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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龙上 BY 尼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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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自己回不回去?应该回去的,他从来没看出龙相有什么军事才能,只知道他现在手下有很多兵。可单是兵多就能打胜仗了吗?他没把握,他总觉得龙相全是凭着运气往前闯,并且那运气还是一股不合道理的邪运气。这一仗他赢了,不稀奇;他输了,也不稀奇。所以在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回去,不为了龙相,也为了丫丫。

思及至此,露生开始穿衣服,要赶最早的夜车往回走。

夜里这趟火车很准时地出发了。露生在头等车厢里接二连三地打瞌睡,起初一直是天下太平的,然而睡着睡着身下一震,他睁眼环顾四周,发现车内的气氛有了变化:首先,火车停了;其次,车厢内余音绕梁,一位警察刚刚高声发表了一番报告。露生完全没有听到报告的内容,于是转身去问旁边的乘客,乘客是个县城绅士模样的胖子,惶惶然地告诉他:「说是前头开了战,铁路不通,火车过不去了。」

露生连忙又问:「谁和谁开了战?」

胖子愁眉苦脸地答道:「就是那个谁——龙司令和杨大帅的。」

露生没有细问杨大帅其人其事,反正如今是个军阀混战的年头,地面上时不时地就要流窜过来几头大帅。大帅是羊是狗且不必管,他心里还存着更重要的问题,「可是,这火车得停到什么时候呢?」

这话一出,以露生为中心,前后几排的乘客一起叹了气。胖子连连地摇头,又喃喃地说道:「要不然,让火车掉头往回走,把我们送回北京去也行啊!」

露生没再言语,因为是万万不肯回北京的。如此又过了两三个小时,火车上的警察再次前来作了报告——前方的铁路被炸弹炸翻了挺长一段,火车今天是决计走不得了。但下车之后再走不远便有村镇可以落脚,头等车厢内的诸位贵客倒是不必在座位上坐着过夜。

下榻于村镇,对于贵客们来讲,当然不是好主意,但直挺挺地在车厢内干坐着,也是够受罪的。露生眼看那警察说完了话要走,连忙起身走到他面前问道:「请问如果我下了火车自己走,能够继续前进吗?」

警察惊讶地看了看他,「先生,您顶好是别冒这个险,谁知道前头打成什么样儿了呢!」

露生做了个焦虑的表情,「实不相瞒,我一家老小都在前方,越是危险,我越得回家去。」

警察一听这话,牙疼似的吸了一口凉气,「那……走是能走,只是您得遭点儿罪了。」

露生不怕遭罪,只想尽快赶回龙相和丫丫的身边。真到了紧要关头,还是这二位是他的心上人,让他无论如何不能放下。依着警察的主意,他花高价雇了一辆大骡子车。大骡子车抄小道走山路,再慢也比静止不动的火车快,只是一步一颠。

露生起初还能忍受,忍了一个小时之后,就感觉浑身关节都要被颠得错缝,尾巴骨尤其是被撞得疼痛。远方已经响起了隐隐的炮弹声音,像是个依稀的旱天雷,露生很有控制地慢慢呼出了一口气,不敢由着性子大叹息。

傍晚时分,骡子车出山,进了一处大镇子。这便算是到了站,想要继续前进,就得等一夜过后在本地另雇新车。露生满镇子乱走,最后终于打听明白了,本镇内所驻扎的军队,乃是龙司令的人马,是今天早上刚开过来的。而在此之前,这个镇子本是属于杨大帅。

露生听了这话,心里一轻松,立刻顺藤摸瓜地找到了镇内的军部。军部设在了镇内的小学校里,露生心急火燎地往校门口跑。跑了没有几步,他眼睛一亮,因为看见军部之内走出了个袅袅娜娜的身影,不是旁人,正是丫丫。

丫丫穿着一身竹青色的裤褂,露着一截白白净净的手腕。单手端着一只大茶杯,她望着露生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笑容,嗓门不小地唤道:「大哥哥!」

然后她转身推门,对着里面又喊:「大哥哥来了!」

房内起了咚咚的脚步声音,是龙相跑了出来。天气热,他只穿了短裤和衬衫,衬衫还敞着怀没系扣子,赤脚趿拉着一双布鞋,乍一看几乎可以算作是半裸。手扶门框站住了,他显然也很惊讶,「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我不是不让你回来吗?」

