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孩子在自己家中是见惯了珍稀古玩的,却不知道古玩街是什么地方,当下来了兴致,跟在阿罗身后往朱雀长街另一头走去。
此刻已是申时,日光逐渐变得淡薄起来,落在长街上的青石板上,为那石板映衬出一种十分温润的质感,更是将一条小巷都笼在了一片柔和的光泽中。
只从外头倒是看不出这小巷有什么奇特之处,但是只要走进去便能发现其中巧妙精致,相对交错而开的黄花梨木门上镂空雕刻了鹊登梅枝的讨喜景致,每一间店里头都折射出不同的夺目的色彩——细看去才能发现,那是珊瑚玉器等诸般宝贝反映着室内光线而发出的美丽光泽,将繁复的奢华渲染到了极致。
而隐藏在各家店面熏香中的,还有一丝极为清淡的幽香,察觉到谢映庐好奇的神色,阿罗弯下腰,询问的神色中带上了一点向往:“小公子要去看看吗?这朱雀长街上最好的一家沉香阁就在这里头呢……”
小巷的尽头,乌漆木门半遮半开,比起其他大开店门的店铺,反而更增添了一丝引人探究的意味——
从那门中传出的隐隐幽香,究竟是哪一位仙家不慎遗落的奇妙之物呢?
并不像普通上门随意挑选的客人,阿罗的表现反而更像是一位登门拜访的友人——他伸手轻轻叩响了门上泛着岁月光泽的古老铜环,门内有一个满含笑意的声音带着让人舒服的感觉开口发出了邀请:“是哪一位客人上门了呢?请自己进来挑选吧。”
竟不自己出门来迎吗?倒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店主呢。
两个小孩儿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写满了一样的好奇之色。
阿罗领着两个孩子走进了门,几名侍从跟在他们身边,另一些则在门外候着,神色恭谨。
而在踏入门内的一瞬间,那股子忽然浓烈起来,却并不闷人的香气一下子温柔地包裹了几人。坐在柜台旁边拨弄着算盘的年轻掌柜听到声响,转过身来看着几人,淡碧青衫随着他的动作如同流水一般倾泻开来,在竹凳上轻扬飘摇。青年带着温暖笑意的目光扫了一眼众人,开口说出的话却并不像寻常商人一般的热络讨好,倒是带上了一点自夸的意味:“店里的沉香都是最好的,若是有心,各位一定能选上最配自己的沉香。”
阿罗并不诧异于店主这样的语气,对着两个小孩儿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来:“公子自己在店里头看东西就是,若有喜欢的我们便买下来。”
“咦?是这两个小朋友要买沉香吗?”
店主发出了一声疑问,随手搁下了玉珠算盘,算盘碰在檀香木的桌面上,发出了一声轻响。
他走到两个孩子面前,弯下腰打量着两个形容出众的孩子:“你们这样小的年纪……唔,一定连八岁都没有吧?怎么喜欢沉香这样古老的东西呢?”
谢映庐一面恋恋不舍地吞下最后一块糖一面抬头看向对方,有些为难地皱了皱眉头:“我并不知道这是沉香铺子啊……可是,那样的味道,我很是喜欢,同年纪大小有什么关系呢?”
