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世尊。”
安心之后,是不甘心。商辰好想再回去看看明殊在不在那里,想知道那两人是不是那么暧昧。即使明知泷焕的暖被子仅仅是纯粹的暖被子,也不甘心。
可是现在出去看吗?
不行,修行半途而废,明殊会生气的,自己更不甘心。强大起来!让离魂走得更远!神不知鬼不觉地窥探一次,要让眼睛见证那两人不过是普通朋友而已!
商辰不甘心地起身,端坐,聚精凝神。
太过急切想去探望的心情,身体却根本来不及适应,寒气,迅速侵袭渗入骨髓,根本不是修行的那种循序渐进的寒冷,而是另一种铺天盖地的彻骨寒冷——寒冷一下子击倒了商辰,他的嘴唇一下子变白了,浑身抽搐,如冰冻。
霁青大惊,连忙握住他的手,强灌一股暖气:“你太急了。”
冷!为什么这么冷?眼中,一切结上了白霜,即使那股温暖也冲不破,连同心脏也要变成冰冻。商辰手足无措,任由天地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轰——白霜散开。
温暖,像裹着火焰的棉花一样的温暖,令人眷恋的温暖,突如其来。不知过了多久,商辰像在春池边静静躺着一样,缓缓睁开眼睛:有人如柳,跌足坐在那里,双目如池水。
一连被他救两次,商辰不由得羞愧。
霁青望着他,眸亮如星:“听不懂我的话吗?你的修行还远远不够,欲速则不达,越急,只会越损伤你的灵力。”
商辰沉下心来。
就像曾经适应过浑身燃烧的烈焰一样,现在要适应这种寒冷,不同于天气的寒冷,是从骨子里往外散发的寒冷——然后,慢慢地,运用灵力散出这种寒冷。
这一次,霁青一直陪在身边。
修炼越到后来,越是艰难,数次商辰陷入阴寒的泥淖,幸亏有霁青的及时挽救才得以挣扎出来。也因为知道有霁青在,商辰才能放肆地修行,将灵力一次又一次释放。
人,会习惯于这种倚靠。
有一次从泥淖中醒来,商辰枕在了霁青的腿上,而霁青,背靠着山石,闭目凝思。这种亲近的倚靠,令商辰恍惚,以为是师父在默默地守护自己。
那次以后,商辰主动与霁青聊天。
两个认识很久却从未交谈过的人,终于尝试着去了解对方,试探之后会认识一个崭新的对方。商辰发现,霁青虽沉默寡言,但不倨傲,只要是诚挚地询问,他都会一一回答。只不过,当霁青沉默时,那微微扬起的下巴,给人以冷漠和孤傲的错觉——其实,那只是霁青不愿意回答的姿态而已。
商辰也会问两千年前的事:“霁青世尊,你的师父是谁?”
“没有。天生法力。”
“啊?一出生就这么强大?”
“不,也是一心修行才有如此力量,与他人无异。”
“那你是不是一出生就知道要冲破封印?为了修行而修行,岂不是很辛苦?”修行,是为了更强大,让喜欢的东西更长久——比如与师父长长久久,笑看风云。可如果一出生就背上了修行的枷锁,却是很可悲的。
霁青微笑:“不止是我,百里界的每个人一出生就知道,必须冲破封印,否则就会覆亡。那么多人若能因我而得到拯救,怎么会辛苦?即使后来,我来到人世,发现人世竟然如此美妙,比百里界美妙一万倍,我也不能改变。”
使命,与灵力无关。
比如没有灵力的祁子尘也是如此——早已刻入骨魂之中的使命,让弱小的灵魂变得强大。
当然,就像明知前方有很远很远的路,也不妨在路上,偶尔栖息一下,捻一朵小花,观风,赏月,让美妙的春光洒落肩膀。这就是生命的美妙,这也是使命的美妙——使命,驱使着人不断前行,看不同的风景。
霁青俊美的脸庞浮光掠影,令人难以移目。
“你有喜欢的人吗?”商辰不由得问,即使这个答案那么明显,还是想听到真切的回答。
“什么?”
“如果和喜欢的人一起赶路,就算辛苦也会变得美妙。”
“没有也无妨,修真者,如果有一只称心如意的御兽,就很完美了。”霁青轻笑,“不过你放心,虽然我对泷兽很感兴趣,但我不夺人所爱。”
“青鬃兽也很强大。”
“总觉得差一点什么。”
一只天赋强大、好战善战的神兽,还会差什么呢?
“差一点眼缘吧——挑选御兽和人一样,相遇之前会设想千万遍,并为之困扰很久。但在相遇的一刹那,一定会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对你说:就是这一只,非此不可。”霁青轻笑,睫毛微覆眸子,“……我,还没有遇到。”
在说谎吧?
“等此次修炼完毕,我会去寻觅一只称心的御兽。否则,再这么蹉跎下去,百里界封印几时能破。”霁青撩了撩长发,丝丝青发映着长明灯,光芒灼灼。
“为什么不能是泷焕?”
