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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龙上 BY 尼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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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生依然不死心,这一回他出了城,问城外田间的乡民们有没有看到军队过路。结果乡民告诉他,这一带近来天天过大兵。他再问那些军队走向何方,乡民们立刻把东南西北全指了一遍。

露生凌晨便出了门,可从乡间回到城内龙宅的时候,天却是都已经黑透了。

他一无所获地奔波了一天,肚里无热食,身上无厚衣,并且一直是个着急上火的状态,自己觉着自己很虚,然而胸腹饱胀,又是毫无食欲。丫丫给他煮了一碗热汤面,他捧着大碗没滋没味地喝了几口,然后抬头对丫丫说道:「我不管了,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丫丫思索着问道:「应该没事吧?」

露生放下大碗,低头长吁了一口气。他抬起头,忽然对着丫丫一笑,「其实应该是没事儿,是我神经太过敏感。他再怎么糟糕,脑子还是聪明的,就算真遇了险,他也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丫丫本来也是悬着心的,可是听露生说「没事」,她像听了佛语纶音似的,当即决定把心放回肚子里,也相信龙相是没事的。端起桌上的碗筷,她还想给露生铺床展被,再灌个滚热的汤婆子暖被窝,可是黄妈在院子里吆喝了她,让她早点回屋睡觉。

不是小孩子了,孤男寡女的,天黑了还不分开,总凑在一间屋子里嘁嘁喳喳,成何体统?黄妈的眼睛是明亮的,凭着直觉,她要防患于未然。

丫丫嘟着嘴,不甚情愿地答应一声,低着头慢吞吞地走了。她一走,屋子里立刻成了个清锅冷灶的光景,仿佛气温都低了好几度。露生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心里什么都没想,单是低落沮丧。什么都干不动了,只想抬腿上床,滚到床里睡觉。

一夜过后,阳光明媚。露生睁了眼睛往窗外看,看到了一格子碧蓝碧蓝的天空。

秋高气爽,天下太平,龙相杳无音信,徐参谋长也依然无影无踪。家里忽然什么事都没有了,连活计都没有了。龙家上下全都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没有哪一位特别关心龙相的去向,包括黄妈——黄妈是真把龙相当成真龙天子看待的,自从龙相成了年,按照道理来讲,不会被天上的神仙收回去了,她就活得放心大胆了,并且暗暗地给龙相定了寿数——至少也得活得像乾隆爷那么长。

黄妈不担心,旁人比黄妈更无知,当然也不担心。露生受了这气氛的感染,渐渐地也松懈了下来。

没事的时候,他在龙相的屋子里转转,捎带手给他收拾收拾屋子。龙相的房间里存着不少崭新的破烂——崭新,是说这些东西的年纪都不大,有几样甚至还没满月,比如一台美国造的留声机;破烂,则是说这些东西经过了龙相的粗手重脚之后,无一例外,全都濒临报废的边缘。

露生看那台留声机伸着花一样的黄铜大喇叭,着实是挺可爱的,便对照着说明书,想要修理修理它。丫丫很热心地跑过来给他打下手,两人忙活了大半天,最后落得满手满脸机油,相对无言,只一起叹一口气。而留声机仰着大脸似的黄铜喇叭,依旧是死活不出声。

露生不甘心,总觉着自己对待一切都有办法,没理由奈何不了一架机器。丫丫不干了,站起身说道:「我去厨房给你端晚饭吧。」

露生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

而丫丫离去不久,露生忽听外间房门一响,便大声说道:「我再忙一会儿,你先吃吧。」

然而回答他的是个男人的粗喉咙,「报告,屋里人是白少爷吗?」

露生一愣,起身走去掀开了门帘子。只见外间屋门旁站了个军装大汉,这大汉看着很眼熟,像是龙相身边的人。

一颗心骤然向上一提,露生用肮脏的手抓住了水粉缎子的厚门帘,「你是……」

大汉敬了个军礼,粗声大气地答道:「卑职姓李,大号叫李尚武,这名字还是您当初给我起的呢!」

「我?」

「卑职本来名叫李二獾,白少爷说我这名字不体面,就改成了李尚武。」

露生点了点头,其实还是没想起李二獾是何许人也,因为他在招兵时曾经给无数狗剩、毛蛋、粪扫之流改过名字,但是他记起来这李尚武的确是常跟随在龙相左右的。上次龙家亲戚来闹事,还是他领了龙相的命令,带领士兵将亲戚们驱逐了出去。