露生此时已经走进了院子。眼看丫丫手里端的是半杯冷茶,他来不及多解释,先把茶杯抢了过来,「能喝吗?」

丫丫答道:「能喝,他刚喝剩下的,我正想泼了它沏杯新茶——」

没等她把话说完,露生举杯一饮而尽,然后扭头啐出了一枚茶叶梗。把茶杯交还给了丫丫,他向龙相质问道:「怎么说打就打上了?」

龙相从布鞋里抽出一只赤脚,扶着门框向上一蜷腿,伸手挠了挠脚背上的蚊子包,「要的就是个出其不意!要是全天下都知道我要开打了,我还打个屁!」

露生看了他这个德行,再看看端着大茶杯的丫丫,忽然很想把这二位扯着胳膊全揍一顿,「那你把丫丫带过来干什么?她是能打仗还是能参谋?你让她过来又听枪又听炮的,她不害怕吗?」

龙相很不服气,梗着脖子答道:「她是我太太,我上哪儿她就得跟到哪儿!再说我吉人自有天相,开枪开炮也离我远着呢,震不到她,她怕什么?」

露生斜了一眼,发现丫丫已经悄悄地溜进屋子里去了。这也像是一种心有灵犀,在龙相不听话闹脾气的时候,素来都是露生掩护,丫丫撤退。丫丫一跑,露生没了后顾之忧,是战是降就都可以了。

「你给我进去!看你这个德行,有一点统帅的样子吗?」

「我他妈的热!」

「热就全脱了吧!光着屁股多凉快!」

龙相的声音立时提高了许多,「脱就脱!」

十秒钟后,房内的露生大吼一声:「你给我穿上!我俩欣赏不了你这人体美!」

又过了十秒钟,露生再次开了口:「怎么还全穿上了?」

龙相坐在椅子上,身上军衣军裤俱全,两只赤脚踩在布鞋鞋面上,他端着大茶杯吸吸溜溜地喝热茶,丫丫蹲在一旁,扳着他的脚丫子给他穿袜子。因为龙相一直不吭声,所以丫丫替他作了回答,「一会儿他还要走呢,要去前线督战。」

「你去吗?」

「我不去,他天亮就回来。」

露生双手叉腰站在屋子中央,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分身乏术。既想跟着龙相走一趟,又不放心把丫丫独自留在这里。回头看了那二人一眼,他见丫丫给龙相穿好了袜子,起身走到屋角去拎马靴;而龙相趿拉着布鞋站起身,却是径自推门走了出去。举目向远方眺望了片刻,他忽然扭过脸对房内的露生说道:「火烧云。」

露生也迈步走了出去,看到了半边赤红热烈的天空。

龙相这时说了话,「露生,住在那边的人抬头往上看,是不是整片天都是红的?」

露生笑了一下,「没常识,我们看它红是因为——」

这话没说完,因为丫丫拎着马靴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向龙相说道:「我上午还把它擦了一遍,现在又是这么灰扑扑的了。你先对付着穿吧,等到明天回来了,我再给它打一层油。」

露生听了这话,感觉这实在不像是一位司令太太的行为。丫丫简直成了龙相的使唤丫头兼勤务兵。可是未等他思忖着代替丫丫做出抗议,空中忽然传来了一阵锐响。他正要抬头觅声张望,一枚炮弹已经从七千尺的高空中落下,让军部房屋在火光巨响之中瞬间分崩离析。

站在门口的丫丫一声没吭,直接被气浪抛到了院子里。一块碎砖狠狠擦过了露生的头皮,而龙相抱着脑袋向下一扑,匍匐着爬向了丫丫,又对着露生拼命大喊:「趴下!快趴下!」

露生没感觉到疼,单是觉出有液体正在顺着自己的太阳穴往下流。在硝烟之中睁大了眼睛,他咬紧牙关、气运丹田,一手抓住了丫丫的胳膊,一手揪住了龙相的衣领,然后力大无穷地转身便往校门外跑——炮弹炸得太精准了,分明就是直奔着目标来的,不赶紧跑是要坐以待毙吗?

他跑,军部内外的军官士兵之中凡是还活着的,也都开始跑。众人一迭声地高呼「保护司令」,可是竟然谁都追不上司令。司令家那位白少爷顶着满头满脸的鲜血,像拖死狗似的拖着司令伉俪,一路飞似的顺着大街狂奔!

