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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和——by来自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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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末年,武官们的日子尚且没那么难过,文臣也没那么嚣张,到了陈亨这个位置,这个资历,又是在燕王的地盘上,极少有不开眼的会给他气受。可事无绝对,北平布政使就不怎么给都指挥使大人面子,一旦碰面,明里暗里的口舌争锋,陈亨就没占过便宜。

文人口舌极厉,骂人还不带脏字,从二品的布政使几句就能让正二品的都指挥使头顶冒烟,还找不到借口捶他一顿。只能看着对方腆胸负手,面带得意扬长而去。

布政使管民事,指挥使管军事,分属不同部门,高一级也不能拿对方怎么样。

洪武帝远在南京,难不成还要到燕王跟前打官司?

一把年纪了,丢不丢人?

砰!

一拳砸下去,桌案上的茶盏碎裂在地,桌脚都似陷地两寸。

左右知道劝说无用,判断过指挥使大人的愤怒指数,连忙退后几步,以免被怒火波及。光躲还不成,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躲开一切暗器,例如凳子和一般人根本举不起来的桌案。

捂着脑袋缩到墙角,惹事的是别人,遭殃的是自己,冤不冤?

眼见顶头大佬怒火狂飙,一时半会是冷静不下来,缩着脖子躲在一边的经历司经历心头一动,冒着生命危险飞扑上前,一把抱住陈亨的大腿,“且听属下一言!”

随即,以决死之心将孟十二郎为父报仇弃笔从戎的事全部道来。

到底是习惯于处理文书往来的经历,做不到舌灿莲花也能说得清楚明白。陈亨的怒气指数从爆表一路下降,只余下两三点火星,偶尔喷几下,燎着左右的眉毛胡子却于性命无碍。

众人长舒一口气,神情中充满了感激,一是对灭火成功的经历,二是对素昧平生的孟十二郎。

好人,绝对的好人!

就算是读书人,也是好人!

除去不在场的都指挥同知和佥事,北平都指挥使司上下集体给孟清和发了一张好人卡。

“此子大善!大孝,忠勇,应全其孝心,旌其所为!”陈亨抚须而笑,一派儒将风采,丝毫不见之前喷火的霸王龙姿态,“来人,笔墨伺候。”

弃笔从戎,书生投军,好,大好!

谁再说军汉上不得台面,老子跟谁急!

见陈亨拿起笔洋洋洒洒就是几百字,左右对视一眼,只要这个孟十二郎不是烂泥扶不上墙,说不准会有一场不小的造化。

发生在都指挥使司的事情,孟清和一无所知,若是有人告诉他,在不到几天的时间内,孟十二郎的大名就从孟家屯传遍了宛平县,又从知县衙门上达都指挥使司,估计他会挑起一边的眉毛,掏掏耳朵,骗三岁孩子呢?坐火箭也没这么快的。

事实却是,在彪悍的大明朝,万事皆有可能。

用过了朝食,孟清和继续每日的必修课程,练字。

孟广孝被孟清江背回家便“一病不起”,孟清江本欲找孟清和说道一下,孟清海也摩拳擦掌随时准备找麻烦,但孟重九从县城归来,屯中却突然传出贺县令盛赞孟清和为“孝友”之言。

被大令赞为“孝友”,怎么会不敬长辈?

谁敢反对?难道说大令看走眼了?良心大大的坏了!

消息传开后,孟广孝在家里又晕了一次,真正的一病不起。孟清海在学中的日子也变得艰难,之前赞赏他的训导也不再说孟大郎“前途无量”的话。尤其在都指挥使司也有传言,据说孟十二郎的大名已摆上都指挥使的案头,训导的态度有了彻底转变。

训导是文人,训导有功名,训导一身凛然正气,可训导也要吃饭,也要保住每月俸禄供养一家老小。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这个时候高唱反调,未免也太不识趣了。

孟清海的科举之路虽没在明面上被堵死,学中的同窗和塾师却开始同他疏远,往日三五常聚,坐而谈诗论道,如今,谈诗的是旁人,论道的也是旁人,鲜少有人再邀请孟清海。换成后世的说法就是孟清海同学被无视了,被孤立了。再难听点,被精神上霸凌了。

