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边绣庄尹家的大少爷。尹月白。
这个名字并不为人熟知,小关之所以把这个人加进名单,还是因为尹家绣庄的现当家二少尹风清的关系。一般人哪里晓得尹月白是何许人也。或许和当家主事有一定关系,二少主事,自然抛头露面比较多,也就更为人所知。但是,好歹也是一母同胞,这兄弟也差得太远了吧?
小关略略犹疑,最后还是忍不住好奇,在百忙之中又抽出时间,专门调查了一下那位被自家老爷,嗯,可能被盯上的大少爷。这一查,小关傻眼了。
尹月白五岁吟诗,八岁中秀才,十五岁中举人,竟是当年人尽皆知的奇才。十六岁进京赶考,也曾在京城名噪一时。据说这位大少写一手好书法,很多文人才子口耳相传,登门求字,为人称道。但不知为何并未考中,还摊了一场官司,险些丢了小命。回到奉城之后便深居简出,不问世事,过了几年也就被人逐渐淡忘了。后来二少尹风清大婚,接掌尹家绣庄,大少的名字更是无人再提。坊内传言,大少当年一病不起,整整小半年,之后身体变差了很多,以前的过往竟有大半都不记得了。学过的诗书,做过的文章诗句也忘了个干净,甚至连最擅长的书法也生疏很多,提起笔来都会打颤。
又过了几年,尹月白终日闲散,养花喂鱼,信手涂鸦,字虽大不如前,画却越来越妙,有时随意乱涂的小品,乃至草稿或者画错的失败之作都被家中仆人偷捡了拿去卖钱换酒。而最最奇妙的是,据说大少尹月白精于绣品,刺绣一绝,就算是尹家绣庄顶尖的绣娘也望尘莫及,而绣庄里每次推出的刺绣新样,均出自大少之手。所以,也有人说,尹家绣庄里真正当家主事的还是大少尹月白,没有大少的精美绣品,巧妙的设计,尹家绣庄恐怕不能立于不败之地,生意兴隆,蒸蒸日上。
二少尹风清小关是见过的,是难得的经商好手,连景三多对他也是赞誉有加。搞不好这兄弟就是大少主内,二少主外经营,兄弟联手的。
再有,就是大少的一些小道消息花边轶闻。什么什么楼的前花魁是他的红颜知己,哪里哪里的小姐们收藏他的画作无比珍视,诸如此类。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大少至今独身未娶,连二少的第三个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大少还是终日闲散逍遥,养养花画幅画,深居简出,对婚姻大事全无兴趣。
这么一看,大少被景三多盯上也在情理之中。而景三多当年的拒婚,如今看来也就合理得多了。毕竟,景三多是不会委屈自己的人,和不喜欢的女人共同生活,无疑是天大的麻烦与负累。如此亏本的买卖,景三多怎么会做呢?至于是否考虑过耽误无辜女性这一点,小关不认为自家老爷有这么高尚的情操。同样,被景三多盯上的大少尹月白,也就基本上跑不掉了吧。
尤其是接下来那一场算不上邂逅的邂逅,更让小关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第三章
地点还是那个什么什么楼,小关也才明白自家老爷明明那么忙了,却还要跑来这里散财的缘由。那天听说绚柔有客时,景三多就笑了,他一笑,鸨0婆就有点哆嗦,脸上一抽一抽的,没敢再拦。小关看她一眼,略表同情,随着景三多上了楼。
两人到绚柔门口时,脚步声已经压得几不可闻,虽然难得做贼般听个壁角,形象还是有些有碍观瞻。但是也的确顾不及许多,主仆二人贴身站在门前,先侧耳倾听,又找个合适的位置,就着门缝往里瞄一眼。小关感慨良多,自家老爷几时扒过门缝?自家老爷怎么连扒门缝都这么有派头呢?
