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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公子的故事 上——by陈留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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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府的马厩有些破旧,加上连日大雨,里面的几匹马被淋得瑟瑟发抖,地上的草料散发出各种难闻的气味。旁边的石板上放着一把大砍刀,上面流淌着斑斑血迹,那是前几日张屠夫来此地宰牛留下的。

林惠然用手帕掩住鼻子,站在远处走廊上,以免自己新换的鹿皮靴子沾上泥土,他心里很疑惑子离为何带他来这种地方。

子离撑着油纸伞,缓缓在马厩前走了两遍,终于找到了在草丛里避雨的小毛驴,小毛驴身体矮小,在林府中又被疏于管理,肚子瘦的瘪瘪的,身体微微发抖。

“原来在这里。”子离轻笑了一声,长袖一挥,散去了元流火身上的法术。

只见那小毛驴的身影渐渐散去,灰暗潮湿的草丛中,蹲着一个光着身子的少年。少年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又低头看自己的脚,眼神如梦如幻。

林惠然呆呆看着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子离转身笑道:“林兄,其实这小毛驴一直都是他变的……”

林惠然风一般跑过去,脱掉自己的外衣,两手抖开,裹在元流火身上,将他抱出潮湿肮脏的马厩,放在地上,轻声说:“流火,我不知道是你……”

元流火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草沫,嘀咕了一声:“我变回来了。”他没有理林惠然,低头整理衣服,系上腰带。然后转身,走到角落的石板前面,两手握住砍刀的刀柄,运足了力气,拖着那一柄厚背砍刀,一言不发地朝子离走过去。

砍刀极其沉重,刀锋在地上划出一道水花。元流火抡起砍刀,直接朝子离身上挥去。子离这才反应过来,堪堪飞起来,踩在一张方桌上,嘴里骂道:“你疯了!”

元流火沉着脸,往桌子上砍,这一次刀尖嵌入了木板上,足有寸许,元流火拔了几下,没能拔出来。

子离松了一口气,站在远处冷冷道:“还敢跟我动手,好得很啊……”

元流火纵身跳上桌子,弯腰压住刀柄,咬牙运力,硬生生把刀撬了出来,拖着刀跳下桌子,阴沉沉地走向子离。

子离虽是道行极深的狐妖,却从未见过这种疯魔的打法,心中竟有些怯了。他正有些迟疑,忽然刀刃从头顶落下,子离微微撤步,刀尖划过他的身前,落在双脚之间的地上,陷入泥地寸许。

子离只觉的脚下一阵断裂般的剧痛,不由自身坐在地上,心中一凉,只有一个想法:草,千年道行被这小子斩断了。

但凡妖灵,修炼到一定程度,形体便会虚化,与周围的风云土木融为一体,虽然平时会化作人形,但那只是个皮囊,犹如巨大冰山露在水面上的一角。刚才狐妖心神微动,元流火就在这一瞬间挥刀劈下,将他形体切成两段,也毁了狐妖的一大半灵力。

子离呆了半晌,忽然双目赤红,周围升起冲天烈焰,他身体暴涨,化成一只巨型九尾狐,携着烈烈火焰,一步步走向元流火,咬牙道:“我杀了你!”

起初林惠然一直在袖手旁观,直到子离发狂了,他才冲过去,把元流火拽到自己身后,大声说:“子离兄,冷静。”

九尾狐口中喷出火焰:“滚开。”

林惠然凝视着他,伸手抱住了元流火的身体,寸步不离。

九尾狐口中呼呼作响,他此刻深受重伤,亟待疗养,来不及跟这两人纠缠,遂脚尖一点,化作一团白烟走了。

过了很久,林惠然才松开他,两人面面相觑,元流火咣当一下扔掉手里的砍刀。

“你刚才很厉害哦。”林惠然说,他从来不知元流火发起脾气来这么凶蛮。

“我是被气的。”元流火捂着自己的胸口,呼呼喘气。

两人一起返回屋里,林惠然像以前那样,给他打水洗澡,找来干净温暖的衣服,又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元流火站在屏风后面窸窸窣窣地换了衣服,语气里带着喜悦:“可是我现在要回家了。”他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款款地施了一礼:“这些日子,有劳林公子照拂我。”

“你别那样说,早知道你就是那只小毛驴,我……”

元流火脸颊一红:“这件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他仰起脸,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轻声说:“我得回去看看父亲母亲,他们半年多没见到我,肯定该着急了。”停了一会儿又低声说:“过几日……闲了,你再来找我吧。”

林惠然按住心口,低低地嗯了一声,脸颊忽然有些热,不自在地看向别处,眼角显出浅浅笑意。

16、既见君子

元流火要回家的时候,林惠然把他拖回来,跟他说,有一个坏人冒充你,现在就住在你家,你今天暂且不要回去。

“不可能。”元流火瞪着眼睛道,“他怎么冒充我,难道和我长得一样?”

“一模一样。”林惠然把他在元家的见闻讲了一遍,只没有说表白的事情。元流火气得咬牙切齿,“他还睡我的床,还敢让奶娘伺候他。”提着两个小拳头就要去打架。

林惠然只得好言相劝:“我瞧他像妖邪之类的。你贸贸然的跑过去对质,被他吃了怎么办呢?”

