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苏凝走进甄黎的房间,拔出银针在几个穴位上给他放了恶血,将早就准备好的解药化入他口中。不消片刻,甄黎微弱的气息慢慢增强。
苏凝端详着那个与甄逸脸上一模一样的面具。甄逸警告过他,不要掀开这个面具。这反而让他愈发好奇面具下的脸是什么样子。
甄黎这位甄氏嫡出大少,苏凝见过画像,面容记得几分,但毕竟是画像,跟真人可没法比。
苏凝眼瞅着甄黎缓缓睁看眼,振了振脸色,恢复了一惯的口气。
“醒了?”
甄黎心头猛地一震,看向苏凝半晌没反应过来。
他记得在船上,“甄逸”从他手里将那个男狐狸精抢走时,他很愤怒。那股愤怒伴随着一股难以压抑的眩晕,让他并没能坚持多久便晕了过去。之后如何,他就不清楚了。
而此刻面前这个少年,面目有些熟悉……
“是你!”甄黎瞪着眼睛,从床上弹起,脑中眩晕伴随着长期不进食的空腹难耐,差点让他再度晕过去。
苏凝将手指放在唇边,小心安抚他。
他看了看紧闭的房门,警告甄黎,“你现在在甄逸手上。”
果然此话一出,甄黎便恢复了冷静。这个人的脑袋不像正常人,偶尔会鲁莽癫狂,但某些时候也能像几年前,他还是那个可以呼风唤雨的大少爷一样沉着,当然前提是不要受到过多的刺激。
而此刻看他的眼神十分清明,苏凝可不敢随意忽悠他。只道:“我跟你是敌非友,我跟甄逸更是誓不两立的敌人!你可以选择站在他一边,来一起对付我,也可以选择跟我站在一边,对付甄逸……”
甄黎虚了眼,苍白的唇微微抿了抿,好似一只被猎人困得筋疲力尽的小兽。即便有人向他示好,他也不可能轻易相信。苏凝也没指望他能为己所用,不过,他依然信奉敌人的敌人便有成为盟友的潜力。
“哼!这天下还没有谁是需要甄黎跟别人联手来对付的!”
苏凝不以为然地看着他,“你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甄家的长子嫡孙吗?你现在不过是众叛亲离的丧家之犬!”
“你——”
这话成功激起了这位甄家大少的愤怒。甄逸跟甄黎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苏凝无从查得。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这两兄弟在以某种诡异的方式让对方臣服。别看他们似乎都想将对方赶尽杀绝,但却并不愿意将对方抹杀。总会留有那么一点余地。
否则,当日,甄黎完全可以架着他去对付甄逸,而不是以那样的方式,最后反而给了甄逸可乘之机。他不信,甄黎会想不到甄逸能借此找到他。而甄逸,他的行为就更明显了,在提到甄黎时,他的表情明显不对。
“无论是敌人还是对手,都需要对等的身份!试问,你此刻拿什么跟甄逸斗!还是说你终于甘愿被一个旁系的弟弟压在头上?再则……”苏凝顿了一下,仔细观察着甄黎的反应,“你被赶出甄家似乎是披了一个与继母私通的罪名……”
这对每个男人都是奇耻大辱。苏凝毫不怀疑这是当时竞争对手给甄黎栽赃的一个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的大帽子。
要跟一个执念成狂的人谈判,其实并不需要像对付甄逸那样多的砝码,他只需要告诉甄黎,其实他是能够东山再起的。而导致他失败的原因不仅仅是一个甄逸,还有甄逸安插在甄氏内部的其他爪牙,比如甄睿、甄和这两个毫不起眼的人。
甄黎这种长子嫡孙,从小的培养方式就肩负着甄氏命运。可以说,他的惯性思维里,甄氏利益最大,无论怎么斗,这一点都是不会触犯的。
甄睿、甄和,在甄氏没有什么地位,借用他的手除掉很容易,也不违背甄黎的执念。可这两人,甄黎不是不认识,他们本是与甄逸同一旁支,私下跟甄逸的确有颇多往来。可这两人的身份地位还轮不到甄黎这样的地位的人来操心。
“我知道你们甄氏嫡系与旁系纠纷不断。甄睿甄和也没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来,但如果我告诉你,他们很可能会因为谋权而导致甄氏覆灭,你会如何?”苏凝说得极有耐心。务必让甄黎每一句都听懂。
“甄氏家主的位置一直掌握在嫡系手里。甄逸是第一个旁系出身的家主,你觉得他会放过让旁系代替嫡系的机会?”这机会可是几百年都遇不到一次的,苏凝还真不是愿望甄逸,单纯地推断一下甄逸这人的行事作风,这种可能性很大。
苏凝并没有用太多时间,他只是恰到好处地给了几个建议。如今大正多少目光集中在秦州,这是甄黎东山再起的大好机会。让甄氏那几个长老看看,他们不顾血缘亲情,将甄黎赶出甄氏是多么错误的决定!