这样一想,露生的心又往上蹿了一蹿,「你是不是昨天跟着龙少爷一起走的?龙少爷呢?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李尚武答道:「报告白少爷,卑职是跟少爷一起走的。少爷说带我们打赵大傻子去,除了我们那两个营,还有警卫团。谁知道赵大傻子一点儿也不傻,我们刚跟他交了三次火,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他们就把我们和警卫团隔开了。现在我们落了下风,龙少爷让我回来找参谋长,让参谋长赶紧发援兵去解围。」

露生听到这里,脸色都变了,「解围?你们让人给围住了?」

李尚武答道:「可不是给围住了!」

「那龙相现在怎么样?」

「少爷挺好的,就是小腿让子弹蹭了一下子,一直也没敢睡觉,老怕赵大傻子打偷袭。」

「那徐参谋长呢?他答没答应发援兵?」

李尚武一摊双手,露出了一脸傻相,「参谋长不在家。」

「不在家,那他去哪儿了?」

「我们出发的时候,参谋长说要去找援兵,也出发了。」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等参谋长回来啊!哦对了,少爷让我过来给您捎句话,说让您别担心,和丫丫大小姐好好在家待着,过两天他就回来了。他还说这回不把赵大傻子打老实了,他是条虫。」

露生张开嘴,窒息似的呼出了一口气,然后转身回去找来纸笔。把白纸往窗台上一摊,他不废话,直接问道:「从这儿到你们打仗的地方,怎么走?你说我画。」

唰唰点点的,露生得到了一张很粗糙的路线图,然后把李尚武打发去了徐参谋长家里。

他不知道赵大傻子是谁,也无心探究对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妖魔鬼怪。他只知道龙相现在负了伤,而且龙相身边只剩了几百人马,并且是没有实战经验的几百人马。这么稚嫩的几百人马,加上一个疯疯癫癫的、第一次上战场的少爷崽子,和一位貌似是很狡猾的「赵大傻子」打,不输才怪!

输了战争还是好的,搭上性命才叫冤枉糟糕。这混蛋!露生恨得咬牙切齿;这混蛋!不让去,他非去!结果怎么样?结果还不是要连累到自己身上?这个害人精!这个孽障!死了得了!

一边在心里狂骂,露生一边在房间里来回地兜圈子。为什么恨龙相,因为他和龙相是一起长大的伙伴,龙相遇了险,自己就得去救他!天寒地冻,月黑风高,何其辛苦,谁乐意救他?走夜路,跑战场,何其危险,谁乐意救他?

不乐意,太不乐意了。这么不乐意,可是也得救!猛地推门跑向西厢房,他轰轰隆隆地冲进卧室,坐在床边开始换马裤穿棉袄。如今的午夜,寒冷程度简直可以媲美寒冬。他想把去年穿过的毛线袜子找出来套在脚上,然而一时间没找到,没找到就不找了,他双手攥住马靴靴筒,直接把脚往里一蹬。

院子里有了动静,是丫丫拎着食盒回来了。此时在院子里一边走,她一边大声喊道:「大哥哥,开饭了!」

露生将一把小手枪掖到了腰间,然后出门拦住了丫丫,「你自己吃,我出去一趟。」

丫丫惊愕地打量他,「你去哪儿啊?」

露生小声答道:「我去瞧瞧龙相。他——我刚听人说,他在外头又不听话了,我想法子把他弄回来。」

丫丫定定地看着他,眨了眨大眼睛,「他不是上战场了吗?」

不等露生回答,她紧跟着又问:「他是不是打败仗了?」

在露生开口之前,她继续说了话,「那我也跟你去。」

露生沉了脸,「胡闹,你去干什么?」

丫丫弯腰把食盒往地上一放,又急又快地说道:「你上战场找他,战场上有枪有炮的,太危险了。」

露生开始凶她,「知道危险你还去?你是能挡枪还是能挡炮?你去了还不是给我添乱?老实在家待着,我明后天就回来。回不来的话,也会让人给你送信。」

丫丫张开双臂,要耍赖似的带着哭腔说:「大哥哥,你就带我一个吧!」

露生不说话,只是板着脸看她。

两人对视了片刻,丫丫垂下头,自动把手放下了,「那你一定要小心。」

露生抬手搭上她的肩膀,本来只是想拍拍她,可是不由自主地,他竟很自然地把丫丫拥抱进了怀里。双臂收紧了狠狠一勒丫丫,他随即松了手,红着脸说道:「肯定回来,你等着吧!」

