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直到一年半以后才有下一次真正的交谈。2002年初的全国锦标赛,理查和凯蒂拿到他们的第一个全国冠军,到盐湖城疯了三个礼拜,到四月份,随着夏天迫近,SOI的巡演也逐一开场。
四月中旬在迈阿密的那个周日晚上,演出结束后理查在等凯蒂收拾东西。冰场后台走廊的电视上在放《魔戒现身》。电影演到一行人乘船沿河而下的部分,水平如镜,两岸山景崔巍。有人走近,他以为是凯蒂来叫他,但结果是提着行李包的克里斯。
克里斯指着沙发的另一角说:“这有人吗?”
“没有,”理查摇摇头。
克里斯就在沙发的另一端上坐了下来。他没说话,理查也没说话。两人安静看着电视,直到霍比特人遭逢袭击,在林中开打。
克里斯说了一句:“下一部年底就要出了。”
“十二月,”理查说。
“这个片子的配乐也很棒。”
理查转过头看他:“你可以用它做一个节目。”
克里斯朝他做了个鬼脸。“我有一模一样的毛病,”他说,“每次我看一个电影或者听一首歌就在想它能不能编成下一个节目。不过我——我是说,我羡慕你。你可以用有歌词的。”
他耸肩。“有歌词的基本上也就是音乐剧而已。我对托斯卡和图兰朵实在是厌倦了,流行曲也不太能用来比赛的。表演的话大家都扯平了。”
“但我喜欢你们的法兰克·辛纳屈来着,”克里斯说。
他说的是他们在SOI的其中一首曲子,法兰克·辛纳屈老歌的合集。凯蒂自己选的曲子,理查也很喜欢,他们打算把沿用到下个赛季的赛后表演去。理查笑了笑。“谢谢。是凯蒂选的。”
“你们考虑过用电影吗?”
“这两年没有。你打算用吗?”
“暂时还没有。我想滑的曲子已经可以排到下辈子了。”
“你下个赛季是什么?”
“啊,下个赛季,”他拖长音说,“还能有谁。自由滑是肖邦,万恶的肖邦。丽莉娅推荐的。哎其实我没有那么讨厌肖邦。我还是挺喜欢他的,否则我不会答应丽莉娅了。不过一旦用了她的曲子,整个节目都要跟着她走了。这种事以前就发生过。”
丽莉娅是克里斯的教练,一个瘦小精干的斯拉夫裔老太太,在十多年前的那场移民潮里离开苏联投奔了西方世界 。他不知道克里斯是怎么每天跟丽莉娅·克里科娃相处的;偶尔在冰场的围栏边上见到她就已经够骇人了。
“你看过爱米莉那个片子吗?”克里斯反问他。
“什么是爱米莉的片子?”
“去年新出的一个电影,”他挥了挥手,“就是——关于一个姑娘想法设法勾搭一个小伙子。”
“我不知道。”
“它有一张原声碟。那个说不定也行,”克里斯说,“里面还有几段是三拍子的。”
这段对话好像就到此为止了。理查想要开始一个新的话题,但他没有什么巧妙的搭讪技巧,半晌后他问:
“你最喜欢的电影是什么?”
“噢,我不知道,”他说,向后仰身躺到沙发上,“我有太多最喜欢的电影了。我没法从里面选择。”
“可是你不可能有很多最喜欢的电影,”理查说。
“你说什么?”
“你不可能有很多最喜欢的电影。最喜欢的意思就是只有一个最喜欢,或者顶多有两三个,但一个人不可能有很多最喜欢的电影。”
克里斯完全愣住,几秒后大笑起来:“我的天,你怎么可以这么认真?”
这句话让理查莫名感觉尴尬起来。他不说话了,回过身去看屏幕上的那些中土世界里挥舞着兵器的生物。
但是紧接着克里斯突然说:“《四百下》。我最喜欢的电影是《四百下》。”
理查感到有温暖的视线注视在他身上,他转头看克里斯,接着也咧嘴笑了。“我想说的是,你就可以用它做一个节目,”理查说,“它有原声碟吗?”
