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凝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想要挣开,却怎么也摆脱不了他的钳制。
好半晌,楚辞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悠悠开口,“……三年前,你若知道我受伤,会为我留下来吗?”
哪怕只是出于愧疚,他也希望他能一直留在自己身边。他承认自己从来就是极度自私的人。只要苏凝哪怕还有一点在乎他,他都会不计代价将他绑在身边。
〇四一章
苏凝被这句话震了一下,竟半晌回不过神来。
他呆呆地看着楚辞,心中仿佛突然变成了空白,连点思绪都理不出来。
楚辞得不到回应,突然有些脱力,抓住苏凝的手,慢慢地松了开了,神色黯然地转开头,“我马上就洗好!你在外面等我一下!”
口气平稳没有起伏。水汽氤氲间,朦胧了他的脸庞。
苏凝的心里紧了紧,终究他也给不出答案,转身而出。
当楚辞和苏凝衣冠楚楚地坐在花厅中,看着那所谓的逼婚之人时,不约而同地升起一股被元宝砸晕的错觉。
前来逼婚的人不是别人。是甄氏一位长老带着金淮帮的帮主薛兆和其刚长大成人的女儿薛玉——也就是两天后要彩楼招亲的那位。
这三人齐刷刷地站在他们三人面前,甄逸只是好兴致地给苏凝斟了一杯茶,还煞有介事地介绍这是雨前龙井,比明前茶味道更香浓。
苏凝有一下没一下地应着。他几乎能感觉到那位薛小姐怨毒的眼神足以戳穿他的脊梁骨。
楚辞将这三人看了一眼,他可是第一次知道这甄氏家主还能被族中长老所钳制的。而且以甄逸的身份,这位薛小姐最多也只能做一个小妾。
金淮帮虽然依附甄氏,但并不表示他们会完全臣服,若是这个关键节点出了什么乱子,也可能给甄氏招来一个烂摊子。
既然金淮帮想要与甄氏结亲,不惜让嫡出女儿当侍妾,他们也乐意接受这个示好。至少以后,双方利益捆绑,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薛兆便不可能背板他们。这也算是解决了后顾之忧。
而薛兆与藏剑山庄渊源颇深,藏剑山庄那位知道趋利避害,不惜断送性命要斩断被斩草除根的威胁因素,这薛兆想必也清楚若是不攀上甄氏这艘大船,他金淮帮必然是兔死狗烹的命运。
两家的算盘打得响,可这位家主却完全不领情。
甄逸的毛向来很难顺。若不是这些长老加压,恐怕他根本就不会给机会见这两个人。
长老也气得胡子乱颤,说起来,他可算得上是甄逸的爷爷辈,却被这个狂妄的小子如此戏弄,脸皮再厚也有点挂不住了。
“甄逸!”
甄逸终于抬了头,嘴角勾了勾,“十七爷,我早说过我有喜欢的人!你不信!今天她就在这里,你不妨问问她的意思?”
