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不谢不谢……”那小沙弥微微红了脸颊,害羞起来连说话都有几分结巴了:“那个……那个,你试试吧。”
谢映庐将手中的饼饵掰成了两小块,分了一块到陈郁川手中,这才把自己手里的的丢下去,饼饵才一入水便引来数十条鱼儿,其中更有一条红鳞的小鱼儿一下子跃出了水面接住了谢映庐手中散落的残渣。
“好棒好棒!”谢映庐拍着手笑起来,待那一小点饼饵被吃光,陈郁川才将自己手里的丢了下去,自然又是引来了一众小鱼的接鲽;几个小孩子围在池边看得热闹,未曾察觉身后由远及近的人声,倒是陈郁川因着从小养成的警觉,下意识地回头瞧了一眼,此时青衣广袖的僧人已经走到了面前,柔和的眉目微微垂敛,带着说不出的禅意:“净源,净宏,净思,净相,你们带着两位小施主进来吧。”
四个小沙弥乖巧地应了,方才将饼饵分给谢映庐的小沙弥单手施礼,朝对面的两个小孩子道:“小施主,请随我们来。”
谢程远站在那青衣僧人的旁边,此刻见状微笑道:“法真,你的这些个小师侄真是可爱。”
法真以手掩口轻笑了一声:“小孩子天性纯真,通透一如水晶,旁人只能从他们身上瞧见自身,自己怎样,看他们便是怎样了。”
“……我只当你是在夸我好了。”谢程远摇摇头,跟上他的脚步走进了寺中。
寺中大院之内正有两个僧人在清扫院中银杏落叶,抬头看见几人,微微点头示意,眼中似乎是带了点笑意,看了叫人无端地轻松起来。
法真朝那两个僧人行了礼,这才朝身后跟着的几个小沙弥挥了挥手:“你们几个回去吧,对了……”说着他眨眨眼笑了起来,似乎是在跟几个小孩儿玩闹一般:“不许拔住持屋后的花了啊,若真是闲不住,就去禅房诵经去。”语调倒是轻巧,只是怎么听都带着一股等着看好戏的意思在里头。
“啊呀……知道了。”
四个小沙弥有点不好意思地应了一声,手牵手地跑开了。
谢映庐好奇地仰头看着面前的法真:总觉得他好像先生啊……
留意到谢映庐的眼神,法真蹲下身子平视着谢映庐:“小施主,我听说你的身体不太好呢,我的师父想帮你看一看,好不好?”
“嗯~谢谢师父~”谢映庐弯起眼睛笑了。他倒是习惯了,好像自出生起自己就一直被药罐子啊大夫什么的给包围起来了,倒真是没什么惊讶害怕的情绪了。
谢程远大约也是想到了这点,摸了摸谢映庐的头发,神色中多了几丝心疼,“小九儿不怕,法真的师父很厉害,我们不让小九儿喝那些苦苦的药。”
“我才不怕呢~”谢映庐有些小小的得意,扯了扯陈郁川的袖子:“对吧?”
“是,小九最勇敢了。”陈郁川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的这两个弟弟实在是很可爱啊……”法真看着谢程远笑了。
第29章
一面轻声同几人说着话,法真一面将人往师父明空的住处引去。绕过大雄宝殿,隐在舍利塔之后的僧人禅房落错有秩,青瓦白墙在丛丛翠竹掩映下显得别有韵味,倒像是不慎跌落的一滴水墨般意味悠长。
“有些像书院呢~”谢映庐跟在陈郁川身边跟他咬耳朵,见陈郁川一本正经地点头,索性就任由他牵着自己往前走,自己则开始为身边幽篁的清远意境而神游,口里还模模糊糊地念叨:“阿川哥哥要牵好了我啊~”
谢程远在前头听见,倒是忍不住要回头看看这两个小孩儿了:“小九,自己不好好走路还要麻烦别人?”