克里斯转过头来看着他。“有的。我觉得——好吧,我觉得你的主意还不错。今年不行了。肯定不是今年,今年已经太晚了。也许再下个赛季吧。《四百下》。”
走廊那头有脚步声,这下真的是凯蒂来了。她看了看他们,又扫了一眼电视。
“走吧,他们在叫了,”她对理查说。然后她转向克里斯:“你要不也跟我们一起回去?克里斯?”
现在他想起来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叫他“克里斯”,这个昵称是凯蒂发明的。她叫他跟他们一起回去,试探性地用美国人的方式叫他克里斯,她的语气上扬,是不确定的,但是克里斯立即点了点头。于是他们拿上包提上冰鞋一起走了。这就是法国人朗格莱变成他们的克里斯的一刻。反正对于他们来说克里斯托弗这个名字也太长了。反正他们也念不出里面的小舌音。
于是克里斯成为他们的同伴,那种无伤大雅的纯粹建立在职业交往上的友谊,在这个春夏之交的巡演上,从一个城市到下一个城市,从一个冰场到下一个冰场。巡演结束的当天所有人一起吃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散伙饭,克里斯还差那么几天才过二十一岁生日,但这不能阻挡他在这个国家里喝成烂醉。然后他们飞回各自的城市,度过漫长又短暂的夏天,准备下一个赛季的节目。
到了年底,凯蒂和理查有了一个满意的自由舞,用了几首柴可夫斯基,充满三拍子的华尔兹。美国站之后他们俩去了北京;12月中旬又飞到加拿大参加总决赛。柴可夫斯基没有让他们失望。在总决赛结束的那天,整群激素过于旺盛的青年男女陷入圣诞假期前夕的疯狂,一个加拿大人牵头,把他们都带到小镇上最大的一间酒吧去。他们穿着闭幕晚宴上的衬衣或者吊带裙,外面裹上一件大衣,一群语言不通、打着手势嬉笑打闹的人,穿过安大略省深夜刺骨的冷风,踏过积雪,到一个没有日与夜,没有此岸和彼岸、旅途与故乡的地方去。十二点后有的人散伙了,但那个牵头的彼得·奥马尔号召他们到他的酒店房间里再开下一场。于是足有一打的人都挤到他的小小客房去,叫来更多的酒。那是没有手机可以供放音乐的年代,彼得开响他引以为傲的高科技CD播放器,里面统共也只有十首歌,翻来覆去地奏。
其实那天晚上理查只跟克里斯说了一句话。距离午夜还有几个小时,他在酒吧的狭窄过道上跟克里斯撞个正着,克里斯捧着一满怀的啤酒瓶子,足有十只八只,两只胳膊快要夹不住。音乐太响,理查喊着跟他说:“你要我帮你拿吗?”克里斯好像没有听清,反而是给他塞了一瓶让他喝。
之后的戏剧性转折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就真是回忆也无法厘清的事情了。
理查意识到凯蒂早就消失不见时已经是午夜两点了。她也许和他过打招呼,他在震耳欲聋的舞厅音乐里根本不记得了;也许她就在一起回酒店的路上,打着呵欠折返回了自己的房间。那天晚上最后有八个人睡在彼得·奥马尔的房间里。三个女生并排分享了那张双人床,五个男生横七竖八摊在沙发和地板上。一开始还有两个人用俄语在低声聊天,另六个人里没人听得懂。四肢沉重,那声音就像无意义的催眠音乐,逐渐弱下去。
理查醒来时屋里一片漆黑。
有人的呼噜声震天。以及酒精发酵的甜臭。
他翻身起来,努力不要踩到地上躺着的人,蹒跚到浴室去。他把门关上,摸水龙头的手柄。然后他意识到他根本看不见,可他实在不想开灯。徒劳的挣扎后还是伸手到墙上把灯拨开了。
一片煞白。他的眼睛生疼。
他把水龙头扭到最冷最大的位置,把冰水泼在自己脸上。