屋里的情形较之外面却更加不雅。那个头没梳,妆没化,衣服都没穿利索的女人正是前花魁绚柔,背对门的,是个穿着件灰蓝袍子的男人,身子不稳,不住后仰,那女人正一脚踏在他坐的的凳子上,揪着他的衣领狞笑。
花魁也有如此出彩的表情啊……小关越发感慨。这样一张脸可比对着景三多生动多了。
“小白——”女人这样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为什么没有带给我?为什么?!自己说得天花乱坠,吃得那么开心得意,你倒是拿来给我啊!啊啊啊!你就是故意的!”
一转脸又幽怨无比,掀起半边袖子挡了脸,伤感道:“像我一个弱女子,寄身在这不清不白的地方,终日看人脸色,吃穿用度没有一样不费尽思量的……每日里又有那么多客要陪,弹琴跳舞劳心劳力,身子每况日下,早已大不如前了。难得有白公子这么个知心人,如今却,却……”闪闪睫毛,泫然欲泣。但仔细看她一只脚还踩在尹月白两腿之间的凳子上碾啊碾的,哪有个劳心劳力每况日下的虚弱样子。
那男子也不做声,绚柔软硬兼施闹腾了半晌,最后又气又恨,磨牙霍霍的将他一搡,挥舞十根尖尖的红指甲作势欲抓道:“笑!你还笑!看我这回非抓花你的脸不可!”
男子肩头抖动,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声音十分愉悦,清清朗朗的,没有一丝做作与忧郁。他一笑了,绚柔便泄了气,一屁股坐下,端了个茶杯灌水。
“不过就是个羊肉丸子,看你折腾的。”男子开口,仍忍不住笑意,“你当真就这点追求么?”
“我这样虚弱,都瘦成一把骨头了,当然要补。”绚柔正色道。
男子嗤笑:“以前不知什么叫睁着眼说瞎话,如今算是清楚了。受教,受教。”
“小白,你欺负我!”绚柔皱起脸,委屈极了,刚要张嘴诉说自己的不幸,忽然眼睛一亮,跃跃欲试的跳起来,“小白……”
这屋里是大少尹月白没错,可惜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明明也是一代才子,却被个青楼女子呼来扯去,好好的名字不叫,偏要叫个“小白”,真叫人啼笑皆非。
小关偷偷瞥一眼自家老爷,暗暗打个冷战——这女人怕是要倒霉了……他家老爷在这方面可绝对称不上大度。景三多其时正在微笑,莫测高深,若有回味,然后就背着手施施然下楼去了。
游园会如期举行。
景三多在奉城名声在外、几乎路人皆知,其商业手段高杆,买卖兴隆如日中天,多少人欲攀关系;又加上他在女性拥护者中地位超然,完全就是一个万众崇拜的一代新新偶像,因此上,景三多振臂一呼:“大家都来我家蹭饭吧!”奉城上下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无不望风而动,被邀请的各位名流更是拖家带口盛装登门,沿途不知接收了多少围观群众的艳羡和嫉妒,美得快找不到北了。
所以游园会可谓风光无限。景三多亲自带领小关与一干仆役在二门迎客,另设有专门的休息场所供前来的各位客人及其家眷小坐谈天,并准备了不少娱乐节目,方便各位夫人小姐选择。
景三多向来在场面上吃得很开,一番开场白雅俗共赏,没有让文人才子觉得俗气,也没有叫商场老板们感到清高做作,实在大有水准。他话才说完,下面就一派欢声笑语,恭维道贺的、附庸风雅的、诚心赞美的,热闹不已,让景大老板面上增光,脸上添彩,大为受用。
他身后的小关则在男宾之中努力寻找尹家大少,一双眼睛如风似电,刷刷作响,简直就像镰刀一般,一目十行人,收割庄稼似的利落,连站在他身前的景三多都觉得耳后凉飕飕的阴风不断,不由心中无奈,不着痕迹的小退一步,一脚实实在在踩在小关新换的蓝缎鞋面上。小关狠狠咬住牙根儿,微笑:“老爷……”
“何事?”景三多故作不知。小关疑惑:“尹大少不会爽约吧?”一边手搭凉棚望向大门,惋惜道:“怎么不见外面有人来通报?”
景三多微微侧目,凉凉的:“哦?”