“小朋友说得十分在理呀!”年轻的店主弯起眉眼,双手撑在膝上一下子站直了身子:“那,希望小朋友能找到自己喜欢的那一味香吧。”
在店主都这样随意的态度下,那中由沉香燃烧而带来的庄严肃穆的气氛似乎一下子消散得无影无踪了,两个孩子手牵着手往一边摆放着的众多沉香走过去。
放置在黄玉上的沉香木雕实在很难让人分辨出到底谁才是主角,玉质温润色泽明媚的黄玉在窗外阳光的照射下更平添几分通透之感,而安静放置其上的观音雕像线条流畅,观音低眉敛目,唇畔含笑,乌黑的木身则在黄玉的衬托下益发显出一派醇厚。
“好美啊……”谢映庐看得微微出神,扭头看向陈郁川征求意见:“真的好漂亮啊,还带着香气呢……”
“那是诞生在伽落河上游、曲女城最好的采香师小心取下的伽蓝香,由手艺最精湛的老师傅耗费了三个月才雕刻而成的,即使是最细微的眼睫处都是一刀刀细细刻出的,这般沉香木雕,想必在帝京中是再也找不出第二尊了。”
带着一丝笑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个时候店主似乎终于记起了自己的职责,在身后为两个小孩子解答了疑惑——虽然怎么看都更像是在自我夸耀“看我说得对吧店里的都是好货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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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谢映庐:阿川哥哥,这个点心非常好吃~(投喂)
陈郁川:啊~(一口吃掉)
谢映庐:阿川哥哥,这个炸豆腐闻起来就好香哦~(投喂)
陈郁川:啊~(一口吃掉)
第10章
碧衣的青年坐在椅子上,纤长的手指抵在下唇,露出堪称完美的微笑,他的视线流转过谢映庐尖尖的小下巴和略显苍白的脸色,声音里头带上了一丝安抚的意味:“而且啊……沉香自古可入药,体弱之人以沉香伴身,可凝神静气,就算是比起那些养身的暖玉之类,也是不遑多让的。”
陈郁川看了看身边的小孩儿,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然后又抬头对上店主笑盈盈的双瞳:“那,老板有什么好东西要推荐吗?”
“那尊观音像虽是上品,但毕竟不适合小孩子,不如看看这一头的串珠配饰吧,若要戴在身上也是很方便的。”
跟随着店主的步伐,两个孩子一起走到另一边的小柜子边,好奇地伸出头打量着那些规规矩矩放在小盒子里的各式沉香——
做工细致,珠身黑亮的串珠、以阴阳刻手法交织雕刻出深谷幽兰的吊坠……一一被摆放在雪白的绒布上,沐浴着窗外的阳光,带着一股宁静深远的风采。
谢映庐抬头看了店主一眼:“可以拿起来看看么?”
“当然。”
谢映庐微微踮起脚尖,伸手拿起一串十八子的佛珠,大大的串珠遮去了小孩儿大半手掌,两相映衬,愈发地显得孩子的皮肤白皙、串珠的颜色乌黑油亮。
“小九儿喜欢这个吗?”陈郁川亲昵地蹭了蹭谢映庐的额头,又伸手拨弄了一下圆滚滚的珠子:“有些大呢。”
谢映庐弯起嘴角,看着佛珠的眼睛里微微闪着光:“母亲一定喜欢的,阿川哥哥,我把这个送给母亲好不好?”
“当然好。”
陈郁川点点头,又扫了一遍眼前的诸般佩饰——却都无一例外都太大了,若要套在谢映庐手腕上,必然是戴不住的。
谢映庐得到陈郁川的认可,脸上的欢喜更深几分,阿罗在身后上前一步,拍了拍店主的肩膀:“这个,劳烦替小公子包起来。”
毫不在意阿罗的动作稍显失礼,店主笑吟吟地从谢映庐手中接过那串佛珠,手指轻轻点了点珠子上头篆刻的佛文:“这珠子上头雕的是佛家箴言,送过来之前一直是放在庙中受香火的——唔,小朋友眼光很好。”
“那,母亲戴着它很好?”
