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冬日十字路口
Winter Crossing
And I recall that you were mine
—— Gary Moore, 《巴黎人行道》
花样滑冰文。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系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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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凯蒂牵头,邀请他们在芝加哥重逢,十二月十二号星期六,大奖赛总决赛的周末,他们四个——理查、凯蒂、克里斯和简,在一间土耳其菜的餐馆,即将重新拾起他们十年前的深情厚谊。理查不花什么力气就能想起自己上一次跟凯蒂碰面是八个月前春天的南加州;但他要努力回忆才能想起,上一次跟简见面,是她带着儿子来看他的时候,那已经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上一次跟克里斯见面,则是2006年冬奥会的最后一天,意大利,都灵。
这已经是2011年,理查·柯森是芝加哥一间公司的数据分析员,每天工作十个小时,有了第一根白头发,一个月也不会去一次电影院。十年前冬天的这个时候,他跟凯蒂大概还坐在等分区,屏住呼吸抬头看着电视屏幕上的数字。现在他依然是在看数字,但却不是自己的分数,而是某个遥远企业在遥远国家销售洗发水的统计报告。
即便当他们还站在领奖台上时,他也从未想象自己会一辈子呆在冰场上。但他没有料到的是生活的转折如此迅速,退役五年,过去生活的剪影已然逐一退场。直到凯蒂给他发来这一条短信,最平淡无奇的两句话,像拨动电灯的旋钮,照进晦暗的角落:
“我九号到芝加哥。大奖赛你懂的——你我跟简、克里斯,吃饭怎么样?”
芝加哥隆冬的下午四点,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从他办公室的窗户能看见千禧公园的一角,但看不见麦考密克冰场。这是一个周四,他知道会有孩子在那露天冰场的夜灯下滑冰。简和他都一直住在芝加哥附近;这个赛季的总决赛在芝加哥办,凯蒂过来给电视台当比赛评论员。这是他们三个碰头的好机会。
而克里斯——他却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克里斯会跨越大西洋,来这冰封的密歇根湖畔。
******
他们三个从十一二岁起就认识,理查在芝加哥郊区长大,凯蒂出生在密歇根,简小时候跟着妈妈从南方搬到凯恩郡。他们在同一个俱乐部滑冰,半大不小、还未发育成熟的六年级学生们。他和凯蒂每周相同时间训练,休息时总在一起喝果汁和聊天。简在十一岁时就是那种轻声细语的模样,把满头鬈发扎成一个髻子盘在脑后,再用一串粉红色卡子固定刘海和碎发。她身材娇小,跳跃时就像仲夏夜之梦里的仙子一样。当简训练的时候,他们两个会在观众席上看,结束后三个人一起回家。
他们在寒冷多雪的地方长大,滑冰就像是最理所当然的事情。理查三岁那年爸爸带他去镇上的室内冰场滑冰,他小时候曾经拥有过一双速滑冰鞋,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跟着女孩子们一起在学旋转和步法了。在大多数男同学都争先恐后地投身于篮球和棒球的年纪,当他在晚餐桌上宣布他要去花样滑冰时,柯森太太有一秒钟的失语。直到他后来跟她出柜,她才说:“你一说你要去滑冰,你爸爸跟我就知道了,亲爱的。我们从来都一样爱你。”
他感觉背脊僵硬,但最终被她的拥抱所温暖。