甄逸自然指的苏凝。
苏凝头皮一阵发麻。他可从来没干过拆人姻缘这种缺德事儿。
但按事先约定好的,他一把拉住甄逸,水眸莹莹,刻意放柔声音说道:“阿逸,我留下的唯一条件你应该还记得。”
楚辞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寒颤。苏凝虽然长得秀气,但绝对不是女人样儿,即便此刻被十分巧妙的妆容将他男儿的英气给掩藏起来,但一想到那样一张脸说出这样一番话,他真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苏凝声音虽然很温和,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威胁。甄逸很聪明,一条丝巾,便将苏凝脖子上最可能暴露他性别的痕迹给压盖住了。刻意放柔的声音,虽然粗粝了一点,却也可以当成是略显沙哑的女声。甄逸对苏凝的表现十分满意。
甄逸拍拍苏凝的手背,重新抬眸看向族中长老,“我答应过她,除她一人,不会娶第二人。”
论容貌论气质,论举止,怎么也是他身边这个人更好。甄逸眼神淡淡,有恃无恐地扫着面前三人。那意思分明就是,不要将一些乱七八糟的货色往我身边塞。
长老顿顿拐杖,十分气恼,“只是一个侍妾……”话刚出口,突然意识到不应该当着人家姑娘面如此说,他干脆让那对父女先回避一下。
苏凝和楚辞也被他们赶了出来。
苏凝一出门就看见那对不甘心的父女正面色不善地看着他。虽然不知道甄逸那个所谓的心上人是否存在,又该是怎样一个身份。但苏凝可没打算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扛下这份怨怼。反而心头一动,便举步上前。
薛兆已经五六十的人了,就是一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但这人在江湖摸爬滚打几十年,论精明论手段,他们要正面交锋难有胜算。
苏凝从来都不介意耍点小手段,比如在靠近时,不知不觉地弹了一枚细小的飞针过去。
这东西他都用药物淬炼过,小小一枚,倒不会致人丧命,但也多少会有影响。若是多挨几枚,那影响自然也会越大。
薛兆只觉腰上很细微的一点点刺疼,还不如蚊子的叮咬,自然也未留意。反而全部心思都看着走到他面前这个有恃无恐的“女子”。
“姑娘就这么容不下人?”薛兆也是混绿林的,若不是为了给金淮帮系上这最后一只护身符,他还真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去给人做妾。
苏凝微微一笑,“哪里话!只不过阿逸心里容不下别人。若薛小姐对阿逸真有情,若你能打动他的心,我也乐意做个顺水人情!毕竟甄氏家大业大,阿逸只有一个正妻,也是会被人诟病的……”
苏凝说得那叫一个婉转动听。薛家父女原本死沉的心思,陡然间被点燃了一盏明灯。双眼都亮了。
“阿逸只是不喜欢别人插手他的事情。即便是长老也不可以。我想薛小姐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当苏凝将第三枚飞针弹入薛兆体内时,他的“苦口婆心”也已经说完了。薛家父女如醍醐灌顶,瞬间便与他化干戈为玉帛了,甚至还微微有了喜色。
苏凝懒得跟他们废话,蓦然转身,冲楚辞神秘地笑了笑。
楚辞若最初不知道他为何要去招惹这些人,现在可算是明白了透彻。小家伙不但在短短几分钟时间动了手脚,还给甄逸下了个套。
方才那翻话,可真是给甄逸找了一个天大的麻烦。只要甄逸在这临川地界肯定逃不脱金淮帮的眼线,自然也就逃不脱薛家小姐的穷追猛打。这对他们以后的行动而言,自然会有百利而无一害。
而毫不知情的甄逸跟长老谈了一刻钟之后,终于将人全送走了。
“妥当了?”苏凝笑眯眯地问。
甄逸看了他一眼,伸手进袖袋,掏了一张银票,整整一百两,“你可满意?”
甄逸看着苏凝眼睛一看到那银票就彻底无视了身边的两个俊逸非凡的男人。
“当然满意。不过一个时辰就两百两银子,呆会我就去兑了……”
甄逸气息一冷,“你还担心我的银票有假?”
“防人之心不可无!不是吗?”
甄逸笑笑,这次没接话。
楚辞一把拽住苏凝,“那我们可以走了吧?”
甄逸没说可以,只是又拿出一张银票,递给楚辞,“在这里住两天,等薛玉雪的彩楼招亲过了再走!”