这个时候,第二枚炮弹带着尖啸破空而来,准确无误地爆炸在了军部院子里。然后是第三枚第四枚炮弹接连而至,把军部所在的整条小街都炸了个底朝天。

露生一边跑一边左右乱看,想要找个掩体暂时安身。平常百姓的房屋绝对是不安全了,他索性往镇子外面的荒凉地方逃。一手忽然轻松了一点,他转过脸一看,发现是丫丫挣扎着跟上了自己的步伐。而自己握着她那臂膀的手一路向下滑,两个人变成了手拉手。领着丫丫、拖着龙相,他忽然做了个急转弯,直奔了前方树林中的一堵土崖。

气喘吁吁地背靠着土崖坐下了,他发现不远处的爆炸还在继续。零零落落的士兵和百姓仓皇地四散奔逃,也有几名军官模样的青年追着自己跑了过来。别人他是顾不得了,他只能管自己手里的这两个人。在又一声大爆炸中,他把龙相和丫丫往怀里一搂,随即深深地弯下腰,用胸膛把他二人的头脸全盖了住。丫丫穿着夏日的单衣,露在外面的腕子、脚踝全被砖石草木划伤了;龙相则是另一种的凄惨——他没穿鞋,袜底磨破了,鲜血已经染红了他的白袜子。

胸膛和手臂盖住了他们,露生又下意识地伸出手,一只手去捂丫丫伤痕纵横的脚踝,一只手去握龙相破皮流血的脚趾头。这一刻他真是庆幸自己的高大,否则的话,怎么能凭一人之力,同时护住他们两个?

龙相强行从露生的怀抱中挣脱了出来,抬头去看露生的脸。露生见他眼睁睁地瞪着自己,像受了惊似的,就告诉他:「我没事,是皮肉伤。」

龙相望着露生,却是冷不丁地笑了一下,「这回我一定成功。」

露生「嗯?」了一声,没听懂他的意思。于是他进一步地解释道:「上次你跑到前线找我,我就成功了;这次你又来了前线找我,我肯定还会成功。」

露生听了他这一番理论,懒得反驳,只问:「脚疼不疼?」

龙相一点头,「疼。」

露生把他重新搂回了怀里,「那你乖乖地不要动,等到这里安全了,我还把你背回去。」

龙相点了点头,伸手又去摸了摸丫丫,「你受伤了吗?」

丫丫摇摇头,「我没事儿。」

露生拉起丫丫的一只手,让龙相看她腕子上的刮伤,「你看看,全怪你,非得让她跟着你来!」

龙相打开了露生的手,「丫丫是我的人,不用你管。」

如此又躲了片刻,一队士兵张皇失措地找了过来,领头的人正是龙家大厨之弟、由常狗剩更名为常胜的副官。常胜名义上是副官,但是身大力不亏,便也兼任了保镖一职。他起初对龙相是遍寻不得,以为自己这位司令是被炸裂弹炸死了,吓得几乎要哭;而此刻见他的司令躺在一座小土崖下,不但周围一直有人,而且司令太太和白少爷也都是全须全尾的,他便放了心。只让士兵分散开来,保护司令一家,又告诉龙相道:「炮弹是从那边山上飞过来的,现在咱们的炮兵已经开始还击了,怕是要对着轰一阵了!」

龙相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露生这时彻底镇定下来了。再回首往事,他便不由得心有余悸,「丫丫真是个命大的,当时正好就走到门口来了,否则的话,就算不被炮弹炸到,也要被倒塌的房屋拍到下面去。」

龙相听了这话,没言语,只摸到了丫丫的一只手,紧紧地攥了住。

露生又道:「我也算是被你救了一命。你要是不喊我去看火烧云,我也懒得出屋子。」

龙相这回把露生的手也抓住了。

「我是不能没有你们的。」他看看丫丫又看看露生,脸上罕见地露出了惶恐神色,「丫丫是我的了,露生,你也不要离开我。」

丫丫垂头对他笑了一下,露生则是强行抽出了手,转过身抬起他的一条腿,要把他的血袜子扒下来。一边扒,露生一边又背对着他说道:「嗯,你是我俩的小宝贝。你成天欺负丫丫,没事就对着我撒泼打滚,我俩还得哄着你、陪着你——别乱动,袜子都和伤口粘到一起了!」