他们这个美丽的职业一向自带某种隐喻,仿佛想要变得美丽,必须要有某种残缺。在有的年份里,一整个国家队的男单选手可能都不会喜欢女生;但这样公开的秘密永远不会有人直接挑明。而他们周围的那些成双成对训练的冰舞和双人滑选手们,有的已经互相熟悉到了不能再产生任何好感的程度,有的是退役之后概不往来的纯职业伙伴,有的是姐弟或兄妹,有的谈恋爱后来又掰了。就他们两个而言——理查一直觉得凯蒂也许比他还早就知道他喜欢男生。这么多年里,理查一直觉得凯蒂是他们两个里面更聪明的一个。她有犹太人那种见微知着的精明,在训练场上,她会直率地告诉他她想要怎么修改目前的节目,或者下一个赛季用什么曲子做配乐。小时候的所有比赛,他都习惯穿黑色或者白色的衬衣长裤,而她请裁缝定做各种色彩鲜艳的短裙。十五岁时的理查·柯森并不想出风头。这是件好事,因为有一点不成文的规矩是早就写在所有舞蹈的步伐里的,领舞的男伴到了一定时候总要学会退居到焦点之后,说到底女伴才是那个带动观众视线的人。
十四岁那年他们去参加全国青少年锦标赛,赛后跟利亚琼斯夫妇见面,后者会成为他们接下来十几年里的教练。娜塔莉和皮尔斯·利亚琼斯是二十年前的全国冠军,退役后结婚并共同执教,他脾气不好、一针见血但嘴硬心软,她性格温柔却说一不二,同时也是他们的编舞。
凯蒂和理查都是一丝不苟的类型,所以即使在大赛上也总能毫无差错,完成一个节目里所有预演好的成分。但在他们搬到新的俱乐部,跟着娜塔莉和皮尔斯训练的第二个夏天,在准备世青赛的节目时,皮尔斯对他们的探戈大发雷霆。那年的创编舞曲目是探戈。谁会想要十五六岁一脸婴儿肥的少男少女跳探戈呢?皮尔斯说他们没有激情,他们之间毫无张力。他们于是拖延掉更多的功课,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冰场上,用精心策划的动作细节弥补那虚无缥缈的拉美艺术的韵律。
出发去比赛的路上,在机场,当凯蒂在值机柜台,只有皮尔斯和理查两个人看着行李时,皮尔斯跟他说:
“你是那种所有组合都希望找到的男伴,你处处照顾她,愿意让她成为中心,我绝对不需要担心你因为完成不了自己的动作而失误把她摔在冰上。你们的技术细节完美。你们的华尔兹小心温存,彬彬有礼。可是探戈和莎莎会要了你们的命。你们两个之间没有张力,就像自己的手握自己的手。但舞蹈的张力来自于求而不得的一刻。”
今天他回想起皮尔斯那段话来,就像在预言他过后十五年场上场下的生活。他跟凯蒂从小一起长大,他们果真就像自己的手握自己的手。他们两个穷尽职业生涯也没能成为那种互相对视着眼睛就可以让台下观众尖叫的舞伴。而即便眼前皮尔斯这句话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他终究也会知道,什么是求而不得的滋味。
十几岁的友谊是很容易维持的,尤其是他们为同一件事情花费了自己的所有时间和心血,他们参加同样的比赛,住同一间酒店、坐同一班飞机。理查、凯蒂跟简永远在一起,两个女孩子扎着高高的马尾或者盘着丸子头,聊着她们喜欢的男生,周围的谁又跟谁在一起了,理查有时被她们调侃,有时搭腔。
十八岁他们从高中毕业,在赛场上前途一片光明,签下经纪公司和一年年商业演出的合约。这项运动如此昂贵,简直是中产阶级以上的特权,他觉得自己已经花了十八年父母的钱,于是挣扎着试图经济独立。一开始并不成功,这个计划用了好几年才开始稍微收支相抵。理查出生在中西部小镇上一个正常到简直让人厌烦的盎格鲁萨克逊新教白人家庭,有着别墅、草坪、木围栏等一切你所预料的必然条件。柯森先生是一名眼科医生,柯森太太在同一间画廊里工作了二十年,她的上班时间非常自由,得以有时间带着孩子们去参加各种比赛。夫妇俩都是活泼善谈和古道热肠的人,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从未想过在此后的这些年来,会有记者登门造访他们结婚时买下的三层小屋。柯森全家都看着凯蒂同理查一起长大,他们喜欢凯蒂,但随着孩子们年纪渐长,他们不得不开始意识到,其实是他们的儿子不可能喜欢凯蒂了。理查的性取向成为一个隐形议题,所有人都知道,但所有人都从不谈起。这个状态持续了他的整个中学生涯。十八岁的夏天理查从家里搬出来一个人住,他借机处理掉旧房间里的种种历史遗迹,跟班上男同学的通信等等。一切收拾妥当之后他终于决定要向家人出柜。
