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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龙下 BY 尼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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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相沉默片刻,末了小声嘀咕道:「又生气了?」

在嘴上,露生对龙相似乎是无为而治;但在行动上,他则是给龙相下了禁足令。龙相隔着窗户看细雨,看得唉声叹气,同时又心里发烧浑身作痒。于是在天黑灯亮的时候,他向露生提出要求:「我要去看大腿舞!」

露生刚洗了个澡,听闻此言,他一撩浴袍一抬腿,单脚踩着椅子说道:「现成的大腿,请看吧!」

龙相一愣,随即向旁一躲,「谁看你的腿!」

露生啪地一拍大腿,「只有这么一款,要看请看,不看就睡觉去!」

龙相龇牙咧嘴地转身上楼,一边上一边唠叨,「恶心,露生,你够恶心的。你总不讨老婆,我看你要憋出毛病了。」

露生放下腿,趿拉着拖鞋去餐厅取热咖啡,「我不讨老婆?我是讨不到吗?我是为了谁不讨老婆?」

龙相的影子在楼梯尽头一闪,人没了,空留余音,「妈的反正不是为了我。」

他这嗓门很是不小,露生端着一杯热咖啡往客厅里走,听得清清楚楚。在沙发前坐下来,他低头嗅了嗅咖啡香气。咖啡偏于淡,喝了不提神,他纯粹只是想喝个热和香。

然而嘴唇噘起来刚凑到杯口,客厅外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撩起客厅帘子,轻轻地把脑袋伸了进来,「先生,外面来了一位客。」

露生抬眼望着门口那张孩子脸,认得他是自家的小门房,「客?谁?」

「是个男的,他说他叫常胜,原来和小爷是一家的。」

露生看着小门房,脑筋慢慢地开始转。这家里一共只有两个主人,小门房不知受了何等启发,自作主张地称露生为先生,称龙相为小爷,分得倒是很清楚。先生和小爷听了,虽然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也都没意见。

「常胜?」露生想,「他还活着?他是怎么找过来的?他知道龙相没死?他来干什么?」

对着小门房一点头,他放下咖啡起了身,「你把他领到东头那间小厅里去,先招待招待他,我去换身衣服。」

小门房领命而去,露生也随即上了楼——他没惊动龙相,悄无声息地穿了长裤长衫,然后像个鬼似的飘然而下。长衫是天青色的,旧得柔软,随着他的行走一步一颤。家里的女佣已经回仆人房休息去了,楼内一个闲杂人等都没有,壁灯也是隔了老远才亮一盏。在楼东头的一间小屋子里,露生鬼气森森地露了面。

衣服架子似的站在门口,他看见了常胜。常胜一身平常穿戴,早没了当初的意气风发,明显见了老。露生对他有戒心,笑也不是温暖的笑,而常胜对着他一鞠躬,倒是异常地谦逊客气,「白少爷,久没看见您了。」

露生说道:「可不是久没见面了,你这一年多是在哪里?」

常胜答道:「说起来惭愧,我对不住我家少爷。那次我跟着卫队一起,让敌人给冲得乱跑,就跟少爷跑散了。我当时胆子小,藏了好久没敢露面,等再出来的时候,就听说少爷失踪了。」

露生点了点头,语气不善,「那你怎么又会找到这里来?」

常胜不大好意思地一笑,「我干别的不成,回咱们老家只能是干待着,就跟几个朋友到上海来了。结果在上海,我遇到了个熟人,您猜怎么着?他现在给陈有庆当跟班。陈有庆,就是老陈的那个二儿子,这两年也不知道是怎么混的,混成师长了!」

露生勉强做了个惊讶神情,「哦?是吗?」

常胜继续说道:「我从他那儿得了您和少爷的消息,陈有庆好像对少爷有点儿那什么——」

话没说完,常胜苦笑了一下,是一切都在不言中。露生也陪着他一起苦笑,心里倒是安然了些许。事情不论好坏,只要是按照规矩来的,那么就不算糟糕到家。陈有庆正在谋算着宰了龙相,这很正常和合理,自己只要想法子不让他杀就是了。

