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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龙上 BY 尼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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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太怕了,她这么怕,大哥哥怎么就这么忍心,真的不来救她?

身体猛地向上一腾空,一瞬间鼓乐轰然齐鸣。声浪把她抛了上去,然后由着她哭她落,再没人管她了。

花轿在城里兜了一圈,引了无数百姓观看,然后一路吹吹打打地到了龙宅。

龙相也起了个早,换了一身崭新的长袍马褂,胸前交叉系了个大红花。他不喜欢这朵大红花,不想带,可陪伴在一旁的徐参谋长认为他应该带——不披红挂绿,怎能算是新郎官?

露生坐在一旁,知道徐参谋长的心思。徐参谋长显然也是非常地了解龙相,所以宁愿让他自由结婚。横竖无论他娶了谁家的姑娘,凭着他的性情,最后他的岳父岳母都会恨死他。与其如此,不如让他娶个自己心爱的丫头,也免得因为婚姻再树劲敌。

这条活龙真是个宝贝,也不知他有何德何能,居然能让所有人都宠着他、让着他。

挂了红花的龙相显得有些不耐烦,大马金刀地坐在太师椅上,他先是抖腿后是咂嘴,又把手里一顶插了小金花的呢子礼帽向上抛来抛去。就在他马上要坐不住的时候,仆人笑着跑过来,告诉他「新娘子到门口了」。

龙相接住礼帽往头上一扣,脸上没有丝毫喜色,起身拔腿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怒气冲冲地自言自语:「他妈的我还以为死在半路了呢!」

徐参谋长追了出去,露生也向前走了一步——走过一步,就不走了。

可是一转念,他还是继续迈了步。他想看看丫丫做新娘的样子,新娘不是他的,那么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在露生赶到大门前时,龙宅已经乱成了一片。因为新娘子下轿之后,照理应该在进门之前迈过一只火盆,取个红红火火的吉祥意思。然而龙相不懂这个礼数,以徐参谋长为首的众人忙昏了头,也忘了对他进行教导。结果他跑到前头一看,发现有个大火盆拦住了丫丫的道路,立刻亲自动脚,把大火盆踢了开。这一脚还挺有劲,踢出了一院子的火炭火星,险些烧了他自己的袍子。

幸而火盆摔了,再放一个就是,院子也并未因此失火,所以这只算是婚礼中的一支小插曲。但徐参谋长见龙相是明显有些不耐烦,所以审时度势,将接下来的一切步骤全进行了简化。像一阵风一样,他欢声笑语地把新郎新娘刮进了新房。将一柄喜秤递给龙相,他小声地指挥道:「少爷,该掀盖头瞧新娘子了。」

龙相拧着眉毛问徐参谋长:「拿秤杆子掀?」

此言一出,屋子里的人全笑了。徐参谋长连连地点头,黄妈也嘱咐道:「慢点掀,别戳了丫丫的眼睛。」

龙相掂了掂手里的喜秤,像是刚刚觉出了一点趣味。回头在人群中找了找,他找到了角落里的露生。对着露生一瞪眼睛一弯嘴角,他做了个惊讶狡黠的鬼脸,然后转向前方,用秤杆尖端轻轻巧巧地一挑盖头。

盖头无声落下,屋子里的人在看到丫丫的面目之时,却是一起怔住了。

丫丫垂着眼帘端坐在床边,眼泪还在向下滚落。泪水冲开了脸上厚厚的胭脂,胭脂鲜红,泪也鲜红,如同一滴一滴的血泪。

短暂的静默过后,黄妈第一个反应过来,慌忙拿了手帕要给丫丫擦脸。可是未等她开始动作,龙相忽然一拍巴掌,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用秤杆子指了丫丫的脸,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丫丫,你怎么像个鬼似的?」

话音落下,他把喜秤随手一摔,上前一步弯了腰,他用衣袖给丫丫胡乱擦了脸。然后用双手捧住了丫丫的脸蛋,他眨巴着眼睛对她看了看,随即噘了嘴,在她的眼睛上亲了一口。

这一口很响亮,叭的一声,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丫丫当即紧闭了眼睛扭头一躲,然而随即又被他将面孔硬扳向了前方。笑眯眯地端详着丫丫,他忽然变成了个小男孩,用天真的语气笑道:「丫丫,真好玩,我们一下子长得这么大了。」