跟甄黎谈完,苏凝站到了甄逸面前。将甄黎醒来的事情告诉了他。
甄逸早料到苏凝会妥协,只是抬眼瞟了他一眼。苏氏兄弟跟传说中一样十分重情重义,之前即便刀架在苏凝脖子上,他也没有为甄黎解毒的打算。而现在,苏启不过刚到临川,他就变得这么乖巧听话。
苏凝警告道:“若我的兄长有什么危险,我保证甄黎下次一定没命活着跟你争!”
甄逸并未起身,只是看着少年毫不掩饰愤怒的脸,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我可没让你现在给他解毒!”
苏凝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甄逸兀自坐在花园里,没有去看那位兄长,只是看着夕阳西下,看着苏启踏着暮色归来,他心爱的弟弟怕有人居心不良下毒,亲手为他端上茶水。这份呵护,就如当年甄黎从远方回来,他捂着自己熬的雪梨汤驾着马车去城外接他一样。
如今再看苏家兄弟,甄逸好笑。若是苏家有朝一日也能如甄氏一样飞黄腾达,权势滔天,这对兄弟还能如此兄友弟恭下去?
他不信!人性是贪婪的!再坚强的心脏都经不住野心和权势的蚕食。只有被压迫到泥土里,才知道反抗坐到最高位置的重要性和成就感。
甄黎从出生那一刻就跟他有天壤之别。甄黎从小是被族中长辈捧在手心,精心培养着长大的。而甄逸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旁系不起眼的家庭的孩子,父母早逝,他几乎是在族人的忽视和冷嘲热讽中尽了全力才保住的这条性命。
那十多年的岁月,唯一肯向自己伸出手的只有那位高高在上的兄长。借着这只手,他茁壮成长,如今终于登上了巅峰,将曾经践踏自己的人以家主的威严踩在脚下。他对那些所谓的族人可以怀柔,可以宽宏大量,可以以德报怨。唯独对这个曾经真正对自己好过的兄长做不到。
或许曾经年少,他想过依靠着这个哥哥对自己的所谓宠爱好好过一辈子。这个单纯而美好的梦是什么时候被打破的?
甄逸想得有些出神,大概是自己十五岁那年,甄黎娶妻,洞房花烛夜,这位兄长喝多了酒,忘记了回新房的路,他错误地搭了把手。
在花园里,酒意正浓,月色正好,桂花正香。唯一不对的是,两个不应该在一起的人,在这里发生了一件最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他还记得醉酒的甄黎捂着他的嘴,将他强行压倒在花园冰冷的石头上时,挂高在头上的月亮前,飘过一片云。朦胧了他们的眼,也蒙蔽了他们的心智。
那种无力挣扎带来的屈辱和心疼比身体给予的疼痛还要让他生不如死。
自那一刻开始,他才猛然明白,没有谁对谁好是理所当然的,每个人都带着他们的目的,或许是光明正大的,或许是阴暗不可告人的。而显然,他敬爱了十几年的兄长便是属于后者。十五年的信念和坚持,在一夕间崩溃坍塌。
甄逸依然记得翌日,甄黎的手抚上高烧的额头,他毅然决然地打开了它。甄黎的手在半空中滞留了很长时间。那手指纤长漂亮,永远有着淡淡的温度,带着淡淡的墨香和一点花粉的馨香。他曾经是那样迷恋这双手的触碰,而今却对他厌恶至极。
甄逸也记得,当时甄黎收回手时说的话,“没有我,你在甄家,只是一枚可有可无的弃子……”
在接下来的五年时间,他从一个懵懂懦弱的孩子成长成了一个阴毒狠辣的男人。可他的眼睛永远都带着甄黎所喜欢的味道。
他用了两年时间以驯服的姿态卸掉甄黎的戒备,用三年时间呆在甄黎身边一点点部署,最后完全夺取他所拥有的一切。
终于有一天,他站在了权力的巅峰,将甄黎踩在脚下。甄逸向来信奉礼尚往来,所以甄黎给他的,他自然很乐意数倍奉还。
他的第一次,只有甄黎一人。而甄黎的第一次他给了他十个男人。而且那十人都是甄黎亲手培养的得力助手。这份侮辱和践踏可比当年给他的有力得多!