孟清海的反应却出乎众人预料,非但没有慌了手脚,反而更加认真的准备考试,甚至比之前表现得更加镇定。遭到当面奚落也不见丝毫的气恼,一连几日特地到孟清和家门前长揖赔礼,行完礼便走,一句话不多说。部分族人开始在私下议论孟清和得理不饶人,虽是孝顺之人,心胸未免太窄了些。

至此,孟清和才开始真正的正视这位堂兄,或许,他还是小看了古人的智慧和隐忍能力。

站定在桌旁,提笔饱蘸墨汁,悬腕挥毫,一个大大的“忍”字跃然纸上。

意为隐忍,笔锋却带着锐利和杀气。

孟大郎忍辱负重,孟十二郎心胸狭隘?

这些人怎么不提他家的六十多亩田有一多半都在孟广孝手中?也不提他们从中获得多少好处?更不提他们一家还在用高粱饼子和薄粥充饥?

同情弱者?

到底谁才是弱者?

他家被欺凌时,为何不见这些“正义”言论?

若他真的心胸狭隘,若他真的狠心……

孟清和放下笔,目光森然,黑眸中似带上了血色。

“十二叔。”孟三姐敲了敲门,从门旁探头,“九叔祖来了。”

看着门旁的小萝莉,孟清和收起了外露的情绪,用力拍了拍脸颊,抓了两把头发,紧了紧身上的麻衣。

老狐狸之前帮了他,今天登门八成是来收利息的。他可不认为孟重九会只收本钱,换成他就不会这么干。

走进正堂,见到坐在堂的孟重九,孟清和躬身行礼,“九叔公,清和有礼了。”

与此同时,孟重九曾在县城外遇到的两队骑士,已先后抵达位于大明边塞的开平卫。

骑士们虽满面风尘,仍不减彪悍之气。

为首的两名百户均出身燕山护卫,身负密令,其中一人奉令归于开平卫郑千户麾下,另一人将带队前往全宁卫。

两人均是一身青色武官服,黑色纱帽,腰佩黑鞘长刀,悬素云银牌,策马擦身而过,如刀锋相撞,铁戈争鸣之声,似清晰可闻。

“沈瑄。”

“杨铎。

第七章:大堂柏其实是好人

出乎孟清和预料,孟重九不是来讨利息的,正相反,他是来给孟清和送钱的。

两贯宝钞,五吊铜钱,按照洪武末年的物价,差不多能买回一石大米,合一百二三十斤。抛开孟清和,足够家中女眷吃上两三个月。这绝不是一笔小数目,称得上是一份厚礼。

在不允许使用金银的时代,粮食就是硬通货,官员领的俸禄都是粮食。洪武年还全额发放粮食,等到永乐年就开始粮食宝钞一起发,郁闷得挠墙也没用。工资水平几十年如一日,领到手的宝钞却不断缩水,再没比这更坑人的。也难怪各种火耗,冰炭会成为官场上的潜规则。

孟清和很吃惊,很少有事能让他这么吃惊。

“九叔公,这是为何?”

孟重九拢了拢袖口,笑了笑,“这是九叔公的一点心意,不日族中另有置办,衣食器具皆会送上。”

见孟清和仍是不解,孟重九干脆将其中关窍解释一番,孟清和才恍然大悟。

他以民户从军,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在他赴卫所之前,孟氏族人应出钱为他置装,称为封椿钱。另外,家中正丁远赴卫所,常有余丁随行,成过亲的,妻子也会随行。

“你家中没有兄弟,可选族中子弟随行。”

“多谢叔公赐教。”

“不必。”孟重九摆手,“若十二郎有意,老夫家中劣孙亦可随行。”

九叔公的孙子?

孟清和表面不动声色,心下却开始盘算,军户都有授田,据说有五十亩,凭他自己,累死的可能性比较大,找人是必须的。

“这件事堂兄可知?”