“他是你的。”
“泷焕成为我的御兽纯属无心,也从没有被言周教过。他跟我之间,牵绊几乎完全没有。”商辰诚挚地说,“霁青世尊,如果真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为什么要放弃——御兽是要相伴一生的,为什么要拱手相让呢?”
“胡说什么?”
“这种第一眼就渴望的感觉,以后不会再有的。”就像第一次咬下桃子的感觉,像第一次喝山泉水的感觉,根本不是第二次能比的。即使同样的桃子、同样的泉水,第一口和第二口的感觉也不一样啊。
第一次倾心的感觉也许此生都不会再有吧?
霁青起身背对商辰,掩饰着尴尬:“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商辰笑着说:“世尊,你刚才说即使没有同路人,有一只御兽就够了,可见在你心里御兽和人是平等的吧?很少人会像你这么想,大部分人只是把御兽当成御兽来驾驭而已。”
“那有什么联系?”
“我跟泷焕第一次看到人与御兽之间的关系,是明渊魂君跟老青鬃兽的那种不离不弃、生死相依的关系,就像真正的两个伴侣一样。泷焕,恐怕向往那种关系。”
“什么意思?”
“泷焕,其实很害怕你只是把他当成御兽来看待——他并不是讨厌成为你的御兽。”商辰凝思了一下,继续解释说,“他害怕你把他当成修行、战斗的御兽,他需要更进一步的关系。”
霁青沉默了,而后说:“你该修行了。”
好吧,是否每个强大的人都会在寻找托词来缓解自己的尴尬,而不愿意直面自己的心?不,也许只是不善于在他人面前直面而已,在他们转身之后,也许更透彻地看清所想、所需——就像霁青,他转身离开了修炼之地。
第70章:第二要务·修行(三)
第十八卷是幻海长生。
翻阅着这一卷,商辰却涌起出关的渴望:想看看寒冷中的明殊到底在干什么,想将萦绕心头的猜疑全部赶跑。商辰自忖离魂灵力远非之前可比,那就再试一次,在离魂消失之前赶回来就行。
商辰暗运灵力,魂魄渐离。
雪已消融,春寒料峭,离魂也能感受到丝丝寒意,舒服的寒意。御气而行,脚步似乎更轻盈了,可是心情却忐忑不安,商辰抚摸着虚空的心口:相信明殊!
祁子尘院内,琴声淙淙咚咚,飞快而悠扬,像寒冰初破,溪水激越涌动。
商辰倾听了一回,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力量冲破了琴音。他一惊,望向琴音所指:一颗梨树,没有一片叶子,干枯的枝桠像天空舒展。但是,琴音一阵阵,梨树开始摇曳,像被春风一遍一遍抚摩。
噗嗤——
枝桠不胜温柔的抚摩,一朵梨花从黑褐色的枝下钻出,瞬间绽放。莹润,洁白,梨花一朵——春,在祁子尘的琴声御令之下,来了。
祁子尘的琴道,什么时候已经修得如此强大了?
此时,琴音悠悠停下。
“明殊,你来了吗?”祁子尘声音的温和停了一停,迟疑地问,“是商辰吗?你出关了?”
梨树摇曳,昭示着没有人。
祁子尘理了理琴弦,自言自语:“我怎么感觉到了商辰的气息?不对,一定是幻听,刚才那只《春战》曲还是弹得太急切了……”
已经离开的商辰心中升起了暖意。
背负着冲破封印的使命,祁子尘从来没有放弃过,即使为之死去过一次,也没有想过放弃。没有灵力的他竭尽所能地努力,最终,他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琴道,日夜不休,终有所获。
商辰曾疑惑他为什么那么痴狂练琴。
“我才知道,琴也可以是武器啊。”——说这种话的祁子尘,笑容历历在目,温和的眼眸闪灼着比刀剑更利的光芒。一直想和其他人一样战斗,但是没有灵力。琴,给了他希望,让他在迷惘中找到了战斗的利器。
商辰伫立在路边,他已经不想去猜疑了。
猜疑那么一个为了沉重使命、甚至不知道这个使命能否实现的人,也显得太卑鄙了。
“商辰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明殊,站在商辰的身后。
一瞬间,商辰想扑进明殊的怀里,但是,他一动不动。明殊的黑发在风中扬起,望着商辰站立的地方,似乎能看得见商辰一样,语气坚定:“商辰,你的离魂已经修得如此炉火纯青了?什么时候出关呢?”
“还剩,最后一卷。”
“出来溜达什么,还不快去修炼。”
“是,师父。”
虽然应答,商辰没有离开目不转睛地看着明殊,明殊露出了踯躅之意,终于吐出一句:“既然出来了,急着回去干什么!”