“是,很好。”
陈郁川看着小孩子眼底喜悦的光,忍不住伸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小九儿果然很厉害,一下子就挑中这样好的一串珠子。”
店主已经走到一旁,弯腰从高高的柜台后面摸出一个原木色的小盒子,嘴角笑意犹存:“小朋友这么可爱,我再送你一个盒子好啦,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沉香木……不过,这上头雕刻的绮丽花纹能讨得你母亲的喜欢也说不定啊。”
他手中那小巧的盒子分了内外两层,外头是突出的层层叠叠的细密花纹,那是在夜色下最为妖娆而清纯的优昙,每一层的花瓣都尽情地舒展开来,似乎要将一生的美丽都绽放在这小小方寸之间。
谢映庐接过盒子,放到陈郁川面前,带了一点儿得意献宝一般的神色:“阿川哥哥,这盒子也很漂亮。”
陈郁川抬眼就对上小孩子精致如画的眉眼,弯起眉眼无声地笑了,“小九儿这么有心,你母亲一定很高兴。”
看着谢映庐的小小身影又陷入那一堆的古老沉香中,陈郁川仰起头看着店主:“请问老板,你这里卖沉香木吗?”
“是未曾动过的沉香原木吗?”青年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有倒是有……不过雕刻之后的成品不是更好吗?”
陈郁川抿了抿唇,微微摇了摇头,神色中有些固执的坚持:“那,劳烦老板将那原木拿出来我瞧瞧,可好?”
点点头,青年一面转身一面轻笑:“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讲话这样子老成啊……”
等到陈郁川被一堆散发着各种幽香的沉香木包裹的时候,谢映庐终于想起了被他抛在一边的小哥哥,于是从那一堆沉香木雕中抬起了头,向他绽开一个大大的微笑:“阿川哥哥也要选沉香吗?”
陈郁川向他招招手:“小九儿过来,替我看看哪些好看。”
浅绿衣袍的小孩子乖巧地答应了一声,立刻小心地避开了身边种种木雕走过去——这些可都是上好的宝贝呢!
陈郁川坐在店主为他拿来的小木凳上,见谢映庐过来,一把便将小孩子搂在了怀里,谢映庐也不挣扎,只是睁大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面前一堆奇形怪状的木头——
比起成品的木雕,沉香原木显得不那么引人注目,在谢映庐看来,分明就和王府里头的树根没有什么差别,甚至还没有其中一些形状美丽呢!
但沉香原木那种仿佛从木心里头透出来的油亮,以及不需靠得太近就能闻到的悠悠香气,却是其他树根怎么也比不上的。
“这是从真那贺运来的沉香,香气轻柔艳丽,只是远远地闻上一闻,都仿佛能感觉到一名妙龄少女正隔着面纱向人浅笑嫣然……”店主弯腰拿起一块颜色紫黑的沉香木,露出了陶醉的表情,连眼睛都微微眯成了缝,仿佛是在用心体味那股美妙的香气。
陈郁川看了看,低头看向怀里的小孩儿:“小九儿喜欢哪个?”
谢映庐歪着头想了想,伸出小小的手指指了指面前不远处的一块原木:“那个,我觉得那个好。”
“啊呀~”店主伸手拿起了那块被谢映庐指着的香料,目光变得饶有兴味:“这香带有白檀之味,若是放到嘴里尝一尝,还会感到一点点的甜——嗯,罗国人把这种沉香比作武士,坚韧而勇猛,小朋友喜欢这样的香啊。”
“因为……感觉就像阿川哥哥一样。”谢映庐朝他露出毫无矫饰的笑容,目光中带上几分得色:“阿川哥哥就是那样子!很厉害很厉害!”
……随时随地都能听到小世子在称赞小公子啊。站在一旁的侍从不约而同地想着。
待陈郁川挑了一块罗国沉香,两个小孩子又在这沉香铺子里头打发了许久的时间,谢映庐似乎被这会散发幽香的古老之物迷住了,将那铺子陈列在外的摆设都细细看了个遍。陈郁川觉得有小九儿在,去哪里都好,自然毫无异议地跟在谢映庐的身边,只这样子看着他眼底里接连盛放的微笑,就让自己也跟着开心起来。
酉时,即使谢映庐再怎么舍不得走掉,也不得不打道回府了,站在门前的石阶上,谢映庐朝着陈郁川努力地挥手:“阿川哥哥再见!我们下次还出去!”