他感觉稍微缓过来一些,冲完水把马桶盖盖上,跌坐在上面就不想再起来。他靠在洗手台上差点睡着,但那大理石太过坚硬,他提醒自己还是回去睡地板吧。至少地毯是软的。
凭着最后一丝本能的念头,理查把灯关上,回到房间里去。他往他刚才睡的地方走,一开始并没有发现有别的人也站了起来。直到那个人到他身边,他都还以为是一个被他吵醒之后要去厕所的人。所以当他的手被拽住,他猛一激灵,被突然来临的意识唤醒,开始想要看清楚对方的轮廓。握着他的那只手干燥温暖,捏了捏他的手心,就像要把他最后一丝睡意驱散一样。
那个人竖起食指,贴在他的嘴唇上。
“嘘,”那个人低声说。理查知道他的声音,那不可能是别人。
理查没有说话,一动不动。
克里斯放下手,有两秒钟的迟疑,然后按着理查的后颈,贴上了他的嘴唇。
一切都来得太快,这一瞬间克里斯两只手上的力气大得惊人,他感觉那燥热从他们皮肤相接触的地方升起,直到他也终于被那钳人的力量传染,他把手臂环在他的肩上,把他们上半身紧紧压在一起。他不敢挪动脚步,但那黑暗中的吻足够缠绵了,先是蜻蜓点水的吻,啄在互相的上唇下唇,接着舌尖的试探,像一个饥饿的人扫荡对方的味道,吞没感官直到窒息。
他们分开的时候理查睁开眼睛。窗帘外的天已经有点光亮了,或许是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他能看到克里斯的双眼,潮湿的嘴唇。
那天晚上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意外,急切又无耻,在别人的浴室里,咬紧牙关克制着呻吟,黏腻滚烫和咸的味道,都同浴室里的水汽附在身上变成胶着的湿度。两人都一半沉浸在酒精的后劲中,另一半被搁置良久的欲`望推向悬崖边缘。那还不算是最让人印象深刻的高`潮,可是对肌肤的渴望竟然在此刻胜过欲念本身,他喜欢这具新鲜的身体,如同他此前所想象的一样;他知道对方也喜欢他的。这小小的亲密感被掩埋在心照不宣的沉默下深深处——它是不能被说出口的。说出口就太多了。
理查先从浴室里出来。那种盲目的愉悦感开始沿着他的脊柱回落。他终于有点清醒过来,于是踏回房间里的脚步谨慎到简直惊心动魄了。天并没有亮,他反应过来了,这是隆冬的安大略,至少要到七点才天色见白。他找到一个靠着脚柜的位置,坐到地毯上去。
克里斯出来之后绕过地上一群熟睡的人,到窗前的茶几上翻各人留下的一堆物件。他找到他自己的东西,从地上捡起他的夹克。当他走回到理查面前的时候理查伸手捉他的手。克里斯停下来,看着他,然后弯下腰俯下`身,捧着他的脸在他嘴唇上飞快地亲了一口。克里斯的手里攥着他的房卡,理查甚至能感觉到那塑料挨在他脖子上的冰凉。
然后克里斯又站起身低头看着他。
理查摇头。
结束这凝固时刻的是,在不远处的床角上睡着的一个人突然梦呓两声,翻了个身。
他始终也没有明白为什么是那个姑娘的梦呓让克里斯愿意留下来了。可能只是毫无关联的巧合而已;可能是他单纯不愿意吵醒更多的人;也可能是,在那一秒,他们之间排外的私密感像气泡般悄然打破,重新被这八个躁动青年的集体宿醉所取代。于是克里斯也不需要编造理由逃走了。
克里斯在理查身旁坐下,两手抱膝。那局促的姿势不好受,于是最后他直接躺平在了脚柜前的那块地毯上。他稍微侧身,找到一个姿势,闭上了眼睛。
后来理查想,这样的事情没有也罢。一旦有了就别再妄想能一次解决,抛诸脑后。他明明有一百次拒绝他的机会。他可以在温哥华的樱花树下趁早转身走开,他可以在那个夏天来临之前就掐死自己的念头,他可以不要问他最喜欢的电影是什么,他也可以,在最后时刻,推开他伸向他的那只手。但他没法做到,十年前不行,现在也不行。
2.