说修炼的是你,说别回去的也是你。
商辰满怀欣喜地靠近明殊,仗着是离魂,伸手握住了明殊的腰。虽是虚空,并无真实触觉,明殊却一怔,嘴角泛起笑容,不言不语。
商辰更大胆地靠在明殊身上。
即使没有真实的触觉,依然甜蜜到难以言喻,连脚底板都渗出甜蜜来。
真想永远这么靠着,拥抱着,可惜心魂却在挣扎,陷入泥淖——不想离开,不愿离开,就这么深陷泥塘也心甘情愿。可是,明殊开口了:“商辰,你该回去了,不然,就危险了。”
商辰后退两步,料峭的风从两人中间吹过。
偶尔的亲昵是如此的令人向往,所有的猜疑、不安都在虚空的拥抱中烟消云散,只有久久拥抱的渴望。商辰更渴望突破第十八卷,快快回到明殊的身边。
幻海长生,在阴冷的地底长生。
以噬骨之阴冷,将生命无限的延长,将欢喜与渴望久久守护。无论是修仙,还是入魔,无论是炎热,还是酷寒,都是为了这份长久。怀着这股强大的欢喜之情,商辰一剑破幻海,强大的灵力瞬间冲破束缚。
睁眼,满室冰霜。
但是商辰一点儿也不冷,全身骨头都在舒展着,欢歌着,像春天的干枯的梨树枝一样渴望被春风割破。
“你可以出关了。”
“谢谢世尊。”
商辰飞奔出关,他想第一时间用真实的身体来拥抱师父。可惜,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看到明殊时他僵住了,明殊、祁子尘和玄墨围在一起。
明殊淡淡地说:“出来了?”
商辰满腔热血如泼一瓢冷水,碍于这么多人面前不好抱怨,这时玄墨忽然往旁边挪了一下,还一哆嗦:“商辰,你怎么这么冷,离我远点!”
“什、什么?”
“我跟师父修的是炎术,受不了你的冷,还阴冷阴冷,怪渗人的。”玄墨大大咧咧地往里边一缩,“昨天小财神陈爱来了,留下许多资料就走了——这些是我们整理过的,你来看看。”
商辰拜托陈爱去探寻魔极宗被毁一事,想不到这么快就有了线索。
只见一沓纸上,写了好些名字。
商辰一眼就看到明渊魂君四个字,立刻为之一振,知道这些消息绝对真实靠谱的。一五一十看下来,跟明殊所打探到的基本一致,连魔极宗封印之人是明渊魂君都写得一清二楚。
当然,无定宗与魔极宗相对已久,怨恨由来已不可考。
对手,让你生存得更久的。失去了对手的无定宗,那一战之后迅速衰败,但它的分化支脉却在延续,一万年也没有磨灭他最初的光辉。
它的支脉兴衰也记录得一清二楚。
比如:某某年,弟子郗正殊走火入魔,屠教,无人生还,玄阳教至此衰亡。
郗正殊,就是明殊。
商辰忽然一凛,郗正殊,郗一……郗一,是当初霁青入世时结识的大衍宗弟子,因为他,大衍宗追查到了百里界的封印,并试图攻破,由此造成了霁青再次封印一事。
郗姓,虽不常见,但也不是没人用过——好吧,师父和郗一就算真的有什么血缘关系,两千年,也早就被稀释得无影无踪了。
如此一想,商辰松了一口气。
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字眼:宗训——异界之人再出,约为某某年,必诛杀。
好吧,这个宗训倒也还算正常。掐指算来,这个某某年,比商辰他们出来的日子早了三百余年——好吧,这是上下两千年的事,也算是掐得挺准了。
再往下看时,商辰一惊,上面分明写着:封魔界,疑为异界遗族。
商辰压住惊呼的情绪,惊魂未定地看着明殊和祁子尘:“这是陈爱探来的资料?封魔界怎么可能是百里界遗族?”正儿八经的遗族分明在这里,跟封魔界有什么关系。
明殊轻哼一声:“你难道没有看出什么名堂?”
商辰仔细比对思量一番后,眼睛一亮:“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群英会,是为了套百里界而设下的,它的幕后有大衍宗支脉在操纵。”
虽然“异界”之人出来的时间不定,但毫无疑问,他们一定会结成门派的形式网罗门徒或者杀戮。所以大衍宗支脉的圣者们想了一个主意:通过群英会,广纳所有宗派,在打斗争夺魁首之中,窥探出异己之族,进而诛杀。
“看来玄阳教可能也被疑为非我族类了,那场覆亡,可能是阴谋——师父,你不是对走火入魔的事根本就记不清吗?”商辰喃喃。
“也许如此,但人,的确是我杀的。”
不堪的往事迅速掠过,商辰又凝思:“应该有人在操纵,但是,若是以一个宗派的名义操纵,又不太像,因为玄阳教覆亡,当时没有宗派涉足——而且,玄阳教可是大衍宗的正派支脉,没可能被怀疑啊。”
祁子尘开口了:“我猜,宗训不止如此。”
假如两千年前,那个幸存的大衍宗先祖窥探到的先机,是异界之人混入大衍宗教派、进而掌控了全派呢?这么一来,“异界之人”就很难被识别出来了。因此,宗训或许是:即使是正派支脉,也格杀勿论。
商辰说:“我们做个假设,有那么一群人,他们全部是大衍宗支脉下,法力强大的修真者。他们代代相袭,了解仙宗和魔极的血战始末,也了解两千年前的那件事,所以,这群人负责找出‘异界之人’或者‘异界之教派’——这些人肯定是隐而不出的,这么说吧,我们把他们叫做隐者。”
那么,隐者怎么找出“异界之人”,就成了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