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嘴角抽搐的人终于轮到了齐晟。
“对……抱歉，我给忘了。”齐晟倒也爽快，坐起身伸手就去掏口袋。
然后他的手臂僵在那里，神情古怪起来。
裴运盯着他的反应，突然间便明白过来。
他以前在餐馆打工时，每每见那些吃了白食想赖账的客人，脸上就是这种表情。
只不过那些客人远没有眼前这位这般赏心悦目就是。
果不其然，齐晟抽回手，坦荡荡的开口，毕竟底气十足，所以没有一丝尴尬之色：“我没钱。”
“……”
“真的，”齐晟怕他不信，摸了摸口袋又补充：“我现在只有身份证。”
“钱呢？”
“在车上，忘拿了。”
“车……”裴运顺口说了一个字，就意识到没有继续的必要。
车在4S店，毋庸置疑。
所以他若适才头也不回的走了，这家伙一个人留在这里，恐怕连顿正经晚饭都没的吃。
看齐晟这样，似乎也没有让亲友来送钱的打算。
裴运认命的叹口气，又下意识揉了揉空空的胃，退了几步在凳上坐下。
这年头看病真是贵，一个全身检查加住院押金，轻松消灭他刚刚到手的上月工资，让他瞬间成为几乎身无分文的穷光蛋。
他全身上下就只剩二十八块七，若是现在出去随便吃些什么，只怕连两人的晚饭钱都不够。
还是凑合着忍忍好了。
裴运扶了扶帽檐，觉得今儿可真是倒霉。
不过反正也习惯了。
遇上这个人……又曾几何时好运过？
“哎，”齐晟正待出声，裴运的手机铃声却突兀响起——
“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裴运低头看了看屏幕，抬手接起。
“喂裴哥？”那边是同他一起进公司的同事赵小刚：“组长说今儿下午你的区域全归我看了，发生什么事了？你不要紧吧？”
“没事，”裴运为着对方善意的关心心情略微好了些，“只是……”
看了眼似乎再度闭目养神的齐晟，他简单的答：“朋友生病，临时走不开。”
“噢噢，你没事就好！”洪亮的嗓音，裴运几乎可以想见对方此刻拍着胸脯义薄云天的模样：“那公司的事儿你就别管了，交给我！”
“那就麻烦你了，”裴运感激的笑笑，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小刚，我记得你明天是值夜班？”
“是啊！”
“我明天是白班，可……”裴运犹豫了下，问：“咱们换个班成么？明晚的班我来上。”
“没问题！”赵小刚一口应下。
裴运道了谢挂了电话，半靠在床头的齐晟悠悠出声：“‘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倒是有趣。”
“你听错了，”裴运本能的脱口而出：“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齐晟没再说话，默默取出自己的手机打开。
片刻之后那好看的手执着手机递到裴运眼前。
裴运下意识的看过去——
百度百科，卓文君，《白头吟》：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
裴运又压了压帽檐，几乎把半边脸全盘遮住。
关于文化常识的问题，他决定还是闭嘴。
第 6 章
注意到裴运的动作，齐晟不在意的道：“病房里还戴什么帽子？又不是保镖。”
裴运迟疑片刻，还是将几乎四季不离身、连在公司也鲜少取下的帽子摘下来，将丑陋可怖的疤痕示于人前，自暴自弃的等待着对方如大部分人一般可能有的反应——
排斥，厌恶，或怜悯。
五官倒是端正分明，若是皮肤平整光滑倒还可称为清秀，甚至于俊朗。
只是这会儿脸侧疤痕清晰的蜿蜒在那里，便毁了整体的视觉。
齐晟扫他一眼，神情平静，也没露出丝毫震撼惊讶之色：“这不就对了？刚刚那样，也不嫌热。”
这反而让裴运觉得好过了些，本来悬着的心也不知不觉放了下来。
“大学那会儿倒没见你这样，”齐晟敲了敲床板，“后来出了什么事？”
温和的口气，倒似多年不见的老友再平常不过的叙旧一般。
裴运微僵，半晌才不在意的答：“不小心，出了场车祸。”
“交通安全的确要注意。”齐晟感同身受的点点头，“没想到你现在反倒当了事故查勘员……”
顿了顿他又很真心的道：“我很佩服。”
既然裴运从见到他起时时刻刻戴着帽子遮着疤痕，显然这场车祸的负面影响颇大。可面对阴影大多人选择避而远之，对方却能迎其而上。
“混口饭吃罢了。”裴运耸耸肩。
“对了，”齐晟状似不经意的问：“宁日，你现在还同他有联系么？”
裴运心里猛的一紧，下意识摇摇头。
齐晟哦了一声，也不再多问，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因为头部晕沉的关系，安静之后齐晟很快进入睡眠，倒免了一场尴尬。