天黑之后,炮战渐渐进入了尾声。

这炮战谈不上任何战术,纯粹只是对着轰。谁的炮好,谁的弹药充足,谁便能占上风。龙相知道这上风自己是占定了,故而并不焦虑。丫丫和露生面对面地坐了,他的脑袋窝在丫丫怀里,两条腿则是搭在露生的肩膀上,受了伤的赤脚就很舒服地晾在了夜风中。露生偷瞟着丫丫,见丫丫一手松松地搂了他的脖子,一手搭在他的胸膛上——真是成为夫妻了,他记得丫丫原来对龙相可没有这么亲昵。

心里冷了一下,他感觉丫丫和龙相成了一家,把自己排除出去了。

冷也白冷,丫丫是爱他的,可他自己不要。难道还让丫丫和龙相貌合神离,对他害一辈子单相思吗?

于是,他又想起了艾琳。

他想也许自己应该从这三个人的小世界中走出去了。外面天大地大,总能找到自己的新位置和新伴侣。未必一定是艾琳,但总会有那么个新的人。而他和面前这二位究竟是情深缘浅,还是缘深情浅?他想不通透、说不清楚。

午夜时分,炮战停止,远方山头上的敌炮全都哑巴了。

露生和丫丫并肩往回走,后背上趴着龙相。露生很累,因此也就感觉背上的龙相很重,压得自己一步一晃。

他的头脑也麻木了,并没想到要把龙相移交给精力较为充沛的常胜等人,单是咬紧牙关坚持着走。走几步,便停下来把龙相向上托一托。因为龙相困了,昏昏欲睡,整个人成了一团柔软的骨肉,不住地往下滑。

我对他太好了——露生恍恍惚惚地想——我对丫丫也没有这样好,我对我自己也没有这样好。我对他真的是太好了,真是太便宜他了。这个混蛋,这个疯子,真是太便宜他了!他一定要对得起我才行,一定要听我的话才行。除了我,谁还能这样待他?没有了,肯定没有了!

半睡半醒的龙相虽然没有读心之术,但是从他接下来的成绩来看,他如自己所料,也如露生所盼,的确是成功了。从这一点上看,不能说他是完全的「不听话」。而在另一方面,露生作为旁观者,一颗心却是始终悬着,即便在一次又一次的庆功宴上也不能轻松。因为龙相的成功实在是来得蹊跷,闹着玩似的,他就把杨大帅打跑了;又闹着玩似的,他把接下来的赵钱孙李之流的大帅也打跑了。那帮人并不是吃素的,论年龄足以给龙相当爹,然而他们没有想到,胜利是有惯性的。越是听闻龙家军百战百胜,他们心里越要先怯。自己都觉着自己没胜算,老天爷便成全他们,让他们梦想成真,输了个屁滚尿流。

于是,不过半年的工夫,龙相的军队便横穿两省土地,直冲进直隶地界去了!

第十六章:腾云直上重霄九

露生下了火车之后,直接钻进了火车站外的汽车里。火车里很温暖,汽车内却是冷成了冰箱。常胜向他问候了一声,然后直接把他送回了龙宅——这半年,常胜在龙宅与火车站之间往来无数次,专为了接送他。

汽车内的露生很快就被冻透了。透过车窗向外望,外面风大雪大,全然没有春节过后的暖意。常胜闲闲地说话,说今年这个节气有些怪,该暖的时候反倒是更冷。有人说这是刀兵之象,这可真是纯粹的废话,仗都打了一年多了,刚从天气上看出刀兵之象来?

露生感觉常胜不是个愚蠢无知的人,若不是因为太冷,被冻得牙齿直打架,那么他倒是颇想和常胜多聊几句。及至汽车停在龙宅门前了,他一路小跑着往里冲,一直冲到了龙相所居住的正房里。

正房里暖融融的,龙相抱着膝盖蹲在椅子上,见露生进来了,他没言语,只打了个哈欠。

露生在脱外面大衣之前,先从怀里掏出存折扔到了他面前,「瞧瞧吧,数目对不对?」

龙相伸手打开了存折。存折里面字迹甚密,他的目光直接跳到最后一行,一五一十地数起了零的数目。数到最后,他把存折往手边桌上一放,百无聊赖地又打了个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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