大奖赛之后他们都回家过圣诞和新年。03年初,克里斯去欧锦赛,理查和凯蒂去四大州赛,他们直到世锦赛才再次碰面。在酒店签到的那天理查看到克里斯,克里斯朝他眨眼笑了笑。他意识到这件事都在他们各自心中滋长蔓延,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可能消停了。他没有料到的只是这“很长的时间”居然能有那么长。他们成了字面意义上的旅途情人,除了各种比赛和商演之外本来也没有什么机会可以跨过大洋相见。他们有互相的手机号码,可是谁又会没日没夜地发跨国短信呢。在他们有机会碰面时,大部分比赛都只有短暂的一个礼拜,商演则更短。这一行里流传着各种关于在比赛前夕一夜风流之后会掉落到第十三名的都市传说,而事实上每逢大赛临头,人也没有太多寻欢作乐的兴致。于是他们通常要么在到达的第一天见面,要么在最后两天,正式比赛结束之后。
跟克里斯托弗做`爱是世界上最疯狂的事情。他的身体漂亮得像雕像,精细匀称,大卫般的男性身体,最可怕的是他对这身体有着全然自如的控制,是十五年残酷训练的效果,所有的肌肉和骨骼都能成为他欲`望的使徒。他又是个永远不肯倦怠自己的人,好奇心、精力和占有欲都信手拈来,他不是不按常理出牌,而是在他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常理可言。像这样的一个人,愿意发掘一切把戏,编造一切不可能的伎俩,知道如何把最不恰当的时间和地点变成令人上瘾的幻想,如何讨好别人也满足自己;剩下的,就只需要用同样技巧娴熟的肉身来化为现实了。没有克里斯·朗格莱做不到的事情。他敢索要一切,因为他真的能够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他也许不是一个可靠的伴侣。但绝对是最好的情人。
克里斯也不是一个喜欢搂抱着入睡的人,但性`爱会让他变得比平时还更加话痨,他喜欢在结束后丢开枕头,躺在床上聊天,每到这种时候他脑子里会有千奇百怪的荒唐话题。你有没有听说过统计数据,诗人年轻时写的作品最好,小说家年迈时写的作品最好?你有没有听说过1972年在安第斯山脉的空难,幸存者被迫吃死去同伴的身体,这样维持了两个月才获救?你有没有听说过,据说温莎公爵夫人是雌雄同体的双性人?你有没有听说过小丑鱼会变性?有的鳗鱼也会变性?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理查好像也就忘记了他们现在所处的某一个比赛城市里千篇一律的酒店房间,被他带到永无乡去。这真是最奇特的感觉,仿佛他们真是漫长火车旅途中的同伴,有无限的光阴需要打发,却缺乏切实的纽带,于是便要用这些与自己毫无关联的奇闻异事来证明他们之间——至少在此刻在这狭小房间之中——的确曾经分享过某种不能被旁人劫掠的亲密。
大部分时候理查的回答是“所以呢?”,然后克里斯会滔滔不绝地讲下去。荷尔蒙还在他们身体里面没有退却,离开显得狼狈造作和过于惶恐,睡觉又太早太亲近了。这好像确实是适合交谈的时机。当它也变成常规的一部分,理查逐渐意识到所有这些谈资都是克里斯的突发奇想,他现在记得,一个礼拜后就又找到下一个新的兴奋点了。但其实不重要。没有人在乎小丑鱼和鳗鱼,它们连同温莎公爵夫人一起,好像都成了自怨自艾的牺牲品,即将刻在一场艳遇的墓志铭上。你有没有听说过海明威跟菲茨杰拉德在巴黎。菲茨杰拉德一辈子只跟他老婆上过床。但泽尔达在床上老是损他。以至于他担心自己的尺寸低于正常水平,跑去求海明威给他排除疑虑——
“——等等。这个听起来要往奇怪的方向发展了。”
克里斯在喉咙里低声笑。“其实没有那么奇怪。于是海明威带他到一个卫生间里让他脱裤子给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