然后他推开丫丫,大踏步地走出了院子。

露生不肯声张,怕会有人别有用心,以讹传讹地动摇人心、趁机作乱。横竖龙家的人是不大留意他的,他悄悄地牵了一匹马出门。趁着天还没黑,城门还没关,他骑上马走小路,掩人耳目地独自出了城。

一出城,他把腰挺了挺,又把牙咬了咬。其实心里也是怕的,因为前路茫茫,而他对于周遭的地势并不了解,不知道这夜路上有没有盗贼和土匪。可是怕也得去,谁让他是大哥哥。

马是好马,不歇气地在山路上奔驰。山路起初连着县城,还算平坦,可是跑了一个多小时之后,道路两旁的庄稼越来越稀疏,乡民的房屋也越来越少。他知道自己这是要往山里去了,从自己手中那份地图上看,自己穿过这一座山之后,还要贴边走过一座县城,然后再走一片十几里地的荒野,然后才能到达战场。龙相那几百人是被敌人三面围住了,并不是完全没有退路。有退路,自然也就有入口。所以如无意外的话,他还是可以顺利见到龙相的。

天黑透了,风也开始冷和急了,小针似的往露生脸上扎。马跑久了也受不了,于是马快跑一阵之后,露生便跳下马,和马一起慢跑一阵。这马也是通人性的,仿佛察觉出了露生的急迫,所以只要抬得动蹄子,就绝不肯偷懒。

万幸,山路上就只有他们一人一马,并无歹人出没。

露生平时感觉自己身体很壮,既不闹头疼脑热,也打得过龙相,可是走到了后半夜,他开始觉出了力不从心。

他不冷了,热气顺着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往外蒸腾。五脏六腑像是全融化了,化成满腔沸腾的血。一呼一吸,口鼻间都是血腥气。腿很沉重,心肺针扎一样地疼。灵魂还灵动活泼着,肉身却不作美,一步一晃地越走越慢。腿沉重,脚更是成了石头,简直快要拖不动了。最后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喘息着抬起头,看远方地平线上已经透出了隐隐的光明。

这回可是真走不动了!

舌头粘在了上颚上,嘴里干得连口唾沫都吐不出。从口袋里摸出那张路线图展开了,露生眯了眼睛,在仅有的一点星光下看它。人喘着,手哆嗦着,他的眼睛看不清,心里却是冷不丁地清明了一下。下意识地抽动鼻子嗅了嗅周遭的空气,他抬起头环顾四周,忽然感觉目下一切都似曾相识,都是曾经有过的老光景。

然后,他想起了十二岁那年的春夜。

那一夜,风也是这样的凉,人也是这样的凄惶。知道目标,不知道怎么走。不知道,也得走。

拉扯着马镫站起身,露生跺了跺脚,把路线图折好塞回了口袋里。他一直自居为大哥哥,可是直到此时此刻,很奇妙地,他才感觉自己真是长大了。他想:自己今非昔比,当时的父亲和妹妹,自己救不了;如今的龙相,自己难道还是救不了吗?