“不碍事的。”一直很少开口的陈郁川忽然摇摇头,神色很是正经:“我习惯牵着小九儿的,不麻烦。”
谢映庐也在一旁分辩道:“阿川哥哥一直牵我的,才不嫌我麻烦呢……”
闻言,谢程远微微有些错愕,从书院行来这段路程,他的确已经看出两个小孩儿有多依赖彼此,只是没想到两个小孩子是这般的亲昵……
思及此处,他微微笑了,停下脚步蹲在两人面前,带着薄茧的手掌轻轻拍了拍陈郁川的肩膀:“郁川,谢谢你这么照顾小九。”
陈郁川耳根微微红了,只摇了摇头表示不碍事,倒是谢映庐在一旁连连点头声音清脆:“阿川哥哥最好了~”
暮色渐合,数只倦鸟扑簌飞入竹林深处,几人踏着暖色的夕照慢慢踱进一处禅院,院子里栽了两株银杏,金黄的银杏叶子被风一吹就呼啦啦地落了满院,有些枯得早的叶子已经干了,踩上去有轻微的碎裂声,莫名有些可爱。
谢映庐被陈郁川稳稳当当地牵在手中,当下只挑着那枯叶多的地方走,听得那细微的声响在脚下响起,便微带着些得意的神色捏一捏陈郁川的手掌,换得对方一个浅浅笑意就高兴地不得了。
几人走至微开的房门前,法真轻轻叩了叩门:“师父,谢小施主来了。”
里面传来一个苍老却和蔼的声音,像是舒缓却又厚重的江流:“快些进来吧。”法真应了一声,这才推门领着三人走了进去。
房中一应摆设颇为简单朴素,质地厚重的陶罐摆在窗台旁的花架上,里头插了几枝看不出来历的野花野草,细长墨绿的枝叶斜斜横亘出来——是因为主人细心侍弄的缘故吧?它们看起来并不像预想中的那样粗鄙,反而合着窗外斜斜落入的余晖显得淳朴可爱。
屋内光线尚好,里屋里坐在矮床上的老僧人双掌合十,他面前的香炉悠悠升起袅娜轻烟。见几人进来,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你们来了。”
谢程远躬身:“劳烦大师。”
老僧人摆摆手:“哪里的话,还请几位施主近前一谈。”
谢映庐走得近了,便越发觉得这老僧人面目慈祥,白白长长的胡子就像画里头的老神仙一样!
老僧人法号明空,已是耳顺之年,如今看着谢映庐这么个玉雪可爱的小孩儿对自己露出“呀!活的神仙!”的表情,忍不住笑得胡子都翘了翘:“谢小施主?可是老衲胡子太长了些?”
谢映庐小脸一红:“没、没有……”说着话,法真将他抱到了明空法师的身旁,又将余下两人引到一旁坐了,这才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低眉不语。
谢映庐只觉得这老僧人可亲可爱,并不曾想到他地位身份,故而只笑眯眯地看着明空:“大师的胡子真漂亮。”
明空了然一笑,“是不是像绘本里头长胡子的土地公?”见谢映庐老老实实地点头,忍不住摸着胡子笑了,看向一旁正襟危坐的谢程远:“府上怎么养出这么乖巧的小孩子来的?”
谢程远一时也只是笑:“小九儿生性单纯,年纪又小,难免说话有些莽撞,还望大师不要见怪。”
“不见怪不见怪。”明空笑眯眯地摆摆手,又朝谢映庐伸出手:“小施主让我把一把脉可好?”