“此事无碍,十二郎点头即可。”

孟重九单手捻须,笑得分外和蔼,孟清和半晌无语,当真想为某位远方堂兄掬一把同情泪。

幸亏这位不是他祖父。

自始至终,孟重九丝毫没有提及“人情”一事,就好似忘了一般。孟清和几次想要开口,也被他三言两语岔了过去,反而再三言道,日后孟清和家中有事可直接相托。

不要利息也不讨本金,还送钱送人,怎么看都不合常理。

唯一的解释,就是孟清和现在能还的,并不被孟重九看在眼里。

放长线钓大鱼,长期投资?

两盏茶后,孟重九起身告辞,孟清和一直将他送到大门口,看着老人花白的头发和稍显伛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抹沉思。

老狐狸似乎相当看好自己,莫不是以为自己会有大造化?若他知道自己的远大理想是什么,会不会气得吐血,抄起鞋底狠抽自己一顿,顺带捶着胸口哭诉当初看走了眼?

不管怎么看,这笔投资都有亏本的危险。

孟清和靠在门边,仰头看着天上漂浮的白云,是不是该提前给老人家提个醒?两辈子以来,他难得发一回善心。

“十二叔?”

身后响起孟三姐的声音,回头,两个小萝莉正手牵着手,大眼睛扑扇扑扇的看着他。

心形的箭头正中胸口,孟某人的怪蜀黍之魂瞬间燃起,就算为了这两个小萝莉,他的理想也必须再议!

晚饭之前,孟清和将孟重九送来的宝钞和铜钱交给了孟王氏。

“这些是你九叔公送来的?”

“恩。”孟清和点头,嗅着灶房里不断飘出的香气,肚子不由得叫了起来。苦笑一声,若是让那帮损友知道高粱饼子都能让他流口水,会不会笑得下巴脱臼?

孟王氏拿着宝钞,欲言又止,孟清和干脆道:“娘,我从军后家中只有您和两个嫂子,遇事可请九叔公帮忙。”

“可这人情……”

“娘放心,儿子自有计较。还有,铜钱您留着,宝钞尽快换成米粮。”

“为何?”

“预防贬值。”没有准备金,又无限量发行的纸钞堪称奇葩,不贬值才怪。

“哦。”虽然不明白贬值的具体含义,宝钞一年比一年不值钱,孟王氏还是知道的。既然十二郎说要换粮食,那就换吧,家中有粮,心中不慌,“这样也好,你也能安心上路。”

安心……上路?

孟清和嘴角抽搐,仰头望向房梁。

亲娘乎?亲娘也。

华夏语言,果真博大精深。

当夜,孟十二郎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了无睡意。片刻之后,双眼微眯,嘴角轻勾,很显然有人又要倒霉。

墙角的老猫格外的精神,悉悉索索之后,从半开的门缝旁钻了出去,不知是去抓老鼠还是会情人。

翌日,雄鸡报响三遍,孟清和起床,认真洗漱一番,吃过朝食,破天荒的走出了家门。

屯子里的几个妇人正在井边打水,看到路过的孟清和,水桶险些掉进井里。实在是,自从孟广智的丧事之后,孟清和便极少走出家门,哪怕他的名声传遍了宛平县,正在向整个北平府蔓延。

“二伯娘,九婶。”

仰赖脑子里留下的记忆,孟清和一路走一路叫人,倒也没弄错。

走过屯中唯一用碎石修缮过的土路,经过原本属于他家,现在却归了孟广孝的几亩良田,赶巧遇上一身儒衫的孟清海。

“大堂兄。”

见是孟清和,孟清海愣了一下,待到孟清和拱手施礼才反应过来,刚要还礼,对方已越过他继续向前,耳边只留下一句轻言:“大堂兄,聪明和自作聪明,是两码事。”

孟清海深色一变,恰好迎面走来几个族人,孟清和突然回身,正色道:“愚弟已是家徒四壁,又有寡母孤嫂,大堂兄乃读书之人,实不该罔顾礼仪,日日引颈守望。”

见几个族人停下脚步,孟清和刻意提高了声音,继续道:“连日来,大堂兄镇日驻足门前,愚弟一家紧闭门户仍无法安枕。而族中又有传言,家母闻听之后日夜以泪洗面。愚弟受些委屈无甚关碍,让家母忧心却非人子所为!愚弟实望大堂兄能体谅一二,莫再如此行事,不然愚弟便请里中老人评理!”