徐参谋长看他这意思像是要当场入洞房,连忙张罗着要请人往外走,让新郎新娘也休息休息。可等人走得差不多时,龙相忽然回头说道:「露生呢?露生别走。」

露生果然留了下来,很疲惫地望着龙相,他不知道对方的用意。而龙相四脚着地地跪在床上,两只脚互相一蹭脱了皮鞋,随即爬到丫丫身后,隔着层层的喜服,他从后方一把搂住了丫丫的腰。

让露生也走过来坐下了,他把下巴往丫丫的肩膀上一搭,神情惬意地闭了眼睛。

丫丫低着头,始终如同木雕泥塑一般。露生扭头望着龙相,依然没看懂他的举动。

龙相闭着眼睛沉默了良久,最后忽然抿着嘴一笑,哼出了很低很软的声音,「丫丫今天最丑了。」

露生看着他,感觉他此刻仿佛是在撒娇。

龙相不睁眼睛,继续说道:「以后我得对丫丫好点儿,丫丫这回可真是我的人了。」

露生转向前方,轻声答道:「记着刚才的话,你要说到做到。」

龙相像是困了,声音越来越轻,「就是你隔在我和丫丫中间,总不许我和丫丫好。现在我把丫丫娶过来了,看你还怎么捣乱。」

很舒服地在丫丫肩膀上蹭了蹭,他喃喃地又道:「我为什么急着娶丫丫?因为我要离开这地方了。」抬手一挥,做了个豪迈姿态,他用慵懒的声音笑道:「我要挥师东进,直扑京城。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然后那只手沉重地落到了露生肩膀上,「好了,滚吧!我要和丫丫睡觉了。下午会有很多人来贺喜,有我忙的呢。」

第十三章:告别

黄妈搬离了这间住了将近二十年的院子,在前头另找了新房屋。露生是识相的,也想换个住处,把院子腾给新婚的夫妇,然而龙相不让他走——龙相似乎认定了他们是一家三口,他可以娶丫丫,但是露生不许因此往外跑。至于露生将来要娶妻生子了怎么办,他还完全没有想过。总而言之,露生和丫丫全围着他、爱着他、哄着他,就对了。

对待这两个人,因为太亲近,所以他肆无忌惮地暴露了全部真面目,格外地为所欲为。及至出了家门见了外人,他倒是颇有几分理智,并不阴一阵晴一阵地乱发作。比如新婚这日的下午,周边十几个县的军头全来了,武夫之流,又是来贺喜的,自然斯文不到哪里去,在要求见新娘子而没能见到之后,师长旅长团长们开始胡吃海喝,把半座龙宅闹开了锅。龙相不知痛饮了多少酒,及至喝到散席之时,他脸色煞白,坐在椅子上不住地打晃——坐都坐不住,起身走路自然是更不可能。于是露生听了徐参谋长的话,把他背出了宴会厅,往后头院子里送。

这一路走得很艰难,因为龙相用胳膊紧紧勒住了他的脖子。他没法在半窒息的状态下使力气,只能是每走几步便扭扭脖子,告诉龙相「松手」。

龙相不松手,不但不松,还亲热地把脸凑到他后脑勺上蹭了蹭。硬着舌头开了口,他在露生的耳边说话,「我知道,你、你也喜欢丫丫,你不想让丫丫嫁给我,你嫌、嫌我不好。」

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滴滴答答地往露生衣领里落,「可、可是你再想、想想,你什、什么都好、好,你娶谁都、都行,我呢?我不、不好,我娶了别人的话,她很快就不、不喜欢我了。你看我亲、亲爹都不喜欢我。」

说到这里,他重新又勒紧了露生的脖子,断断续续而又口水淋漓地问道:「你有时候……也不喜欢我……对不对?」

露生很费力地叹出了一口气,「什么喜欢不喜欢的,都是孩子话。你醉成这个样子,今晚到我房里睡吧。万一半夜闹酒,又得折腾丫丫。」

龙相哼着摇了摇头,「不,我要跟丫丫睡。小时候……很小的时候……我俩就是一起睡的。有一次我尿了床,她醒了一看,以为是她自己尿的,吓得哇哇大哭,笑死我了……」

说到这里,他抬头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进了院子,便挣扎着溜下了露生的后背。踉跄着向前方正房走了两步,他回头对着露生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了傻里傻气的笑容,「大哥哥,明天见。」