谢映庐伸出手去,袍子往下滑了些,露出一截细白手腕,明空阖目将手指搭在谢映庐腕间,嘴角笑意渐渐沉下去,片刻后方才松开,又露出和蔼的微笑,他并不急着谈论谢映庐的脉象,只轻轻点了点谢映庐腕间那串乌黑油亮的串珠:“六根清净,六尘不染,六识通透。小施主是有福之人。”
谢映庐年纪尚小,并不知明空是在说他腕间十八子,谢程远却是懂的,只是一时间不知明空是不是在宽慰自己,欲要发问,又恐自己唐突,这素来杀伐果决的将领一时间竟像个稚童般手足无措,一旁法真看得好笑,只低头默念心经,掩去眼底笑意。
明空见状,朝谢程远点点头道:“令弟体弱,却福源深厚,施主不必多虑。”话音未落,却见谢程远身边坐着的小孩子神色一松,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明空一怔,眼底一点波动很快便隐在笑意之下,他静静捻动手中串珠,片刻后才道:“两位小施主命中有缘,一时间虽瞧不出个仔细,只是多加亲厚也必然没有坏处。”
谢程远看了看身边严肃得过头的陈郁川,又看了看明空身边弯了一双凤眼的谢映庐,一时间也笑了:“这两个小孩儿亲厚得连我这个做哥哥的都嫉妒了呢!”
“我喜欢阿川哥哥~可是我也喜欢哥哥呀~”谢映庐笑着朝谢程远伸出双手要抱抱,青年笑着上前一把抱住他,在他颊边蹭了蹭:“小九儿真贴心。”
——本来对于“啊呀一个小冰块抢走了我弟弟”这件事情非常介意的谢程远世子,决定要对陈郁川好一点,自己莫名的妒忌本来就有些可笑,左右他也无法陪伴弟弟太久,两个小孩子玩得开心,眼瞧着小九儿一日开朗过一日,他倒是真没什么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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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谢映庐(伸手):伐开心,要抱抱~
谢程远:诶,小九儿……(一面说着一面就飞奔而去要抱小孩儿)
陈郁川(一句话不说但是立刻抱起谢映庐)
谢程远(看着空荡荡的怀抱):陈郁川你小子够了啊,这是我弟弟!
陈郁川(面无表情):小九儿。我的。
谢程远:……(#‵′)
第30章
穿过阵阵直上云霄的香烟,谢映庐初一看清面前事物的时候忍不住小小抽了一口凉气——
面前对立的两尊泥塑天神身长三丈有余,一人怒视众生,手执鉴天宝镜,一人眼露凶光,紧握金刚杵,俱是面目狰狞,仿佛看尽天下丑恶一般。
“看起来很吓人是不是?”法真笑了:“许多刚入门的小弟子见了晚上都要做恶梦的……两位菩萨虽然看起来很凶,却是为了保卫佛法才做出这般姿态的,并不是有心要吓你们呀。”
“我不怕的。”仿佛为了印证自己的话,谢映庐还挺了挺小胸膛,脸颊也粉粉的:“我才不会被吓到。”
“小施主真是厉害~”法真笑着捻动了手中的佛珠。
明空说谢映庐身体无甚大碍,只是要问清谢映庐平日所服药方才好着手调理,当下便让法真带着两个小孩儿出去走走,也免得闷着。
——因此,两个小孩儿便乖乖跟在法真身后,一路上所看的菩萨皆是慈眉善目,猛地出来个哼哈二将,当真是吓坏了谢映庐。
此时暮色越发深重了,逐渐暗淡的天色笼在飞檐反宇之上,像是轻薄的羽衣一般轻巧,法真抬头望了望隐在重叠楼阁之后的一处碧影,嘴角绽开清浅笑意:“你们想不想去看看我们是怎么当和尚的?”
“嗯?”
两个小孩儿对视一眼,眼中都是疑惑好奇:和尚还能怎么当呢?不就是念经么?
“当然不是啦。”法真露出狐狸一样狡黠的笑容,带着两个孩子绕过千手观音殿,殿后是大块青石勉强连成的小径,其中杂草横生,并无人打理,原本还有些秋虫在草丛间低吟浅唱,待三人脚步声响起,全都极有默契地一同安静了下来。
……总觉得会看到很奇怪的东西。陈郁川默默地在心底叹了口气,然后把谢映庐往自己身边带了些:“小九,当心脚下。”
或许是山中水雾颇重的缘故,脚下石块的青苔上还有些湿润,一不小心倒是很可能跌倒。
谢映庐自己却是不怕的,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对陈郁川有着大大超出其他人的信赖:有阿川哥哥在身边,能有什么危险呢?
