他能没他的目的?我看他就是想学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事儿要是成了,他占便宜;要是不成,我就不信他不扔了你自己跑!到时候你结了一地仇人,可怎么办?」

龙相不以为然地一晃脑袋,「我不管他是什么目的,反正我有我的目的。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露生飞快地想了一瞬,随即说道:「那我跟你一起去。」

龙相一摇头,「不带。」

露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不带不行,万一你在外面——」

话没说完,他已经被龙相不耐烦地甩了开,「说不带就不带。看你这熊样儿,嘴又碎,胆又小,要是听你的啊,我这辈子就什么都别干了,关起门来在家养着最安全!」

说完这话,他起身要走。露生慌忙赤脚跳下了床,一大步拦在了他的面前,「你带多少人去?有老人跟着你吗?去哪里?敌人有多少人?」

龙相向前迈了一步,和他近得几乎胸膛相贴。仰起脸鼓起腮帮子,他噗地喷了露生一脸唾沫。

然后趁着露生低头抬手抹脸的时候,他很轻灵地一侧身,从露生身旁溜了出去。等到露生追出门时,他早已经跑了个无影无踪。

露生感觉龙相这是在异想天开,并且捎带着痛恨了龙家全体的人,除了丫丫。龙相脑袋上那两个花生米似的疙瘩,怎么看怎么和龙角没有关系——和其它任何动物的角也没关系。尤其是得知了龙相的来历之后,他越发怀疑龙相根本就是在胎里没长好。

没长好,头上多了两个疙瘩,本不是太稀奇的事情,横竖头发一盖,也看不出来。可龙家这帮人不知道是不是拍马屁拍疯了,竟然众口一词地非说他是真龙转世。天天说月月说,一说说了十八年,说得他白露生心思都有点活动,几乎真要生出迷信的思想。露生认为自己目前应该算是龙宅内最有学问的人了,自己都要被迷惑,何况那本来就先天不足的龙相?如果没人说他是龙,没人隔三差五地预言他要做皇帝,他必定不会这么野心勃勃地做春秋大梦。不做大梦,那么关上房门过过消停日子,不受刺激,露生想他兴许还能安安生生地多活几年。

现在可好,外面天还没有亮,他鬼似的回来了又出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带着那几百亲军上战场去了——话说回来,战场究竟在哪里?没个准地方,让他可到哪里找人去?

露生越想越乱,乱得脑袋都胀大了一圈。手忙脚乱地穿了衣服,他推开房门往外跑,想以最快的速度去营里,把龙相拦截住。天越来越凉了,早晚尤其冷得像冬天。露生呵着白气往外跑,跑到一半又拐了弯,因为想到骑马兴许更快,如果那几匹听话的好马此刻在家的话。

他非常冷,出门出得太急了,连口水都没喝。所以翻身上马之后,他又感觉非常渴。他想这条龙太折磨人了,幸好自己和丫丫是两个人,可以平均分担他的折磨;如果自己没来,或者没有丫丫,那么一个人是无论如何受不了他的。他不必存半点恶意,欢欢喜喜地就能逼死个把人。

军营坐落在县城的东头,是一片挺大的营房,外带一片荒凉的操场。露生平日并不酷爱骑射,但是今天他顾不得马的脾气了,一路不住地扬鞭催马。营门口的卫兵依稀认识他,迟疑着没有阻拦。于是他策马直冲进了营里,一直疾驰到团部门口才翻身跳下了马。

喘着粗气闯进房内,他就见房内黑洞洞的,根本连个活人都没有。扭头跑出去乱转了几圈,末了他扯住了一位过路的文书,「你瞧见少爷了吗?」

文书披着旧棉袄,拎着大暖壶,看样子像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不久,「少爷?没见着,俺刚醒,这不要往热水房里去嘛!脸还没有洗呢。」

露生急得又问:「那你们团长呢?团长还在吗?」

文书打了个大哈欠,「俺们团座啊?那不在,他——」

说到这里,文书忽然一板脸,睡眼中流露出了几分警惕的光,「白少爷,俺们团座的行动,是军事机密,俺不能说!」

露生看了文书这个架势,福至心灵,立刻省略了哀求的步骤,直接摸出了几块钱塞进了他的棉袄口袋里。文书忸怩地躲闪,哼哼唉唉地表示不要,然而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含羞带笑的,用蚊子嗡嗡一般的轻声告诉露生:「俺们团座带兵往远处去了,八成是要开战。」

露生趁热打铁,立刻又问:「往哪儿去了?和谁开战?」

文书想了半天,末了答道:「和那谁他儿子。」

「『那谁』是谁?」

「就是就是——原来当过响马的那个谁——三年前骑马摔死了的那个——留下两个姨太太都让他儿子收了房的那个——哎呀这个名字就在嘴边,怎么说不出来了呢?」

露生点了点头,开始撤退,「好,多谢,我知道了。」

露生说自己知道,其实是不知道。但是得知了这两样线索,他便打算立刻回家,去向龙家诸人打听打听。这位「那个谁」显然也是一位传奇人物,并且是龙镇守使的部下,龙家的人不应该不认识他。

然而打听了一大圈之后,露生很惊讶地发现在龙镇守使的老部下中,当过响马的至少有三四位;死了之后把队伍传给儿子的,也有两三位;至于儿子收了老子的姨太太等逸事,则是更不稀奇。毕竟那姨太太一个个年轻貌美、如花似玉,放在家里干闲着,也有浪费之嫌。

露生傻了眼,索性跑去了徐参谋长家中,要去看看这管事的正主有什么意见,然而徐参谋长并不在家。徐家的管家招待了他,管家的嘴颇紧,连银元钞票也无法将他的双唇撬开。彬彬有礼地给了露生一个软钉子碰,管家春风一样的,把露生硬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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