这里面,有一半是被他收买,如今不知道在甄氏哪个角落或生活死,而另一半在甄黎最后时刻,带着他一起逃了。甄黎离开甄氏之前,甄逸去见过他。那时,他跟块破布一样摊在冰冷的地面上无法动弹。到处都是血污,这很刺眼。
他上前,扯下自己的披风,将他破败不堪的身体挡住。
“你可曾后悔过?”
甄黎瞳孔缓缓聚焦在甄逸脸上,里面只剩下空洞和隐隐透出的心疼,“你就那么恨我?”
“不!你连让我恨的价值都没有!”
甄黎蓦然大笑,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和咳嗽。
“你宁愿喜欢一个要刺杀你的女人,也不能接受我?为什么?”
甄黎永远不懂这是为什么!甄逸其实也不明白。他曾经单纯的灵魂受到了欺骗,曾经相信的一切被这个男人彻底摧毁。即便他在被刺杀时,甄黎还帮他挡过剑。当时看着甄黎差点被捅穿的胸口,他莫名地有了一丝报复的快感。他将那个被擒住的刺客拉入怀里,说那是他喜欢的女人。
他不记得女刺客当时的模样,却记得甄黎吐出的那口血多么鲜艳。艳红的血珠子,以优美的弧度溅落在白色灯罩上,瞬间晕染出一片红梅花。甚美!
“主人!大公子不见了!”
甄逸眼睛恢复了清明,看着漫天星辰,也不知自己到底坐了多久。他此刻,应该应付的是苏家兄弟。
甄逸将一口凉茶灌入喉间。清醒的甄黎怎么可能不逃!那种被人捏在手上玩的滋味,他们兄弟都不喜欢,可偏偏又很喜欢捏着对方玩。
在甄氏兄弟的教养里,对手往往比朋友更长久,更有价值!一生有这样一个“玩伴”,此生大概也就不会太寂寞吧!
只不过,这个垂死挣扎的甄黎还能支撑多久?
被他赶出甄家的甄黎,再也不是那个能成为他对手的人了!
“把他的人都放了!”
侍卫抬头,确定甄逸没有喝醉,这才应了声“是”。
〇四八章
秦州的事情很顺利。至少在甄逸看来,是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的。苏家兄弟虽然诸多不服,却迫于众怒难犯,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金淮帮被瓦解,晓义庄推选了早就准备好的帮派接手漕运,屠龙堡的爪子没能在秦州安插。而针对藏剑山庄,晓义庄也不含糊,几乎全体出动,将藏剑山庄的爪子封锁在秦山之内。
剩下的就是苏家与甄氏的谈判和妥协。
苏凝觉味出一股孤军奋战的味道。但即便如此,苏家兄弟依然不卑不亢不慌不乱,有条不紊地将整个秦州弊政理顺了,摆在甄逸和州牧甄仕钊面前。
“虽然这次,你们能将这个烂摊子全部推给西平侯,下次可就不会这么容易了。”苏启脸上看不出喜怒,单纯地陈述一个事实。
甄逸但笑不语。
甄仕钊免不了要义正言辞地打几句官腔,同时暗暗地捏上一把汗。他作为秦州州牧,担任的便是巡查官员之事,若被苏启查他治下官吏私造兵器,他的脑袋自然是不保的。幸好,这一切都被那倒霉催的西平侯扛了。
要说他们冤枉西平侯倒也不尽然。事实上,西平侯的确每年都会私自委托他们铸造兵器。毕竟西平侯有自己的府兵卫队,有正常的军耗,只不过,他要的数量跟甄氏大方供应的数量出入不小。双方心知肚明,这是在为未来打算,也是暗中招兵买马的暗示。
甄氏辖地本来就是铸造大正兵器铠甲的最重要的地方之一。他们要动手脚很容易。只需晓义庄将数量矿场开采的数据进行修改即可。可奈何苏启抓住了另外一本隐秘账簿,又有捣了金淮帮,这里的漕运账本可就更精彩了。每一年朝廷要求秦州铸造多少兵器,运往哪里都是有明确记录的。这记录之外的账本,不拉下一批“渎职”官员怎么可能。