元流火想起了子离显出真身时的恐怖模样,便不再说话了。

林惠然打开门叫一个小厮过来,吩咐他查元家小少爷这半年来的行踪。小厮答应一声,快步走了。林惠然伸手出去,廊外雨水纷纷落下,此时暮色四合,满园都是花香。

他微微一笑,吩咐厨房做几样精致的小菜,再拿一些甜甜的糕点。

婢女见他眉目含笑,就大胆问道,少爷今天要招待贵客吗。

林惠然敛容,沉着脸说:“多嘴。”

他反身回屋,点燃了几根蜡烛,举着明晃晃的烛台走进里屋。元流火依旧是呆呆地站在地上,低着头不说话,宽大的衣服垂下来,盖住了他的脚。

林惠然放下烛台,把一块银灰色的鼠毛软垫放在雕花木凳上,随口道,“站着干什么,不冷吗。”

元流火沮丧地坐在他身边,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那个妖怪是坏人吗?有没有伤害过我爹娘?”

林惠然只好耐心地安慰他,又让他不用担心,但是元流火一直皱着眉头,闷闷不乐。后来丫鬟端进来食盒,往桌子上摆放了两碗银耳粥,一碟蟹黄包,一碟火腿,一碗红烧狮子头,还有一盘碧绿的麻油拌菠菜。

元流火早就饿了,他坐在桌边吃了一个包子,觉得鲜美可口,顿时忘记了烦恼,筷子刷刷乱飞,吃得头也不抬。林惠然见他吃得香甜,每样菜只略动了一下,就停下了筷子,只微笑着看他。

元流火吃完了饭菜,用毛巾擦拭手脸,烦恼消了多半,丫鬟又递上来两杯碧螺春茶,两人坐在桌边饮茶下棋,十分悠闲。如此消磨了一个多时辰,林惠然起身去书桌边写字,叫元流火自己玩,累了直接睡觉,不用等他。

林惠然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是他素日所用的。元流火沉吟片刻,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林公子,你那些朋友来你家里过夜,也跟你睡在一起吗?”

林惠然哑然失笑,发觉元流火其实不笨。

“你若是睡客房,又要叫丫鬟们起来收拾,夜已经深了何必折腾呢。”

元流火坐在床上,语气淡淡的:“我不怕折腾。”

“嗯?”林惠然有些疑惑:“往日你跟我一起睡,不是挺好的,怎么今天又挑三拣四的。”停了一会儿又轻声说:“我的床没有别人睡过,我不爱别人碰我的东西,你乖乖的,不要闹。”

元流火低头慢慢地褪了鞋子,脱了外衣躺在床上,怔怔地望着林惠然:“林公子你不睡吗?”

“我写点东西。”

元流火百无聊赖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一骨碌爬起来,跑到林惠然的身边坐下,好奇地盯着他笔下的字。

“还在写故事吗?”

“是啊。”

“我帮你研磨吧?”

林惠然说不用,想了想拿出几本书递给他,说:“这是印刷出来的第一批书,还没来得及校对,你帮我看一下。”

元流火欣然答应,翻开书,认认真真地翻阅。

窗外雨声潺潺,屋内灯火通明,到半夜时候,屋里渐渐有些寒冷,元流火一边看书,一边屈起双腿,抱住膝盖。

林惠然看了他一眼,蹙眉道:“怎么没穿袜子?”

元流火聚精会神地看书,没理他。

林惠然弯下腰,握住了元流火的一双脚踝,微微一拉,搁到自己腿上,用宽大的衣袖盖住,轻声感叹道:“还挺凉。”

元流火瞪圆了眼睛:“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你不是冷吗。”林惠然头也不抬。

元流火咬住嘴唇,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道:“林公子,你娶亲了吗?”

林惠然嗤地一笑:“没呢。”

“你这么大年纪,为什么还没有成亲?”元流火质问他。

林惠然停下笔,想了一会儿,看向元流火,轻声说:“因为,你的年纪还有点小啊。”

元流火呆了一下,没来由地脸红,把脚收了回来,局促地看向别处。

林惠然挪过椅子,坐在元流火身边,一手半环住他身子,另一只手撑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组成一个半包围的牢笼,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元流火的身体缩成一团,最后扑到了林惠然的怀里,半晌闷闷地说:“林公子?”

“嗯?”

“你要和我成亲吗?”

“是啊。”林惠然轻声笑,停了一会儿又说:“我是林家排行最小的,爹娘对我很纵容,婚事也全由我自己做主,你放心。”

元流火沉思了一会儿,咬着手指道:“可是,我为什么要跟你成亲呢?”

林惠然按住他的肩膀,低头凝视他:“你不喜欢我吗?”