「坐。」露生的语气缓和了些许,整个人看着也不那么高那么白了。屋子很小,里面只有一张藤沙发和几只竹椅,露生拉过椅子在常胜对面坐下了,问道:「到上海多久了?找到差事了吗?」

常胜摇了摇头,「没有,不好找哇。实不相瞒,我上来就是跟着少爷,虽然对于少爷,我是个伺候人的人,可是对于下面的人,我真是——真是威风了一阵子。结果,现在我是高不成低不就。真的,伺候人也得讲个缘分,我和少爷有缘分。给少爷干活,我怎么卖力气都心甘情愿;对外人,我就做不到。」

露生忖度着他这话,认为他并不是胡说八道。他对龙相的确不错,跟龙相也跟得最长久。

「那你老婆儿子呢?留在家乡了?」

「唉!顾不上她们了,反正她们在家也有饭吃。」

「那你若是愿意,可以暂时留在这里,横竖屋子够住,我这里也正缺人手。只是在事业上,他如今不是司令了,给不了你什么前途了。」

常胜分明是正在等这句话,登时就笑了,「好,好,我别的本事没有,干点儿杂活还没问题。白少爷,您这就算是救了我的命了。那什么,少爷现在睡了吗?我去问候他一声?」

「明天吧,他已经睡了。」露生说道,「丫丫没了,他受了很大的刺激,病了很久,现在刚好。你记住,对他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能吓到他,也不要对他讲原来的事情。」

常胜张着嘴,脸上露出了傻相,「啊?丫——太太没了?」

露生本来还想多嘱咐常胜几句,可是听了这一句问话,他将一口气呼出去,忽然没有力气再喘息了。气都喘不动,话就更说不出了。

露生给常胜拨了一间空屋子,今晚先打地铺,明天再去买床。

上楼回到卧室,他向龙相汇报了常胜的到来。龙相听了,倒是有一点兴趣,「他没死?」

露生坐在床边,赤脚踩进一盆热水里,「没死。你明早见见他,说几句好听的话,就行了。」

说到这里,他扭头去问龙相:「我看他跟你倒是跟的长远,你是不是挺喜欢他的?喜欢的话,就把他长长久久地留下来。我看他那个人是个不安分的,宁可在外头当奴才,也不肯回老家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

龙相仰面朝天地躺在床里,挺认真地想了想,最后却张嘴打了个大哈欠,「随便。」紧接着他伸手一拍床,又忽然来了精神,「常胜会开汽车!把他留下,咱们买汽车!」

露生心事重重地低下头,看自己那两只赤脚在热水中兴风作浪,心想自己先前大概是寂寞得太久了,性子竟然变得比龙相还「独」。家里忽然多了个常胜,自己竟然会觉得有些别扭。尽管那常胜是个很有用的人,来到这里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夜里关了灯,露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他不睡,龙相也不睡。龙相说自己想唱歌,被他呵斥了一句;又说想喝酒,结果又被呵斥了。窗外有淡淡的雨声,室内的温度并不高,然而潮漉漉地让人不耐烦。露生背对着龙相说道:「明天真不和你一起睡了,热。」

龙相答道:「热你就脱,开电风扇。」

「脱了也热。」

「那你把皮扒了。」

「你从哪儿学来的耍贫嘴?」

话音落下,他的后背挨了一拳。龙相怒道:「你总说我!他妈的你看我失败了,就落井下石欺负我!要是丫丫还在,你当我愿意和你一起睡?丫丫是怎么对我的?你又是怎么对我的?我和丫丫睡了这么多年,没有一天晚上丫丫不是拍着我睡的,你呢?你拍过我一次吗?」

露生背对着他叹了口气,「这都是什么屁话。」

辩论到此为止,露生懒得多费口舌,并且感觉龙相要么是被惯坏了,要么就还是脑子有问题。正常人说不出他那些话来。

天明之后,未等露生引见,龙相自己下楼和常胜见了面。等露生起床之时,常胜已经伺候龙相吃上早饭了。他有股子游手好闲的伶俐劲儿,真卖力气的话,他没多少力气,但是相当地有眼色,像条十分体面的大狗,一举一动都透着忠心护主。龙相不大理他,偶尔对他发号施令,也从来不看他的眼睛,仿佛他只是个物,不是个人。吃完了饭,他心平气和地和常胜谈了一个多小时,谈的全是北方的事情。露生很紧张,一直窥视着龙相的表情,然而龙相的脸上没有表情,不但没有表情,而且没有血色。

露生知道他是伤在了心里。这家伙天生的利欲熏心,人生至高目标就是称王称霸,现在王和霸都没了他的事,他年纪轻轻的,坐在阴屋子里养病兼养老,怎么可能满不在乎?