裴运站起身，放轻步子走到窗前，盯着外头的巨大树木盘缠交错的枝桠发呆。
他们上学时本就毫无交集，具体的说是，压根没有相熟的机会，若非宁日的关系，怕是连面都见不上几回。
可时隔这么些年，现在两人却在同一间病房平和相处，他甚至真的有种，留下来陪伴生病好友的错觉。
命运安排，可谓奇妙。上天待他，也算不薄。
天色渐暗，夕阳开始在天边露头。裴运看了看手机，见医院食堂已经到了饭点，便无声走出去。
在食堂买了两盒盒饭，想了想他又专门给对方那盒添钱加了两个荤菜，把身上最后一点零钱几乎花的精光，才端着盒饭回病房。
这一会的功夫齐晟已经醒来，靠在床头望着窗外神情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动静齐晟回过头，神色回复之前的清明，微微一笑：“食堂开饭了？”
“嗯，”裴运俯身把盒饭搁到床头柜上：“晚上就……凑合一下吧。”
对方素来娇生惯养，大学时就从未进过食堂。可他此刻身上的钱，也进不起馆子。
他不同齐晟的底气十足，兜里没钱的窘迫，让他有些难以启齿。
齐晟掀开盒盖，见上头浮着的满满的油，不着痕迹皱了皱眉，又按了按额角：“我……现在没胃口。”
“你头晕就先休息，等会饿了再吃，”裴运见他神色的确无精打采也不强求，“需要的话我到时候帮你热一热。”
齐晟嗯了一声：“我去打个电话。”
裴运也没在意，一个人坐在那打开自己那份盒饭就狼吞虎咽。
肚子从早上饿到现在，早就在那向他发出不满抗议。
齐晟回来后便继续靠在床上休养，裴运也不去打扰，收拾了自己的饭盒便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玩手机。
又过了一个小时病房门被人敲响，来者一身工作装，戴着某酒店的工牌，手提饭盒，神色恭敬：“打扰一下，请问是齐先生吗？”
齐晟连床都懒得下：“放那吧，谢谢。”
“齐先生请慢用。”来人微微点一点头，便转身离去了。
裴运目瞪口呆的看着齐晟懒洋洋的起身，打开包装袋，把色香味俱全的饭菜一样样拿出来，恰到好处的营养搭配比起食堂简单油腻的饭菜简直天壤之别。
食物的香气很快充斥整个房间，齐晟颇为慷慨的冲他扬扬下巴：“要不要一起吃？”
“你……”裴运有些口吃：“你哪来的钱？”
“记在我账上就行了。”齐晟轻描淡写的应。
“……”
就知道先前那没来由的担心与同情错的离谱。
差距之大让裴运连话都不想说了，婉拒了齐晟邀请他共同分享美食的好意，自己闷着头坐在那里，把另一份对方动也没动过的已经冷了的盒饭吃了个精光。
他们的确本就不该有交集。
人和人本就是不一样的，也从不站在一条水平线上。
就像对方一顿饭便可以吃掉他好几天的生活费，一辆车的价格就是他一辈子恐怕也很难攒够的数字。
十年前看不透这点，叫年少懵懂。十年后仍然想不通，只能叫智力低下。
第 7 章
虽说怎么都忖度着自己留下来也是多余，裴运还是仁至义尽的做到了位，在病房地上那张小的可怜硬的硌人的陪床上半睡半醒的凑合了一晚上，然后一大早又帮检查完毕的齐晟办了出院手续。
齐晟倒是神采奕奕精神焕发，裴运暗暗揉了揉酸痛的腰背，心情在拿到医院退还的余下押金时才好了许多。
那一叠红艳艳的钞票握在手里，虽然比昨天少了几张，但总有种失而复得的惊喜感，和金光灿灿的土豪感。
于是他连说话口气都明显底气十足起来：“早上想吃什么？我带你去。”
“不用，”齐晟同他一道走出病房大楼，彬彬有礼的道谢，“昨天真是多亏你了。”
“可你早饭……”裴运话还没说完，便见一辆奥迪停在两人面前。
一身西装的驾驶员拉开车门出来，恭恭敬敬拉开车后门，向着齐晟做了个请的手势：“齐先生，昨晚您说有事一夜未归，齐总很是担心。”
齐晟点点头，驾驶员又像想起什么一般，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来：“这是您让我带来的。”
“嗯，”齐晟数也没数就递到一旁裴运的手边：“之前有劳你破费了。”
滴水不漏的微笑，恰到好处的风度，隔绝出礼貌又生疏的距离，反倒让裴运莫名怀念起昨儿那个齐晟来。
坦然拿过，手指流畅的数出适合的数量，裴运把余下的递回给他：“齐先生客气了，公司有规定，我们不能多收客户的费用。”
齐晟没接，只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裴运想了想，索性把钱塞回驾驶员手中：“齐先生，好意我心领了，您别让我为难。”
见驾驶员一脸的无辜茫然，齐晟以眼神示意他收起：“你去哪里？我让司机先送你。”