小关后退、躬身:“小的去看看女眷那边有什么需要。”闪身而去。你就装吧!心中犹有恨恨,刚才那一脚真的有够狠。
场面话说完,景三多便邀请众人随意游赏园中景致,自己陪这个走一段,那个转一圈,礼数十分周全。再加上这园子毕竟凝聚了他本人数日心血,内心里多少也是有些小小的得意,听到中肯的赞赏时也甚觉欣慰。更何况他这也算是为了年轻人和担心孩子们婚姻大事的父母们制造一个大好的机会嘛。景三虽然不热衷于做好事,但是与人方便也叫他心情相当的不错呢。
很快女眷们也加入进来,间或有儿童跑动玩闹,整个园子欢声笑语,和乐融融。不时有人偶遇寒暄,有文人才子即兴作诗吟咏,有人呼朋引伴共享美景。景三多的仆役家丁各个精神抖擞,随叫随到,无论是引路导游还是预备茶水点心、笔墨纸砚,都礼数得当,态度完美,身手敏捷,尽最大努力满足客人的需要,周全无比。这一番的行事,更是引来宾客的赞不绝口,直夸主人细心体贴人意。
景三多其实是非常忙的。不出盏茶功夫,已经捡了不慎遗落的手帕、丝巾两条,金钏银钗三根,玉镯子两个,字画一幅,纸条若干。与各界名媛闺秀(戴着面纱,领着丫鬟)“不期而遇”若干次,其中意外擦过肩膀、踩到鞋子十余次,救助不慎扭伤脚的五六次。景三多不厌其烦,一一派人护送至休息的雅间,谦谦君子一般,既低调又温和。为此,他特意向自己的老娘借了四个大丫头、四个小丫头,事实证明,景三果然算无遗策。到小关再次见到他时,只见景三多全身上下已被众女子营造出的粉红泡泡包围,场面惊人。
小关暗暗嗤笑。就你这忙活劲儿,我看你倒如何拔出爪子来去找尹大少!哼哼!未及多笑,景三多眼风略带哀怨的飘了过来,凉凉的,眉毛抬了抬:“小关,给老爷倒杯茶来。”
小关应声,低眉顺眼的奉茶上前,在其他人看不见的角度,把景三多一股脑塞来的手帕金钏之类收好,恭顺道:“老爷……”
“嗯?”景三多端着架子喝茶,雷打不动的从鼻子里发出个声来,小关忍着在他脸上狠挠一爪子的冲动,回禀:“尹风清带着家眷来了。”
景三多放下茶碗,眼睛里浮起碎碎的亮光:“哦?”
“一家子郊游的样子,蛮轻松的。礼单在这里,老爷过目。”
“哦。”景三多不咸不淡的瞥了一眼。
小关知道老爷所关心的不是这些,坏心眼儿的顿了顿,道:“尹月白……”
“嗯?”景三多尾音微微一扬,眼角轻轻一挑。
“也来了。”小关很老实的回禀道。
景三多眼睛一斜。只见小关抄着手无关紧要的站在那望天,一时也有些好笑。
“大少好像溜达到西园那边去了。”小关若无其事的转过身,悠然远去。留下一脸莫测高深的景三多站在花前,半晌无语。
忽然之间,竟然……有些忐忑与无措。
究竟要怎样与他相见呢?他会是怎样的眉眼,怎样的容颜,怎样的表情?他看见自己的时候,会怎样面对?
景三多一阵恍惚,醒过神来时,已经不知不觉游荡到了西园。路上还在不时和路人交错、点头,心神却不在身上。
第四章
园子曲折,花木繁盛,景三多信步走着,一路转过假山,绕过石桥,拾级而下,又穿过两个窄窄的山洞,来到中空的假山内腹。
光线恍惚,水声潺潺,洞内湿凉幽静,景三多缓步向前,忽一顿步,扬声问道:“谁在那?”
洞内空旷,景三多侧耳倾听片刻,见无人回答,便笑了一声:“阁下莫不是有伤,行动不便?”