露生又想他其实真不傻,他心里也装着好些事情,他只是不说。

他有时候会偷偷地看丫丫的照片,他还想着她呢!露生想他这个人真是自成一统到了极致,爱丫丫,娶丫丫,全像是他一个人的事,和丫丫没有半点关系。丫丫死了,他想丫丫,至于丫丫若是死后有灵,愿不愿意被他惦念,他不管。

露生把龙相交给了常胜,大门一关,他由着这两个人满院子晃。干什么都行,只是不许出去。陈有庆动手只是早晚的事情,况且他现在又成了个什么师长——他即便只是个瘪三,都已经够露生头疼。因为俗话说得好,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

露生想向常胜打听打听,看看这个陈有庆到底是怎么当上的师长。毕竟凭着他对陈家人的了解,他认为即便把陈家全体拧成一个人,也还是没有当师长的本领。但常胜对此也是一知半解,只说那姓陈的仿佛是运气好,在关外某地救了个人,救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只是救,救活了之后才知道那是一位落了难的将军。而那将军死里逃生,东山再起,陈有庆就也跟着起来了。说来说去,都是运气。

露生一听「运气」二字,就心悦诚服地不言语了。运气这两个字是不要道理的。龙相那种货色,在鸿运当头的时候不是也一样一路凯歌吗?

把龙相托付给了常胜,露生得了轻松。站在楼上窗前向下看,他看见龙相站在草坪上,正在自得其乐地踢一只足球;常胜站在一旁,东张西望,时而蹲下去歇一会儿。

露生对于这副景象十分满意,便转身走回床边,一头倒下去睡大觉去了。

与此同时,楼下的常胜开了口,「少爷,歇歇吧。」

龙相一摇头。

常胜又道:「少爷一直没和徐参谋长联系过吧?」

龙相踩着足球停了动作,抬头去看常胜,「我联系他干什么?怕他知道我没死,跑过来给我补一枪?」

常胜笑了,「不是,不是。徐参谋长当时反您,大概也是一时气昏了头。自从您失踪了,他常回老家,咱们留在老家的那一大家子人,现在就归他养活了。我临出来的时候,他还托我帮他找您,说是心里后悔。」

龙相低下头,用干干净净的缎子鞋面去拨泥水淋漓的足球,「找我干什么?」

常胜道:「他不是还有兵吗?有兵就得有帅吧?可他当不了帅,他还是得依仗着您。您想您自打接了老爷子的班,是不是统共就只打过这么一场大败仗?败一次不算败,您的招牌没倒,他们还都认您这杆大旗。」

龙相听到这里,抬头对着常胜一笑,笑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笑眼,眼神却是直勾勾的,一直看进常胜的眼睛里去。

常胜看了他这个表情,心中不由得有些发毛,龙家人有点传代的毛病,他知道。

这时,龙相低声问道:「你是为了这个才来的吧?」

常胜一愣,「啊?」

龙相把足球轻轻踢到了常胜面前,「我就是干,也不和他干。」

然后他又补了一句:「我也没想再干。」

常胜反应过来,于是弯腰捧起了那只足球,「不干就不干,可要是干,您可得再带上我一个。说老实话,那几年把我过野了,军装一穿手枪一挎——」他对着龙相笑,「那是真威风啊!」

龙相抬眼去看天,也承认那时候的日子够威风。天上薄薄的一层云幻化出了各种形状,一会儿像汽车一会儿像大炮。万炮齐发,天摇地动,宇宙都是火红炙热的,真威风,真刺激。

龙相踢够了足球,便回房洗澡睡觉了;常胜没了事干,于是告假出门,满大街地乱逛去。

家里骤然清静了,露生坐在客厅里读书看报,几乎感觉有些惬意。而在接下来的几天,生活一直按照这个模样重复着,并且梅雨季节眼看着就过去了,天气重新放了晴,露生的耳朵清静,眼睛所见的也全是明媚的好风景,于是那惬意的程度又增长了许多。这天下午,他兴致很高地给龙相剪头发,龙相问他:「常胜又跑出去了?」在得到肯定回答之后,他在椅子上扭了几扭,显出了几分烦躁,「我也想出去走走,都多少天没出门了?你怕陈有庆,你在家待着,我不怕他,我要出去!」