“不麻烦齐先生了，我有车。”裴运指了指不远处的车棚。
那辆鲜艳又显眼的，带着保险公司logo的脚踏车正在那里停着。
齐晟于是也不再强求，俯身坐进车后座：“有空常联系。”
“齐先生还是别和我联系的好，”裴运诚恳的应：“虽然我们是查勘员，但我们并不希望客户常出事故。”
一口一个齐先生，让齐晟皱了皱眉。
车子绝尘而去，留下一团飘渺的尾气，四散开来。
裴运站在原地压了压帽檐，又把钱收在一起，满意的捏一捏那如同昨日刚发工资时一般的厚度，哼着歌走向车棚取车——
“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相距太远，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确实无需再打交道。
没指望的，不去想。
回去洗了个澡，匆忙补了大半天的觉，又没精打采的值了个夜班。好不容易熬到次日早上，裴运头昏眼花的打着哈欠，本打算在家舒舒服服躺上一天，结果好梦却在中午时分被一连串的门铃声搅了个一塌糊涂。
他带着一身起床气去开门，来者是个手提饭盒二十出头的青年，浓眉大眼颇为可爱：“裴哥！”
“叶鸣？”裴运揉了揉昏昏沉沉的头，“你怎么来了？”
“你忘了？之前你说今天休息来着，好久不见了，我就来看看你。”叶鸣笑眯眯的走进来，熟练的换鞋洗手进厨房：“顺便让你尝尝我新学的菜式。”
裴运突然觉得头更疼了。
看着那卖相有点可怕的菜裴运鼓起勇气尝了口，硬着头皮表示认可：“有进步。”
“是吧，我也觉得。”叶鸣高高兴兴的：“等下次我……”
“叶鸣，”裴运打断他，“其实你不用……”
“不行！”叶鸣就像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般，迅速否认：“裴哥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知恩图报是应该的！”
“……”再这么报下去迟早得被他的菜把命都给报没了。
裴运无语的叹气：“和你说过多少回，那场车祸不是我救你，反倒是你因为我……”
“结果都是一样的！”叶鸣全然的不在意，又小心点了点他的右肩：“你这里现在还会疼吗？”
“没事了，”裴运摇摇头，“你工作定了没？”
“嗯，”叶鸣脸上洋溢着骄傲和期待：“等我签了合同就来请你吃大餐！”
“好。”裴运也不同他客气，与他击了击掌。
见那伸过来的手掌已经同自己一般大小，裴运不由暗自感慨了下。
印象里叶鸣还是当年那个刚升初中稚气未脱的少年，一晃十年了，对方都已然大学毕业进入职场。
总有种看着自家孩子一步步长大的感觉。
叶鸣脸上洋溢的笑这么些年倒是一点没变，生活总是对某些人严苛冷酷，却对另一些人温柔以待。
有时看着对方顺风顺水的一路走来，他还真不自觉有些羡慕。
第 8 章
第二日刚哼着歌进公司的时候，裴运敏锐的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
同事们看他的眼神充满怪异，尤其是老陈，眼里那份阴翳简直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裴运压了压帽檐，开始默默反思自己到底如何不慎得罪了别人而不自知。
“哎哎，裴哥！”赵小刚在座位上向他招手，神秘兮兮的：“过来！你过来！”
裴运疑惑的走过去，赵小刚已经拉下他，在他耳边耳语：“你那天，不是代替陈哥去看了个客户的车？”
裴运心跳不由加速了下，点点头。
“那客户来头可不小，和咱领导都认识，昨儿特意打了招呼，夸奖你服务到位。”
裴运表情微僵，只觉得哭笑不得。
公司最为重视他们的服务质量，一个新人能受此待遇，也难怪老陈这般不平衡。
只是看同事们的模样，他简直不知齐晟是在帮他还是坑他。
“小裴，小裴啊！”组长大老远的喊着，脸上笑眯眯的，大约是对方为他争了无上光荣的缘故，连态度都好了几分，浑然忘了先前对裴运请假的不满：“小赵都跟你说了吧？小伙子不错！好好干，啊？公司不会亏待你的。”
老的掉牙的话让裴运掏了掏耳朵，仍恭顺的点了点头。
“今天你的区域我帮你安排了别人，你就不用去了！”
裴运一怔：“那我去哪里？”
没拿到奖金还把活儿丢了，未免太得不偿失。
“你啊，待会直接去东兴路1900号的驰风就成了。”
驰风这个名字裴运并不陌生，是这A市唯一一家捷豹4S店。
心里有不妙预感涌上，裴运试探着问：“可那边有其他人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