这下楚辞是真的迟疑了。两天时间,若是稍有不慎,他们露了马脚,便是性命之忧。苏凝笑眯眯地盘算了一下,两天时间,就算甄逸飞鸽传书,要将他们的身份查明,应该也不至于这么快。所以,他坦然地答应了。
楚辞真恨不得掐死这个小混蛋。在最后安排他们住房时,楚辞坚决地要跟苏凝同房。
甄逸虚了虚眼,“现在他的身份可不是你的弟弟,而是妹妹。”
最后结果可想而知。楚辞只是争取到了靠着苏凝的房间而已。甄氏下人对他这个“大舅子”还是很厚待的。
苏凝一直有一件事情想不通,就是那套女装。如果说楚辞的衣服可以用身材相仿的,而那套女装显然跟他身边跟着的唯二的两个侍女是不合身的。光身高而言,那女装就不是她们撑得起来的,而自己穿,稍稍有点小。
再则那衣服一看做工就不像是随便做来的。反倒像是早就精心准备好的。
不过这个疑问当天晚上便解开了。
晚上苏凝和楚辞只是礼貌性地问候一下甄逸,却发现他正对着一副画出神。看他们进来,他也没有掩藏,只是将苏凝看了好半晌,才幽幽说了一句,“你的眉眼跟她竟然有几分相似。”
两人都呆了一下。
“谁?”楚辞十分戒备。
甄逸示意他们上前,苏凝一看那画像心跳跟着一滞。那画中人跟苏雪竟有七分相似。楚辞眯了眯眼,眼中神色全无,只道:“这位姑娘是?”
这是十六岁的苏雪的样貌,跟三年前自然是有些不一样的。偏偏他们两个都记得苏雪长大后的模样,实在不难推测。
甄逸看了两人一眼,嘴角勾了勾,看不出喜怒,“你们可知我的身份?”
这话完全可以当成他在试探,回答一个不小心,就很可能被他抓住尾巴。
苏凝不自觉地看了楚辞一眼。楚辞心中早有了计较,他十分镇定地开口,“虽然我们是山野莽夫,但既然打算在临川城混出个名堂来,这里的权贵自然也做过一翻了解。”
“哦?”甄逸来了兴致,摸着下巴示意楚辞继续。
“临川城最有权势的便是金淮帮。而金淮帮似乎是依仗秦州州牧。秦州大多数官职都是甄氏一族,而你也姓甄……”
楚辞便不再说下去了。既然姓甄,又被金淮帮如此看重,那肯定是甄氏门阀的人。至于是谁,也不是他这个“山野莽夫”能猜到的。
甄逸自然也不会告诉他们在甄氏的地位,只道:“林大公子倒是个可造之材!”这话自然不是赞美,只是陈述一个无关痛痒的事实。
很快甄逸便看着画像中的人说道:“甄家得罪的人不计其数。而这位姑娘似乎跟甄某有不共戴天之仇。”
这话让两人都愣了一下。
“她,三年来,刺杀我不下十次!”说起来,三年前他甄逸压根只是一个庶出子。差点没在族里被血缘兄弟给害死,那时他势力尚弱,实在不明白这刺客怎么会非要制他于死地。
“十次?”苏凝心跳有些不稳,“难道你一次就没抓到过她?”
“抓到过两次!”甄逸这次嘴角勾起的笑意有了点实质。
“要不然,我如何能知道她的长相。”
楚辞戒备地眯了眯眼,“莫非你喜欢上了一个刺客?”
甄逸转头,若是能看到脸,此刻一定能看到他不以为然挑起的眉。
“喜欢就是喜欢,跟她是什么身份又有何关系?”
楚辞知道这厮是个危险人物,但他这句话,却结结实实地击打在他的心头。
“你不知道她是谁?”
“我动用了甄氏的所有力量,有长得像的,却没有一个人的身份符合她!”
“那你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了?”
甄逸摇头。
楚辞这下戒备更重,十分直白地将苏凝拉到身旁,“就算像,也是不能替代的!”
甄逸突然笑了起来,他是被楚辞这防色狼般的举动给逗笑的。
“我喜欢的是女人!即便这位小公子再像,我也不会喜欢他!”
这话似曾耳熟。苏凝的脸不自觉地泛出了苍白色。
楚辞心抖了一下,面色不善地看着甄逸,冷冰冰地告辞。
那话,在前世,他对苏凝说了不知多少次?而又将苏凝伤得有多深?此刻楚辞几乎无法去想那些后果,他只是心慌意乱地看着苏凝,给他倒了杯茶压压惊。
苏凝没他想象的那样弱。
虽然那话确实差点将他拉回曾经的泥沼。若是对比的人是其他人也就罢了,可偏偏又是自己的亲姐姐。这简直就像是一个笑话,时刻在提醒他,他前世糊涂到了什么地步。
而给苏凝最大伤害的楚辞,在这个点上却完全找不到赎罪的机会,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等待着苏凝对他宣判。
直过了足有一刻钟,苏凝才缓缓抬起头看他,抿了一下有些干涩的嘴唇,又喝了一口茶,这才说道:“姐姐失踪后,你可有找过?”