露生呵斥了他一声,「别动,仔细剪了耳朵!」

「让你买辆汽车,你怎么总不去办?家里没钱还是你舍不得花?」

「还动?!」

「你把你常看的那本杂志拿过来,里面有好几页汽车广告,我看看。」

露生忽然转到他的前方,托起他的下巴细细端详了一番,直到认为他那脑袋已经被自己剪得很圆了,头发洗蓬松之后也绝对看不见那两个小疙瘩了,他才满意地放下手,「先去洗洗你的脑袋,洗干净了再看。汽车会买的,这几天就去买。你看人家唐小姐,昨天天气刚晴,就带着一大帮人开汽车到郊外picnic(野餐)去了;等有了汽车,让常胜开着,咱俩也去郊外玩一玩。带上水果、面包、汽水——汽水还是果汁?得用冰盒子装着,要不然热汽水没法喝。还要什么?牛脯和香肠也得来一点儿,哦,想起来了,朱古力糖。到时候汽车开起来,风扑啦啦地吹进来,一定舒服爽快。听唐小姐说郊游的人很多,出了城也一定很热闹。」

露生好整以暇地说完了这一番话,结果如他所料,龙相果然激动地打了他一拳,然后像小孩子一样大声嚷道:「我现在就想去!」

露生逗了龙相一场,然后把几本杂志扔给他,让他自己翻去。买汽车当然是不成问题的,凭他们目前的财力,开家汽车公司都是轻松事情。可龙相还是因此骚动起来了,常胜回来后,也被他抓去研究汽车。常胜说道:「要不然,您亲眼去买汽车的地方瞧瞧吧!您看,这家贸易公司就在一条街外,很近的,走几步就到了。买汽车这事儿我知道,您只要选定了,后面的事情,让卖汽车的去跑腿儿就是了。买主只要拿钱就行,别的都不用管。」

龙相回头往楼上看了一眼,没听见露生的动静;又往窗外看了一眼,看了满眼蓝盈盈的好天。于是自顾自地起身走到门口,他停下来,转身对着常胜一招手,「走哇!」

半个小时之后,露生发现龙相没了,跑出去一问看门的小门房,才知道他是和常胜溜了出去。双手叉腰站在草地上,他一时间无话可说,只把两道眉毛皱了起来。如果可以的话,他想,晚上应该饿那小子一顿,作为惩罚。饿一顿还不够,应该再打他一顿。但是如果真那么干了,必定不好善后,所以还是算了,等他回来了再说吧!

露生等到了晚上,然而龙相没回来。

他不禁有一点着急,忽然想起龙相临走前一直在研究那几张汽车广告,便在广告上找到了电话号码,一家公司一家公司地打电话过去询问。问到最后,他得了线索——一家公司的女职员告诉他,下午的确是有那样的两位先生光临,来挑选汽车。但是此时他们早离去了。去哪里了?不知道。

露生放下电话,心想自己这回有得找了,那家公司正坐落在繁华地带,周围可吃的可玩的场所太多了。至于陈有庆那方面,他暂时倒不是很怕,原因同上——那一带人来人往太热闹了,且是租界地方,陈有庆纵是买通了地面上的大小流氓,也没胆子在光天化日之下绑人。

于是露生叹了口气,将自己的西装上衣找出来穿上,迈步走了出去。

露生腿长,心又急切,所以一路脚下生风,不出片刻便到达了那家贸易公司的楼下。站在街边两头望望,他颇觉茫然,最终决定随便定个方向,先找找看。路边的霓虹灯开始络绎地亮了,灯一亮,便显出了天色的暗淡与苍茫。露生找人也是有优势的,他那个模样颇体面,言谈举止都颇有绅士之风,问人家一句话,人家看他斯文诚恳,也愿意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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