抱着这样想法的小孩子抬头给他的阿川哥哥露出了大大的笑容,衬着漫山苍翠,那澄澈的笑容几乎要沾湿人衣。
两个小孩子相视笑得纯粹,法真实在是不忍心打断他们,却还是不得不开口。
“我们到了哦。”
他扬起手指着面前的一处小小八角亭,让谢映庐和陈郁川的目光同时落在了亭中那口看不出经过了多少年岁的大钟上——
“所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撞钟就是我们当和尚的法子啦!”
青铜制成的梵钟静静悬在亭中,上由龙头状钓手,下为莲花形撞座,法真笑意微敛,将心中千遍佛号颂完,这才将持珠放进袖袋之中,上前双手扶住巨大的桐木,然后将撞木击向梵钟。
“铛——铛——”
浑厚悠长的钟声惊起了四下白羽振翅,仿佛是要直直敲入人的心里一般深沉,谢映庐一时间都听得呆了,陈郁川揽着他的肩膀站在一旁,神色亦是凝重。
暮鼓晨钟。往日只在书本上见过的词句此刻蓦地展开在了眼前,一声又一声的悠远钟声回荡在山谷里,两个小孩儿莫名的都有些紧张,谢映庐下意识便拽住了陈郁川的衣角,愣了好半晌才郑重其事地开口:“比城里头的声音好听。”
陈郁川了然地点头——
谢映庐说的是城中傍晚钟楼上敲的钟,那口大钟亦是前朝留下的,只是声音要清脆许多,并不如寺中钟声浑厚。
待暮时钟敲过,法真将桐木缓缓放静,收回了专注在梵钟上的目光,对着两个还有些意犹未尽的小孩子露出半是认真半是诡秘的一笑:“两位小施主想必都有所感吧?”
见两个孩子点头,法真更是认真:“既是如此,可要入我佛门,日日受这佛号熏陶?”
“法真……我这两个弟弟不过几岁,你可别吓着他们。”
青衫落拓的青年缓缓走来,嘴角犹带着笑意,他朝两个孩子伸出了手:“来,我们不跟这个吓唬人的小和尚说话。”
法真倒也不恼,一面笑着一面走出了小亭,不紧不慢地转动手中念珠:“分明是我看两位小施主颇有佛缘,哪里说得上吓唬人?”
“你面前这两位小施主心中有禅意便是了,不必日日古佛青灯才能求得佛缘。”
“唔……谢将军讲话倒是很有佛理啊……”
由浅及深的草色连绵而成的小径上,四人的身影渐行渐远。陈郁川谢映庐两人实在是听不懂身旁两个青年的哑谜,最后对视一眼,手牵手地往前头跑开了。
“唉……小九儿,阿川!你们慢些……”
眼见着两个小孩儿像是发现了新游戏一样在前面疯跑,谢程远叫了一声,到底还是没叫住他们,只由着两人跑着。
“不怕他们摔着吗?”
“我很少见小九儿这般……这般像一个小孩子。”谢程远说着,嘴角的笑意不免多了几分疼惜:“再说了,到底也是两个男孩子,怎么会随便摔……”
正说着话,余光瞧见自家小弟身形晃了晃,谢程远挫败地以手覆额:“天啊……”
话音未落,谢映庐已经拉着陈郁川跌作了一团,陈郁川下意识便将谢映庐抱在了怀里护住,自己倒是结结实实地摔了下去。
谢程远同法真几步走过去,倒也不怎么担心,这地方一路青草茂盛,跌倒也不会觉得疼,只是瞧着陈郁川背上微湿的露水痕迹,谢程远竟有了几分歉疚,想着自家幼弟毕竟是太小了些,只怕日常里都是陈郁川多加照顾着。他一面在心底给陈郁川贴上一个大大的“好”字一面把他给小心地拉了起来,谢映庐像只抓住鱼的小猫,抱着陈郁川不肯撒手,倒是也一并给拉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