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我算好了时间才从图书馆出来的。”我从花坛上起身，顺手拍拍裤子上的灰。三年级的课程排得很紧，企管系犹甚，所以总是我这个中文系的闲人在各教学楼的门口等她下课，已经习惯了，一点也不麻烦。
“你可真是越来越乖巧了。”她纤长的手指轻轻拧我的脸颊，指甲没有留太长，只涂上淡色的指甲油，清爽漂亮，不会让人觉得不洁。虽然她时常抱怨跟我在一起笑太多鱼尾纹呈几何级数递增，但却从没在脸上贴一层人皮面具掩饰。她极少化妆，干干净净素面朝天，正是我喜欢的样子。她和昕华挺像的，我羡慕自信而潇洒的人，自称仙女的这两位都是。
“是是是，在姐姐面前我当然要做乖小孩啦。”我笑着讨她欢心，看她吃吃地笑着从厚厚的课本里拿出一个信封，知道那是这个月的稿费，便毫不客气地接过。
“恭喜了，又是一笔进账，离目标又进一步。”她笑着打趣我。
“目标？”我不明白。
“把水晶鞋赎回去作与王子相认的凭证啊。”她眨巴着眼睛好象在问难道不是吗。
“都过去了，还提那些做什么。”我笑着轻带过，“那毕竟是昕华好心送我的东西，我不希望就这样背叛她的一片心意而已。”
“你会希望就这样背叛李颜的一片心意吗？你一直都没有跟他联络过吧。”
“我已经亏欠他太多，不差这一点儿了。”对于这件事，我已经看得很开，爱情很美丽，但并不是我可以拥有的。拥有爱情而不会呵护，往往会让她枯萎凋零，所以不如远远地瞻仰，看着她美丽，一生一世。
“中午有空吗？到401去吃饭吧。凯宇和羽扬都说我的手艺不错。”我扬扬信封说，“今天可以附加好菜色哦。”
“不了，我还有事得回一趟大宅，父母之命难违啊。”她使劲伸了个懒腰。
“有总比没有好。”我安慰她。
顾若欣动作僵了一下，缓缓放下手，揉揉我的头发说：“别太在意，会好的。”
其实现在谈到这个问题我并不会太难过，不知道是过去太久痛苦淡化了，还是我根本就还没意识到那是怎么一回事。我总喜欢胡思乱想，为自己的将来勾画出一幅又一幅光怪陆离或理所当然的设想图，但真正走的，却是一条万万没料到的路，这种感觉极为奇怪，整整一年我都还没适应过来。
我笑着说：“别担心，我没事的。”
这种情况发生过太多次，她也再没什么好说。手机突然想起来，她道了声抱歉就接，说了两句竟然递给我。
我狐疑地接过：“喂？”
“少云吧，我是羽扬。我在中门等你，现在过来吧。”
“现在？”我回头看顾若欣，“恐怕不行，你能等一下吗？或者你先回401？”
“我等你吧。”
“那好。还有别的事吗？你要不要跟欣姐说话？”
“她？不了，就这样吧，待会儿见。”
“好，待会儿见。”我把手机递还给她，“不好意思，总麻烦你做我的移动电话。”
她按了个不知什么键，然后把手机放进口袋：“你还会觉得不好意思就已经让我很欣慰了，哪像那个陈羽扬，拽得二五八万似的，一点儿也没学弟的样子。”
“会吗？”我真的很惊讶，“羽扬他人很好的呀。”拽这个词什么时候会用到羽扬身上？
“不要提他，不要提他，不要在我面前提那家伙，”顾若欣形象大失地挥着手，像是要赶走什么不干净的好兄弟似的，“我还要回大宅呢，先走了。”
我有些好笑地目送她离开。两个平时都冷静过人的天之娇子，一见面就吵得不可开交，如此反常，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之间绝对有问题，只可惜当事人却都还没意识到。要么一口咬定不会喜欢上比自己年轻的小毛头，要么干脆说自己是同性恋，反正两人绝对不可能擦出除战火以外的火花。真的如此？天知道。不过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没有能力去当牵线红娘，所以我转向中门，找羽扬汇合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干嘛约在这儿呢？你先回去买点喜欢的菜，或者回401去把肉从冰箱里拿出来解冻不行吗？”我担心回去的时候又看见凯宇趴在沙发上啃没洗干净的胡萝卜。那小子平时懒得要命，连下个楼买个零食也决计不肯，真佩服那个青青能让这条死狗为她跑上跑下。
“凯宇打电话来说今天要跟青青去见家长，不回401，所以我觉得我们不如在外面吃点儿什么，玩一玩，然后多采购些材料回去免得你每天放学后都往超级市场跑。你觉得呢？”羽扬一边说一边转到我身后，把十六开大的笔记本塞进我的书包里。
感情他认为这叫征求了我的意见了？唉，总遇上强势的人。“那你觉得去哪里玩吃什么比较好呢？”
“老样子啊，二两抄手垫底然后买小笼包去上网，我请客。”他提议。
“好！走吧走吧！”我开心地抱住他的手臂撒着娇。
好怀念以前的日子呢。总是在上午四节累死人的课程后，跟羽扬去上网，在风花雪月的聊天室里谈天说地，在一堆又一堆的电子杂志中寻找一封并不存在的写给自己的信。