餐桌上谁也没有剧烈反应。他父母都显得无比镇定;他的哥哥已经大学毕业搬到纽约州去了,所以有一张凳子是空的;他十四岁的妹妹低头猛吃意大利面,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妈妈放下刀叉起身来拥抱他。他们说,他们早就知道了。
第二天在冰场的休息室,训练前热身时,凯蒂躺在地上面对墙壁,把两条腿竖直举起靠在墙沿上。理查跟她讲家人的反应,她在地板上扭过头看他一眼,说:“我早就告诉你,他们早就知道了。”
理查耸耸肩,于是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看来他不是一个热衷冒险的人,他从小就不是。可能唯有这样,才可以解释过去和现在之间的可怕鸿沟——漫长的忍耐,对生活之变化或一成不变的一视同仁,唯有这样才能让一个人从领奖台上踏下,一步步重新学习人海中的生活。
于是,转眼间,现在已经是2011年,理查·柯森是芝加哥一间公司的数据分析员。他每天早上七点起床,沿着河岸跑几英里再回到家里,淋浴,给自己做早餐,然后去上班。午餐是三明治和咖啡。晚上七八点钟离开公司,有时外出,有时约会,更多的时候则是留在家里。每个月有一两个周末他开车到郊区的家里看母亲和妹妹。他就是这城市千万单身男子中的一个,他有着全世界最无聊枯燥的职业,最平淡规律的生活。他的名字已经不会跟另一个人的名字写在一起,也已经不再属于任何一个光荣的队伍或者组织。他就是他自己。
二十年光阴如此短暂,他们就这样,从自己变成三个人,又变成四个,再回到三个、两个,直到重新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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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2011年大奖赛总决赛其实是12月8-11日在加拿大的魁北克。
第二章
1.
他给凯蒂回短信,说没问题,晚上回家再给她打电话详细聊。他放下手机之后看着电脑屏幕,一切数字和邮件突然间变成陌生的符号,等他逼迫自己集中注意力的时候十分钟已经过去了。
他扫一眼他的记事本;他知道从现在到下班,他的效率要泡汤了。也许在他跟凯蒂打电话之前,一切揣度和回想都是没有意义的,还不如集中精力干点具体的事情,让剩下的疑虑到晚上回家再任性发酵。在这十分钟里他已经又有三封新邮件了。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那种粗笔速写的回顾不可能解释得了的问题:克里斯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进入他们的故事的?或者说,他是什么时候变成他们的“克里斯”的?
理查抓住办公桌上一只铅笔在记事本上写他的名字:
克里斯托弗·朗格莱。
然后他幡然惊醒,倒转笔头把这两个单词狠命擦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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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在温哥华世锦赛,三月底的温哥华已经是春天,海风湿润,夹道樱花一树一树开放。他们三个都在周五比完最后一场,周六下午结伴去看男单自由滑,因为两个姑娘想看,而理查也想看,虽然他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克里斯——那时候他还是克里斯托弗,或者他们叫他那个法国人,或者朗格莱——在倒数第二组。
那还远不是他职业生涯的制高点,他摔了一个三周跳,但踏在冰上的克里斯是那种你看过一眼就会记住的人:他是个天生的表演者,四分钟的节目里持续不灭的激情让人敬畏。每个章节都是与众不同的。每个转折都让人耳目一新。