又过了片刻,洞窟深处传来一声轻笑,清朗朗的男声道:“不妨事,只是擦伤。这里倒是别致,多坐一会倒也不错。”
景三多心里咯噔一下,嘴里笑着说:“阁下喜欢就好。”一边悄悄扣住防身匕首,准备伺机而动。
对方略一沉默,旋即笑道:“原来是景老板,失敬。”
“阁下一人独坐不觉寂寞?不如在下作陪?这处所在正是在下中意之处,也好为阁下多做介绍。”
“……”对方若有迟疑,却听一声幼儿呼唤,带着哭腔:“伯伯……”
“小越……”男子一惊,声音戛然而止。
景三多身形一动,一伏一晃已掠进洞里。刚才他的眼睛已经适应洞内的光线,此刻听声辨位更是准确,进洞便飞起一脚,将一团黑乎乎的人影踹了出去。那人吭也没吭一声,直接倒下不动了。
景三多戒备的上前仔细看了一眼,才见这人一身夜行衣,黑布蒙面,胸前要害处有处伤口,血腥味极重,貌似伤势严重。再一抓脉门,发现这人被他一脚踹昏了过去,想来是失血过多,又遇景三多,简直是不幸之中的大不幸。
景三多见他完全没了危险性,便在他身上戳了几指,封住他几处要穴和心脉,转向另外一边道:“月白,你有没有事?”
尹月白在一旁正极力安抚最小的侄子尹小越,听见景三多说话,微微一愣,即又笑开:“原来,景老板……认得我。”叫这么亲就不必了吧-_-……
景三多却并未回答。
他人站在那,一双眼睛直直看着尹月白,只觉暗夜中仿佛瞬间绽放出一朵温润的白色莲花来。也许不够清澈剔透,却说不出的芬芳优雅;或者不够鲜灵滋润,却无比温馨可人;或许不够清高孤傲,却有着难以形容的从容美好。
如同一个梦境。
其实五官是有些模糊的,洞中光线本也不是很好,但尹月白一笑之间的风情,已足够景三多为之倾倒。仅仅这一笑——景三多觉得,尹月白满足了他一生的幻想。恰到好处。他所念想、他所真正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个人,也只会是这样一个人。
景三多的游园会并没有因为这位不速之客而受到任何影响。这件事情被景三多在第一时间内压了下来,黑衣人被秘密带到隐秘的偏院找人医治,尹月白被请到景三多的院子里压惊。景三多仍然以主人的身份在园中寒暄游荡,而小关则是身负重任,在景三多的房间里照料大少尹月白。
尹月白比想象中要容易相处得多,远不似传言中那般神智失常的样子,言行举止从容坦荡,谈笑得体,极具亲和力。而且看上去,他在刚才的事情中也并没有受到惊吓,根本不必刻意安置于幽静的所在稳定情绪。倒是尹小越一直哭个不停,粉嫩嫩的小脸红通通的,着实叫人心疼。
于是小关建议:“不如请二少奶奶带带,兴许好些?”
尹月白便征求侄儿的意见,道:“小越要不要找娘亲和小若他们玩呢?”
小小娃娃打了个嗝,抹脸摇头:“不要。”顿时云舒雨散,没事了。
小关无语。莫非这个小的也没受惊,只是借题发挥,撒娇取宠?不,不,不足三岁的小朋友,不能用对待景三多的心态去看待,他想太多了。不过若是儿时的景三多……呃,八成也该做得出吧。
小孩子不哭不闹了,小关便找人送来零食玩具,又沏了好茶,配上精致的茶点,陪尹月白在房中闲坐。
随意聊几句,喂喂小孩子,气氛十分融洽。状似无意间,小关问尹月白道:“公子要不要留下来小住几天?”
尹月白“嗯?”了一声,略微好奇:“怎么讲?”
“我看那个人不简单,虽然受了伤,难保不会冲着我家老爷或者公子您来的,要是有个万一对公子不利,就不好了。”小关想了想,“反正您和老爷爷牵扯上了,在一起也有个照应。就算是退一步说,这个意外也是我们防备不周,作为主人实在是大不应该。公子留下来休养,也好叫我们心里好过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