现在终归还是有些不同了呢，经历了好多事，才终于找到自己的位置。原来自己的价值真的是要别人给的，有了昕华有了龙珏玉有了父母还有了李颜，我才会知道原来自己也是别宠过被恨过被抛弃过还有被爱过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经历了这些之后的我自己，才终于开始成熟起来。
“怎么回事？！我的OICQ上竟然没有人？！”羽扬似乎很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我还连QQ都没有呢，是不是比呢更惨？”我打开信箱，开始例行公事地删JUNK MAIL。
“你以前那个呢？”他问起，“以前那个叫做‘云’的？”
“很久没有用，似乎被系统回收了。”我刚刚打开一封昕华发来的邮件，于是开始敷衍羽扬，他终于识趣地不再来打扰我顿时耳根清净许多。
大概是半年前的吧，我记得不太清楚了，好象也是这样被羽扬拉出来上网的时候，我收到林忆风的邮件。几十封的长篇大论，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反反复复就是说我没良心没血性没心肝不是人不是东西，见他一出国就像丢掉一大包袱似的从此音信杳无之类的。
我想我真如他所说的般该打吧，毕竟那之前我确实是已经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完全没有任何值得原谅的借口。
昕华的信里还是那些老话，要我认真对待感情，不要意气用事云云。我一直想不透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她明明应该什么都不知道的，却表现得像了解一切似的。她或许会猜到我跟李颜交往吧，但是她如何得知我离家的呢？这些事情，古月薇应该是不知道的吧，而我明明也从未提及过。
即使不点明，我也知道昕华瞒了我很多事。我是不了解她的，而她似乎非常熟悉我——这种被暗中窥视的感觉让我担心不已。
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正在发生发展着……我这样以为，却不敢进一步去探究，或许我是害怕着那个答案的，或许我害怕那只水晶鞋会把我引向一个如格子裙一般出乎意料的答案。
我直觉昕华是一个很关键的人物，一如在《灰姑娘》剧中的仙女，只要魔法棒一挥，故事就可以顺顺当当发展至结尾。通往全剧终的门在我面前半掩着，我走上前，伸手握住门把，将它拉来锁上。无论那结局是什么，或许与我所想的一模一样，我都还不能接受。我还没有成熟到可以坦然地接受什么，即使是幸福。
需要成长，需要等待，需要时间澄清心境，需要真情弥补伤害……会有那么一天的，即使没有竹蜻蜓和时光隧道，我也依然能到达心中的他生存的领域，我不敢急，也不会强求。
第十章
淡灰的天空洒下片片雨雪，润了朱红砂石铺就的环形跑道。操场上错综的足迹都被湿意定格下来，一个重着一个，边缘岔着边缘。我闭上眼，记忆便如潮水般涌上，把我裹在中间。
主席台左侧的跑道起点处，少年随着响亮的发令枪声，如离弦的箭一般射出。追逐风，追逐着拍打在脸上嬉闹的风，少年如猎豹般矫捷。
她向少年走过来，脚步轻盈一如风之精灵，他从她身上闻到蓝天与白云的味道。少年冲向终点然后她出现在他面前，那样自然。
“你身上有风的味道。”少女轻笑着，晴朗的笑容。如此，你便是我驰骋的天空。
少年向我走来，踩着一贯的豹一般轻快敏捷的步子。好俊俏的少年，有着风的不羁。我不自觉地笑起来，有如对家中小猫所露出的宠溺包容的轻笑。敏感而暴躁的少年没有为我虽无恶意却不乏看轻他的笑而发怒，仍是向我走了过来。跑道上的砂石与鞋底铁钉磨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伴随着少年的走近，那熟悉的声音更加清晰。我向少年伸出友好的右手，说：“好久不见。”他笑起来，仍是走，触到我的手指，走进我的怀里，走进我的身体里。我诧异地发现，他的身高原来是齐我的眉的。少年，十七岁的我，比我野，比我矮。
一片雪飞进我的衣领，我倏地睁开眼睛，十七岁的我，十七岁的心蓝，十七岁时的比赛场，一切一切，属于年少的所有回忆，又如潮水一样退去了。
淡灰的天空洒下片片雨雪，湿了发，湿了衣，湿了一地。若说下雨是天哭，那雨雪也是的，不同只在于，包裹在雨滴中的有如松花的六羽雪翎更加美丽。即使最终仍需归于大地，毕竟在风中飘零时，她曾是那样的美，那样的纯，那样的摄人心魂。
过去了吧，当一切都已里区，曾经拥有的悸动仍清晰地存在心里。若我是风，你便是我驰骋的天空，你晴朗的笑容，让我的心也一同鼓动。
在久违的朱红砂石铺就的环行跑道上，我突然跑起来，风的精灵挥洒着天空的泪水在我脸上跳舞，淡灰哀悼着心蓝的美丽。在我心的世界里，少女晴朗的笑容将用不会逝去……
……
“就这么结束了？”凯宇放下我的原稿。
“嗯。”我微笑着点点头。