话落,深深一揖,语气极端的无奈,态度无比的诚恳,将一个饱受误解却又强自压抑愤怒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十二郎家徒四壁,大郎日日守望,十二郎一家连觉都睡不好……十二郎家的田地,好像有不少都归了大郎一家?

十二郎可是得了县中大令夸赞的纯孝之人,而大郎的人品?

几个族人站在路边,神情很是耐人寻味,看着孟清海的眼神恰似看着欲偷邻人家中肥鸡的黄鼠狼。

孟清海解释不是,不解释也不是,张口欲辩,只能越描越黑。脸色由白变青,又由青变黑,生平第一次有了杀人的冲动。

孟清和损人的功力非同凡响,和学中诸人更不是一个段数。读书人还要顾及同窗面子,他却没这项顾虑。火力全开之下,饶是孟清海也招架不住。

怎么黑怎么来,怎么坑人怎么来,黑死拉倒,坑死算完。

反正孟清海也不是什么好心思,以理服人全无意义。

仔细想会发现他这番话中漏洞颇多,奈何八卦的兴奋点和真相永远不在一条水平线上。

孟清海被气得肝火上升,孟清和却是心情舒畅。

就这心理素质,还想挑战“伪君子”这一高难度职业?

他是不是该把“君子剑”和“葵花宝典”的故事讲给这位听一听?

欲练神功,不想自宫,那是绝对不成的。

孟清海被晾在原地,孟清和确信,自今天开始,屯子里的流言又会换成新的版本。他不在乎自己,却要在乎家人。他从军以后,家中只剩女眷,能少点麻烦总是好的。

又走了大概半盏茶的功夫,孟清和终于走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在两扇灰黑色的木门之前站定,气沉丹田,举手,拍门。

孟刘氏推开大门,见到来人,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

“十二郎?”

“堂伯母。”

孟清和躬身施礼,孟清江听到动静,从屋中走出,立刻眉毛倒竖,“你这小畜生,来做什么?!”

“堂伯母,小侄此次登门,实是有事相求。”

孟清和丝毫不理会孟清江的怒目而视,只和孟刘氏说话,见动静引来邻人,孟刘氏忙将孟清和让进屋内。

孟广孝靠坐在床边,刚用过药,见到孟清和,顿时拉下了脸。

“大堂伯。”孟清和上前两步,“小侄有礼了。”

行过礼,抬起头,孟十二郎温和一笑,完美的展示出八颗牙齿。

不知为何,孟广孝头皮突然开始发麻。

半个时辰后,孟十二郎走出了孟广孝的家门,怀里揣着五贯宝钞和三吊铜钱。

掸了掸衣袖,遇见探听的邻人,温和说道:“今日本为探望大堂伯,大堂伯怜惜,赠清和宝钞数贯铜钱若干,并言不需偿还。若是清和一定要还,就是不认他这个堂伯。”

“真是如此?”

“真是如此。”孟清和再次笑出了八颗牙齿,又丢出了一颗重磅炸弹,“大堂伯慈爱,待清和奔赴边卫,还让四堂哥同行。”

闻听此言,众人大哗。

莫不是,孟老大甘愿让儿子做贴户?

见众人还要再问,孟清和却是洒然一笑,“大堂伯,其实是好人。”

被孟清和发了好人卡的孟广孝此刻正瘫软在床,孟清江抱头蹲在地上,满脸的不甘。

孟刘氏一边给孟广孝顺着胸口,一边道:“四郎,你爹也是不得以。”

孟清江却不如往日一般,而是猛的站起身,吼道:“儿子算得什么?!爹为的不过是大哥!”

话落,转身出门,再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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