观众喜欢他;节目完后一大堆毛绒玩具落到场上。他们三个的位置离出口不远,理查看着克里斯套上鞋套走出挡板。一个单独站在冰场中间的人总会给观众带来一种恢弘的错觉,而当人从场上下来以后,就立即变得渺小而真实了。十九岁的克里斯非常非常瘦,四肢修长,带着少年的青涩。他大口呼吸,胸膛起伏,接过教练递过来的一瓶水,但一脸卸不下的兴奋神情。有人在观众席的前排叫他的名字,一个法语发音的“克里斯托弗!”。他扭过身看向高处,抬起下巴,向观众席眨了眨眼,然后举手一挥。
理查没有意识到他们三个人都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凯蒂突然说了一句:
“哦靠,”她说,“要是他还不是同性恋,我真不知道还有谁能是了。”
简笑了起来。简在理查的右边,她伸出左边胳膊肘捅了他一下,说:“也许朗格莱会喜欢你的。”
简有一双浅蓝色的大眼睛,来自她的爱尔兰裔外祖母,蓬松的黑色鬈发,来自她剩下的意大利血统。她就像是个通灵的女巫一样。朗格莱果然是喜欢他的,或者只是,朗格莱喜欢棕色头发、会跳舞的男生,理查只不过碰巧是其中的一个而已。第二天在赛后表演时的后台,理查跟克里斯的第一段对话,此后会被凯蒂嘲笑上两年——
理查说:“呃,我是理查——理查·柯森。”
“噢是的,”克里斯说,“我知道你。我去看了创编舞。”他的英语出奇的好。他两只手插在长裤的口袋里,上身穿了一件海蓝色衬衫,那布料看起来柔软得让人想要伸手触摸。理查完全不知道他的即将要滑的曲子是什么,但他盯着克里斯的领口挪不开眼睛。
他说:“噢。我不知道你去看了创编舞。”
克里斯把一只手从裤袋里拿出来,捋了捋从头顶上掉下来的刘海。“其实我现在要去热身了,”他说,“但你晚上有空吗?”
在那时理查就早早缴械投降。他是个法国人!在当时,理查是这么跟自己说的。他是一个法国人,他大概从十岁起就在和那些有着跟他一样深色头发的高卢少年约会了。他自己在他面前,就像是一个小丑,贴着充满美国意味的廉价快捷商品的标签,麦当劳或者沃尔玛之类。
那天晚上他在酒店的侧门等他,小径边上偶尔有车开过,院子里草色青葱,路边还是种着樱花树,树下有一盏发黄的路灯。离约定时间的半小时过去了,克里斯还是没有来。理查坐在草地上昏昏欲睡。比赛告终,这是太疲倦的一天了,连被放鸽子他都可以暂时不介意了——直到有人摇他的肩膀,把他从半睡半醒中拉出来。
“是我,”那个带着口音的声音说。
“几点了?”理查回过神来,翻过手背看表。他看到时针的那一秒心就坠到谷底了。
“我有一个派对,”克里斯在他耳边说,“跟我一起来吧。”
克里斯闻起来就像是伏特加。他换了一身衣服,穿着一件松大的白衬衣和蓝色牛仔裤。他的发根上有汗,同他的眼睛一样,都在夜灯下发亮。
“你从派对上过来的?”理查问。
“嗯,”克里斯说,“跟我一起去吧。”
“我不行,到时间了,”他说,“我们有一个必须要去的会——我们队的会。我下午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呆不了多久了。”
“明天呢?”
“明天我们要飞芝加哥了,”他看着他说。
他们两个都陷入沉默。理查站起来扫掉自己衣服上的草屑。
“是我的错,”克里斯说,“我来晚了。”
理查摇摇头:“没事。我也很抱歉。”
“不,不,听着,我可以——我是说,我要道歉。还有什么我能做的事吗?”
“真的没事,”他说。他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了。
那个春天在温哥华,理查和凯蒂都在二十一岁上,克里斯十九岁,简刚过十八。克里斯托弗·朗格莱距离他的第一个世锦赛冠军还有三年,凯蒂·费格尔和理查·柯森距离他们的冬奥会铜牌还有五年。世锦赛结束是这个赛季的终结,于是接下来的七个月里,他们就真的没有机会再碰面了。等到下一个赛季,理查依然同凯蒂和简泡在一起,而他跟克里斯,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体育馆后台走廊里擦肩而过的点头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