“嗯什么嗯？！”顾若欣已经气得满脸通红，直指羽扬破口大骂，“你们三个到底有没有脑袋，这种莫名其妙的结局竟然也可以接受？！女主角死了，男主角跑回母校去感叹一番就抛出个‘全剧终’？！四年！我的小弟们，四年！连载了四年的长篇浪漫爱情小说砸出这样的结局简直就是不负责任嘛！！”
“我想我还是有脑袋的吧，毕竟那之前也是我写的……”我小声地抗议却被更大的声音压了下去。
“女人！！我警告你，不要以为当初我们敬老尊闲腾出个房间让你住就是怕了你！你不要在这儿颐气指使以为自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小说怎么写是少云的事，你这个纯读者不要在一边指手划脚！还有，你不要骂谁骂什么都指着我骂！！”
“我有对你骂么？我对谁骂了来着？我面前有什么吗？？有人吗？是你吗？我怎么就看见一头猪？！”
“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你……”
“我，我，我。我什么啊我？！你倒有本事，那吐几颗象牙给我看看。最好是直接吐什么象牙梳象牙镯子之类的，免得我今年还要去跟泰国佬下定单！！”
“……”
“▲☆○※＆＠※＼”
“……”
“△△★※●←＼☆←↓〓◎＼＆”
“……”
……
“喂，我说少云，那两个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凯宇神秘兮兮地向我靠近。
“你指哪方面的问题？”对凯宇在感情方面的迟钝深有体会，我并不惊讶他会问出诸如两个人是不是得了更年期综合症或产前烦躁症之类的蠢话。那家伙不知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搞了张正式的（请注意是正式的）结婚证书套住了青青，顿时对这些名词特感兴趣，时时挂在嘴边。
“这个都不明白！”他白了我一眼，呵，倒教训起我来了，“看他们两人一见面就吵，说不定，不，一定是上辈子的冤家没吵够，转世又续上这段孽缘，毕竟还是不像我和青青一样……”
当！！我差点摔到桌子下边儿去。早知道就该连一丁点儿希望都不抱的，凯宇那狗嘴里什么时候吐过象牙？他会的就只是像现在一样发花痴地想他的青青而已。
“你干吗啊？”他竟然还没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吗？
“你当真没看出来？”我使劲儿在凯宇眼中找寻玩笑的因子，然后，以失败告终。无奈之下只得压低声音说：“他们两个是有问题，有感情波动的问题，只要善加诱导就能早日双宿双飞。”
“不会吧！羽扬不是同性恋吗？他喜欢的明明是你，怎么会又变成那个老女人了？！”当我意识到自己点燃了一串爆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噼里啪啦一阵炸裂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来。
我尴尬地看向顾若欣：她满脸通红；羽扬：他也是；脸上火辣辣的感觉告诉我：自己也好不了多少。寂静。然后，不知是谁的眼神够毒辣终于刺痛了那个皮粗肉厚感觉迟钝于常人的林大少，让他恍然大悟似的一捶桌子，叫道：“哎呀！我想起来了，青青叫我回去吃中午饭我，我得走了。”
“凯宇，中午还早啊，再玩玩也不迟。”羽扬眼睛里喷*苗，手紧握成拳，指关节咔咔作响。
“不，不打扰了，”难得见到凯宇也有识趣的时候，只见他慌忙摆手解释，“我答应了青青说今天我去买菜的，我得先走了。”哎，多蹩足的理由……两年多的同居生活，我和羽扬谁不知道他对生蔬瓜果的辩识能力差到了没有人能够领悟的程度？不过看在他已经消失在防盗门外，拆穿这谎言也就没用了。
“我，我得把原稿交去编辑部，再迟就赶不上印书了。”顾若欣终归还是女孩子，有些话仍不能当玩笑化解，只得匆匆找个理由逃离现场，退场时竟然还不忘强调：“另外还有一篇在杂志上连载的小说也快结束了，别再给我写悲剧哦！不然你小心，哼哼……”
“砰！”的关门声之后，室内顿时显得极安静。我和羽扬对看一眼，忍不住大笑起来。
“你是怎么打算的？”我还是觉得该提一提。
“你说她？”羽扬瞟瞟顾若欣的房间。
“啊啊。”那当然，不是她还是谁？我么？这种无厘头的问题有人不会误会，羽扬就是其中之一，不象林大少什么都得费心解释。
“走着瞧吧，日子还长。”他笑笑。
我点头。的确，感情这种事，火候到了自然便会成，也不急于点明，轻松的交往未尝不好。
“你当真希望就这么结束吗？”一样无厘头的问题呢。
“拖了四年也不算短了，我不打算继续在这儿读研，所以总得结束。”故意选了最无害的意思，因为我没有羽扬那么坦白。
“非弄得天人两隔不可？”他今天似乎没打算纠缠，枉我神经紧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