正房今天开了电灯,玻璃窗后垂了粉色窗帘,显出了窗上很清晰的大红双喜。露生目送着龙相进了门,心里一时间什么都没想,只感觉事已至此,多说半个字都是无益了。

这一夜过得很安静,因为少爷的脾气天下皆知,所以并无一人敢来听房。

露生颠颠倒倒地过了这一夜,仿佛一直都是似梦非梦。及至清晨睁开眼睛时,他简直不能确定这一夜自己究竟有没有睡。下床草草穿了衣裤,他擦了把脸,又喝了一大杯隔夜的冷茶。推门迈步走了出去,他抬头一望,很惊讶地看到了龙相。

第一眼是惊讶,第二眼就是啼笑皆非了。因为龙相裹着一身大红色的绸缎睡袍,正坐在正房门前的台阶上织毛衣。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反正他赤脚蓬头,毛线团放在脚边的笸箩里。那笸箩分明是丫丫平日天天端着的东西。闻声抬眼望向露生,他面色苍白,眉眼漆黑,嘴唇通红,像个误入光天化日之下的鬼——纵算不是鬼,也是鬼气森森。对着露生咧嘴一笑,他一边笑,一边又没睡醒似的慢慢一眨眼睛。

这是个很安详的笑容,安详到了虚弱的地步。露生记得龙相的表情是很丰富的,尤其擅长做鬼脸,可是丰富归丰富,唯独没有「安详」这一科。疑惑地走到龙相身边,他转身也坐了下来。手掌贴住了身下的石阶,他开口问道:「不冷吗?」

龙相摇了摇头,收回目光低下头,继续专心致志地织毛衣。

露生又问:「丫丫织这些东西,长短形状都是有规矩的,你乱织一气,到时候她还得拆。」

龙相微笑着不理会。露生也没有再啰嗦,两人沉默了片刻,龙相忽然停了手,转过脸对露生笑道:「丫丫拍我睡觉。」

露生没听明白,直勾勾地盯着龙相,于是龙相腾出一只手,开始一下一下轻拍露生的臂膀,「就是这样——她夜里还给我盖被,我说我渴了,她立刻就下床给我端茶。」

收回手又拿起了毛线针,他心满意足地微笑,「她对我好,我也得对她好。我不让她早起,让她多睡一会儿。」

如果龙相此刻吵闹一点、混蛋一点,露生心里还不会虚;可一夜不见,龙相居然变得通情达理、心平气和,这就让露生感到了恐慌——露生审视着他,忽然怀疑他是夜里把丫丫杀了,要不然怎么天地会忽然这样的静?

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打雷似的吼了一嗓子,「丫丫!」

房内立刻响起了一声惊惶的回应:「啊?」

方才深吸进去的那一口气在露生胸中打了个转,又被他长长地呼了出来——那是丫丫的声音。

龙相被他吓了一跳,瞪着眼睛扭头看他。露生没法解释自己方才那一吼的来由,所以干脆掏出手帕,擦了擦龙相的眼角,「洗把脸去吧,看你这满眼的眵目糊,亏你还睁得开眼睛,不难受吗?」

他是经常这样管教龙相的,所以龙相听了这熟悉的话,便下意识地移开目光,又不假思索地噢了一声。

新婚第一天,丫丫直挺挺地在床上躺了一上午。露生和龙相在外面说话,声音很低,言辞含糊。她静静听着,还是感觉大哥哥的声音很好听,闭了眼睛想象露生的相貌身形,也还是感觉大哥哥有种很特别的派头,英俊潇洒,温文尔雅。

但她只是听听想想而已,因为终身大事已定,此生此世,再也没有痴心妄想的资格了。

中午时分,丫丫起了床。院子里来了两个干干净净的小丫头,是黄妈挑选的,专为了伺候少爷和少奶奶。然而少爷并不喜欢院子里出现外人,于是小丫头们被驱逐出境,丫丫作为新少奶奶,照旧还是要事必躬亲。

她慢慢地洗漱打扮,将一头长发绾成了圆髻,扮成了小媳妇的模样,又浓浓地施了一脸脂粉。不是为了美,是为了遮盖下巴上的红牙印。幸而新媳妇就该是浓妆艳抹的,哪怕她把脸涂成猴子屁股,也是天经地义。

然后她就没了事做,推门出去站了一会儿,她下意识地要往西厢房里走。刚走出一步,她便强迫自己做了个向后转——哪有新媳妇往不是丈夫的男人房里钻的?