楚辞摇头。
“你不担心?”苏凝口气有些急切也有些怪异,楚辞听不懂他的意思,或许连他自己都在矛盾漩涡中,无法理清方向吧。
楚辞不想他有太多误会,可他却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好半晌,他才启口,“苏雪曾经说,她从未喜欢过我。而我,也从未真正喜欢过她……”
有些事总要等到最后时刻才能幡然醒悟。如果不是这一世苏凝对自己如此决绝,他又要等到何时才能醒悟?以苏凝的行为,他是决意要与自己划清界线,老死不相往来的。
楚辞连自哀自怜的资格都没有。他也没有足够的信心能挽回什么。但至少,此时此刻,陪在苏凝身边的人是自己。这样就够了。
苏凝苦笑了一下,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他。他只是撇开头,看向窗外那轮月牙儿。
“辞,有些事情是回不了头的。我也不会让自己重蹈覆辙……”
那一刻,楚辞的心彻底凉到了骨髓里。
〇四二章
“……我相信你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
这话已经很多年没人对他说过了。
甄逸执盏,望向星空。苏凝说此话时的表情还烙印在他脑海里。未经世事的少年,当真是幼稚。
甄逸微微勾起唇角,溢出一抹冷笑,带着点意味不明的嘲讽。
“主人,如果大公子发现林姑娘是男儿身,恐怕他的性命堪忧。”
甄逸捻着杯盏,依然毫无情绪,“生死有命。这个世道,是不适合这样的小绵羊生存的。至少,他死得还是有价值的!”
香风淡淡,趁着夜色潜入了沁源客栈,微微的暖意,让人愈发酣眠。
甄逸猛地吸了一口这浅淡的香味,“吩咐下去,这一次,不能让他再跑了!”
这样美好的夜晚,他设下了一个陷阱,引诱自己的亲哥哥跳进来,誓要让他尸骨无存。即便是此刻,他依然能记得孩童时,那位哥哥会亲手拿着糖葫芦逗缺牙的自己,看着他如小狗一样流口水,笑得春风无限好。他甚至记得他头顶开得正艳白玉兰。那个男子,在他的印象中一直就如他身后的玉兰花一样。当白玉兰掉在被鲜血染色红色,那种美瞬间变得惊心动魄,肆虐灵魂。
这世道,当真可笑。
夜半,楚辞难以入眠,起身敲响苏凝的房门。走廊上的侍卫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不痛不痒的神情,最后说道:“甄氏的侍卫连大内侍卫都比不过,你有什么不放心?”这个兄长对弟弟所表现出来的关怀,实在很刺眼。
楚辞虚了他一眼,“我只是担心你们太过自信!”说罢,又敲了两下门扉,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楚辞心下一惊,干脆唤了一声。同样没有任何回应。
方才还十分不屑的那位侍卫心头一紧,也过来敲了两下门。门是从里面被拴上的,侍卫没有听见动静,干脆一脚踹了上去。
巨大的力道将门板冲向对面的窗户。
看着苏凝空荡荡的房间楚辞脸色苍白。窗户洞开,床铺凌乱。楚辞气急败坏地直接冲到甄逸面前,半夜三更,这厮非但没有睡觉,反而饶有兴致地靠在榻上,品着淡酒。
不待楚辞说话,甄逸已经启口,“你弟弟,我自然会帮你找回来。”虽然不太确定是活人还是尸体,但要找到总是不难的。
“你早就知道……”楚辞这才意识到,这个人不知何时已经将他们算计进一个阴谋里。
甄逸却不以为然,捏着酒盏,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仿佛要好好研究研究他还有多少利用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