思及至此,他只感觉自己责任深重,甚至都不恨龙相了。

他只是认命,认为自己应该去把龙相带回来。一个人有命定的路可走,不疑惑不迷茫,他想,其实也是一种福分。

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他牵着马,走到了那座必经的县城。

城是老城,两百来岁的老城墙方方正正地耸立着,看着令人肃然。露生在城外走,两只脚由重转轻,先前体内流蹿的血液,现在像是又恢复了流动的节奏。

抬手一捋马鬃,露生问道:「伙计,再跑一阵行不行?」

马没反应,想必是不愿意跑。可等露生爬上它的马背坐稳当之后,它颠着蹄子,还是轻快地跑上了路。

路上渐渐有了行人,行人全是鸠形鹄面、神色仓皇的,看模样,也多以乡民为主,不像是那县城里的人士。露生越往前走,见这样的人越多,便下马拦住一位问道:「老乡,请问前头是不是开了仗?」

乡民立刻做了回答,并且是长篇大论的回答。然而露生听了半天,却只是听了个一知半解——他是在龙家长大的,龙家略微高级些的下人,都是随着龙镇守使从京津、直隶一带过来的,讲的全是官话,和此地的方言大不相同。而且此地位于几省交汇处,并非只讲一种方言。露生听到最后,连问都不知从何问起,只好逆着人流继续走。

走出老远之后,他忽然见前方来了个挺富态的胖子,像是个走南闯北有见识的模样,便慌忙拦了对方,把方才问过的话又问了一遍。

胖子不负他望,操一口南腔北调的自创官话,不但有问必答,而且是问一答十,问十答百。原来前头——隔了一片荒野——的确是开了仗。开仗的两方,一方是赵师长,另一方是孝帅他儿子。为什么打起来了?不知道。打成什么样子了?也不知道。反正枪炮响得不善,周遭百姓能跑的全跑了。现在还能不能过去了?能,不怕死就去呗!

露生很怕死,但是爬上马背,还是去了。

第九章:君心凉薄

露生生平第一次跑战场,他心里有劲,不累不怕;马奔波了一夜,却是露了颓相,越走越慢。露生回忆起李尚武对自己所描述的地形和距离,约莫着自己距离龙相那里不过是十几里地,不要马,凭着两只脚走过去也不是难事,心中便有了底气。

他牵着马向前快走,起初有路有人,走着走着路就没了,人也没了。远方隐隐响起了噼里啪啦的脆声,露生听出来了,那是枪声。

底气忽然消失了。枪炮无眼,他不是怕子弹忽然飞到自己面前来,他是怕自己晚到了一秒钟,会有子弹钻进龙相的身体里去。这种事情,没有个时间表,也没有计划书,不是他不迟到就可以。他想:自己须得快走,而且是怎么快都不够快。还有这匹马——他扭头看了马一眼,饥肠辘辘的高头大马,看着威武极了,一瞧就不是寻常人家的牲畜。自己牵着这么一匹战马在陌生的野地里走,会不会有危险?毕竟远方的枪声来历不明,也许是龙相的部下,也许是那个什么大傻子的部下。万一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让那个什么大傻子毙了,那么接下来怎么办?

思及至此,露生松开了缰绳,想要让这马自己留下来啃地上的枯黄荒草吃。自己和它分道扬镳,有缘再见。哪知迈步向前走了几步,他一回头,发现这马对自己亦步亦趋,竟是十分忠诚。

「别跟着我了。」他抬手拍拍马脑袋,「吃你的草吧,别往远了走,我回来了还走这条路。要是那时候咱们能见面,我带你回家去。」

马没理他。他松了手转身再向前走,马抬了沉重的蹄子,一步不错地又跟上了他。

露生转过身,还要继续和马打商量,然而未等他开口,忽然有声音在前方暴喝道:「谁?什么人?」

这一嗓子真是吓着了露生。他向前一望,就见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三名士兵。这三名士兵看服装是鹑衣百结,然而论武装却是荷枪实弹。端着步枪对准了露生,他们肮脏的面孔上显出了警惕的凶相。目光在三人的脸上身上打了个转,露生随即将眼珠一斜,瞟向了身旁无边无际的原野。

秋季的荒草能有半人多高,有的地方更茂密一点,芦苇似的,也能轻易地藏一个成年人进去。慢吞吞地对着前方三人举起双手,露生先是做了个投降的姿态,及至看到那三人的枪管一起松懈地向下垂了,他一言不发地转身猛然一蹿,一头扎进了荒草丛中。

他头也不回地跑,一边跑一边用双手在前方拨草开路。他跑得突然,身后的马嘶叫了一声,随即拖着缰绳要追他。紧接着枪声也响了,和枪声一起响起来的,是那三名士兵大呼小叫的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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