回到屋里端起了她那个针线笸箩,她恍恍惚惚地再次出门,这回差一点又走到西厢房里去。万幸露生和龙相此刻都不在家,因为她这一回是走到西厢房门口时才醒悟过来的。仰起头看了看高天流云,丫丫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感觉天高地阔,四野无声,自己被很亲爱的人抛弃到了这里。从今往后,就只能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先前的好时光,是再也回不去了。

龙相一直坐在他的总司令部里,连带着给他当秘书的露生也不能走。面前摊开了一叠叠的军火单子,单子上的字迹龙飞凤舞,所以露生须得把那内容辨认清楚,再整整齐齐地全抄到一本簿子上。一鼓作气抄完一本,他把簿子递给龙相,问他:「你要这东西干什么?不是有军械处专门负责这些事情吗?」

龙相拿过簿子,一页一页地翻看,「要是弄些破枪破炮土炸药之类的货色,那的确不用我管。可这是要动巨款的大事,我不能不亲自办。」

露生握着笔,望着龙相张了嘴,「你——你这回要买多少军火?」

龙相把簿子往桌上一扔,「就买这一本!」

露生听了这话,刚要合拢的嘴唇便又张了开,「龙——你算算账再说话好不好?」

龙相懒洋洋地答道:「这一本的总账我刚算过了。从美国人那里买装甲车,从意大利人那里买步枪,从捷克人那里买手提机关枪,另外还有些零七八碎的军需品,加起来,有个三百来万也就够了。」

露生对于龙相的一切主张都不赞成,包括方才他这番话,「你想没想过,花了这三百万,你手里就一分钱都没有了?」

龙相把两只脚抬起来架到桌子上,对着露生一耸肩膀,「军火到手我立刻开战,打胜仗不就有钱了?」

「你敢百分之百肯定你能打胜仗?」

龙相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小哈欠,「当然能。我是谁?我是真龙转世。我不打胜仗谁打胜仗?我不打胜仗,怎么当皇帝?对吧?老天爷是站在我这一边的,不信你看我这俩龙角。」

露生当即一摆手,「谢了,没工夫看。」

龙相又道:「给你派个差事,明天你带着定金上火车,去趟天津,代表我和那帮枪炮贩子签几张合同。」

这句话实在是出乎了露生的意料,以至于他半晌没说出话来。龙相没有等到回答,便扭头认真地看了他几眼,「你不敢去吗?那还是让徐叔叔去好了。」

露生笑了一下,「怎么会不敢去?我只是没想到,你忽然让我办这么大的事情。」

龙相放下双腿,欠身拖着椅子挪到了露生近前,「大倒不大,我们不是第一次和那帮人交易,他们就是干这个的,绝对不会在这上面耍花招。合同一签,事情就算敲定。只是……」

他侧过脸,凑近了去看露生的眼睛,「你真不怕吗?」

露生轻轻一搡他的脑袋,勉强自己露出轻松的笑容,「怕什么?怕满树才?可我就是站到了满树才面前,他也根本认不出我是谁。我离开北京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儿,除了他之外,也再没别的仇家。我怕什么?」

龙相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随即起身弯腰,凑到露生跟前耳语道:「我年纪太小,资格太浅。司令部里全是老徐的人,虽然当总司令的人是我,可遇到大事,他不点头,我的话就没人听。万一哪天他造了反,我怕我不是他的对手。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以后就跟着我办事。怎么样?」

露生平时看他和徐参谋长情同父子,即便不是父子,也称得上是情同叔侄。万没想到这一老一小全是阴谋家,尤其是龙相,平时连哭和笑都控制不住的,到了这个时候,居然会显出层层的城府来。那么他这样的性情,到底算是疯,还是不疯?

这个问题暂时无解,露生也懒得去解。对着龙相一点头,他很沉静地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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