“嗯,小九儿再见。”
略带羞涩的笑意滑过了小孩子的嘴角。
一旁的几个侍从相互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写满了惊讶——
原来公子也有这般像一个小孩子的时候!
春日的晚风柔和地拂过众人的面颊,带着浓烈而清新的草木香气,叫人无端地觉得舒适愉悦。
小小的孩童转身而去,银丝裹边的袍袖在空中划出一道清浅的蓝光,而在那微微扬起的袖口之下,是一闪即逝的乌黑光泽。
第11章
陈家先祖追随大庆开国皇帝打下了大庆万里江山,先帝钦赐的陈宅在大庆人的心里,或许更像是一座让他们安心的标志,那暗红的朱门是由陈家代代儿女将士的鲜血染就,他们踏马提枪,率领千百壮士守住了大庆,守住了外敌,守住了如今的河清海晏,四海升平。
而小小年纪的陈郁川或许还不能了解皇室以及天下人敬重陈家的缘故——身为陈家儿女,本就应当热血沙场,追随皇室守住国土宁安,这样理所当然的的事情,有什么值得人们称赞的呢?
“阿川,不要走神。”
话音未落,陈渊的长枪红缨已经飘在了陈郁川颈间,他随手用枪杆拍了拍陈郁川的肩膀:“若是与敌对战,你此刻已经没命了。”
陈郁川一低头绕开了长枪,迅速后退两步而后稳稳站定,手中与陈渊如出一辙的银枪挽了个枪花:“儿子受教。”
“躲得倒还算利索。”陈渊一笑,随手将银枪背在身后,走进陈郁川,亲昵地拍了拍他的头:“方才怎么走神了?”
陈郁川摇了摇头,很显然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想了想,又抬头看向父亲:“父亲,我们家有人会木工活吗?”
“木工?我记得苏伯就会吧……你准备雕木头?”陈渊好奇地看着他。
“嗯……就想试试……”陈郁川吞吞吐吐地解释了两句,干脆抱拳施了个礼:“儿子告退。”说完,把银枪插在兵器架中转身就跑了。
“我说,阿川,陈家儿郎是要上战场的……”陈渊的说教最后也没能传到陈郁川的耳朵里,看着小孩儿眨眼就不见了背影,陈渊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好吧,多学门手艺……总是好的。”
巳时日头正好,明媚的日光穿过片片碧绿舒展的宽大树叶,从枝叶缝隙间投下细碎的光斑落在青石板的地面,偶有风来,小小的光点便在青石板上轻巧地跳跃,染下一片又一片蓬勃的生机。
推开乌黑的木门,陈郁川看了一眼院内来来回回忙碌着的人,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此行的目标——
“苏伯!”
“小少爷怎么跑这儿来了?”
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朝着他笑了,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小少爷不练武了?这地方可没人能同你对战呢。”
院内众人都笑着搭话:“我们可都是些做惯了粗活儿的,小少爷要找人陪练也不该上这边院子来啊。”
陈郁川摇摇头,“苏伯会做木工活儿?”见对方点头,陈郁川眼底闪过一抹喜色:“那,苏伯能教教我吗?”
苏伯一愣:“小少爷学这个做什么?”
“想雕串珠子,父亲也允了的,苏伯教教我吧?”陈郁川伸手扯了扯老人的衣角,神情很是恳切。
“珠子?这活儿太细致,小少爷当心伤了手,若有要雕的什么东西,交给我便是了。”
“我想自己雕,再说,身为男儿,怎么能因一点小伤就有所退缩呢?我可不会为着这个就放弃的!”
看着不过六七岁的小孩子如此一本正经地说出这豪气冲天的话,院中一干人都忍不住笑了,苏伯笑着伸手拍拍陈郁川的肩膀,点点头:“小少爷说得对,那就跟着苏伯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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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