甄氏本不想节外生枝,但为以防万一,让与秦州接壤的西平有更进一步的深层联系,也可以保障以后多一个盟友。只不过,盟友没成,倒成了他们的替罪羊,这样的结果也算不错。
所有被苏启拎着不放的小替罪羊们,最后都统一口供,指罪西平侯,龙椅上那位反正也是想要抓西平侯的辫子,如此一来,也算是给他一个面子。
这方尘埃落定,苏启松出一口气,“这次办案多亏了邝师爷,我已经向圣上禀明,擢升他为甘淮水道监察使。”
御史、州牧、监察使,这三个职位虽然品阶相差甚远,但他们的职责却不尽相同。只不过是御史可以代太子巡查任何地方,州牧只管任命的直辖地,而监察使范围和权力就更小而已。
既然甘淮水道出了这种问题,设置一个监察使无可厚非。在甄仕钊看来,这是对他州牧的挑衅。而在知道邝俊安身份的甄逸看来,这反而是一件好事,至少证明,苏启是真相信邝俊安的。那么邝俊安从苏启那里得到的为数不多的情报,便是确实可靠的。而邝俊安今后也将是安插在苏启内部的一颗棋子……这样,甚好。
“即日邝俊安便要与本官一道回京面圣!”苏启扫过甄逸和甄仕钊。甄仕钊并不知邝俊安是甄逸的心腹,当然担心这样一个人被重用可能危及到甄氏的利益,心中愤恨难平。可一见甄氏家主连多余的话都没说,也就没敢当着外人的面啃声。
事情了结,苏启顺理成章地将苏凝带走。
临出门前,苏凝还冲甄逸拱手,“我可是第一次栽到你手里!来日一定送你一份大礼!”
甄逸也拱手,“随时恭候!”
两个仇人相视一笑,笑容分外灿烂。
苏启轻车减行,当日就出了临川城。还在道上,就听见西平侯畏罪自杀。人死为大,皇帝念西平侯曾对社稷有功的份上,并未继续查证私造兵器一事,反而让冯蒙继承侯位重振西平。
恩威并施的关键,便是冯蒙能为皇权所用。为惊醒世人,西平侯的军政大权被剥夺,空留了一个爵位。
苏启和苏凝难得相依靠在马车中闭目养神,“皇上可真下得一手好棋,这样西平侯倒成了他的傀儡!”
苏启失笑,轻轻拍着苏凝的背,这种下意识的动作像在哄小孩入睡,“若没这本事,如何坐得上那龙椅!”
“那哥打算如何处理这个邝俊安?”
苏启沉思片刻,“……他,是个人才!”
苏凝蓦然一惊,这位兄长显然是起了爱才之心。
“不能为我所用的人才,那可是劲敌!哥哥不想今后与这样的人交锋吧?”
苏启睁眼,看着苏凝闪亮的眸子,忍不住揉了一下他的脑袋,“别担心,若是不能用,我自然会将他除掉!倒是你,怎么知道他是甄氏的人?”试问,他苏启查探巨细无遗,若不是苏凝提醒,他刻意试探,也试探不出邝俊安的真实靠山。
苏凝总不能告诉他,他前世经历过邝俊安谋乱的事情吧?
甄氏一向不会涉及朝廷谋乱,但这次却与以往几百年的作风都不同,或许是被楚翰本逼急了,准备篡位扶植傀儡或者……干脆取而代之。
甄黎若是主权者,应该不至于会如此。所以即便甄黎查出甄睿甄和背负的真实使命,应该也不会纵容。至于甄黎是杀是留为己用,苏凝不能肯定。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无论甄黎是站在甄家的立场,还是站在甄逸对手的立场,都不应该允许甄逸谋朝篡位。这无疑是将甄家和他自己推上绝路,同时也断了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