元流火微微一笑,看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我当然喜欢你啦,唔……”话未说完,就被林惠然堵住了嘴唇,他挣扎了一下,身体差一点掉下去,被林惠然抱住。

半晌元流火软在他怀里,双手搂着他的脖子,闭着眼睛微微喘息。林惠然低头吻了吻他的鼻子和眼睛,挥灭蜡烛,抱着他走向屋内的大床,单手解开床帏,淡黄色的薄纱将雕花红木大床团团围住,月光朦朦胧胧地照进来,洒在地板上成了淡色的霜。

清晨,林惠然做了噩梦,梦中被人追杀且刺中了胸膛,他骤然睁开眼睛,只觉得心口疼痛酸麻,外面阳光明媚,花香鸟语。他低头,看见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元流火趴在他的身上,睁着眼睛乖乖地摆弄床单上的流苏。并且编成了一堆麻花辫。

林惠然单手托着他的脑袋,身体往上,靠在枕头上,又重新把元流火抱在怀里。两人不着寸缕,肌肤像软玉绸缎似的在一起摩挲。

“什么时候醒的?”林惠然轻声说。

元流火起身,伸出双臂抱住了林惠然,声音低而沙哑:“抱抱。”

林惠然含笑抱住他,又见他唇色很淡,想必是劳累过度,就把他放在床上,叫他多睡一会儿,然后出去叫厨房做几样补品。

元流火吃了一点汤,捂着脑袋说不舒服,腰疼,又吵着要回家。林惠然只好安慰他了几句,又把他哄睡了,然后才出去。外面的小厮回报说:“元家的那个小少爷,半年前忽然得了一场大病,性情大变,记忆也全都丧失了,每日缠绵在病床上,从未出过门。”

林惠然猜想那东西不是个怪物,也是个混吃混喝的骗子,当即召集了家中的几个打手,以及素日结识的树妖、花妖,做寻常仆役打扮,一起往元家去。

这天恰好逢着庙会,元家夫妇一起出去逛街了,家中只有几个老仆和奶娘。他们见林惠然带着这么一群人来,当即排成一行站在门口,呵斥他们私闯民宅。

那花妖晃晃手臂,洒出一堆花粉,那几个老仆登时呆呆傻傻地站着。

林惠然率领他们进去,又吩咐道:“若那人只是寻常骗子,你们把他捆住就是了,若是个妖物,就有劳两位仙友了。”

众人诺诺答应,一起进了元流火的厢房,刚掀开帘子,只见一股黄色烟雾喷射出来,味道辛辣刺鼻。林惠然和家中仆人只觉得眼睛刺痛,后退了几步。那两个树妖、花妖却腾空而起,飞入屋内。

屋中登时传来叮叮当当的打斗声。

林惠然闭着眼睛,摸到了院子里水井,自己打了一桶清水,清洗双眼,流出一行黄色的眼泪,然后才能看清四周。他见屋内打斗声不止,一时就不急着进屋。

停了一会儿,元家夫妇回来,眼见院中情状,又气又急,呼喊着要报官。林惠然叫手下按住这两人,停了一会儿,花妖树妖从屋子里出来,手中伸出长长的藤蔓,末端绑着三尺多长的蜈蚣。那蜈蚣通身乌黑发亮,尾巴上的毒钳闪闪发光。

元夫人吓得背过气去,元老爷还担忧屋内的儿子,急的要往里面冲,只见屋内盆器倾侧,狼藉不堪,那张厚实的硬木床上,被褥散落在地,床单上却隐隐地起伏,内里似有东西在蠕动。树妖叫众人退后,手中升起一团火焰,扔到床上。

那张床本来是红木做成,外面刷着清漆,见火即着。燃烧了片刻,忽然从火堆里爬出密密麻麻的小蜈蚣来,身上带着火点,没爬几步,就身体蜷曲,不再动弹了。

火焰烧的哔哔啵啵作响,尽是蜈蚣尸体被烧裂的声音,四周又弥漫着难闻地气味。

元老爷惊疑不定,呆呆地看着林惠然。林惠然请两只妖精收拾现场,把元夫人扶到内堂延医诊治,又派人去家中把元流火叫过来。

元夫人清醒过后,林惠然给他夫妇二人讲了事情经过,二人正犹豫着要不要相信,忽听外面一声高喊:“爹,娘。”

咣当一下门被打开,元流火噔噔噔跑进来,扑到了元夫人的身上,又扳着元老爷的脖子,又哭又笑的撒娇,外面的仆人们也都赶着跑过来,拉着小少爷的手问长问短。

元流火笑着说了一会儿话,却又板着脸,责问众人为什么不去寻找他,而是把一个蜈蚣精放在家里供着。

元氏夫妇和几个仆人只好解释说被那蜈蚣精的外表给蒙蔽了。

元流火哼了一声,言谈间的意思是连你们的小宝贝都认不出来,有什么资格为人父为人母为人奴仆呢,想到那个坏妖精分享了自己应得的宠爱,又是嫉妒又是生气,一溜烟地跑出去,要去找蜈蚣精算账。

花妖和树妖忙着收集小蜈蚣烤焦的尸体,十分开心。那只蜈蚣精被藤蔓缠着,随手扔在院子里。元流火噔噔噔地跑过去,眼看见三尺长的巨物,吓得后退了一步。林惠然握住他的肩膀,低声说了一句:“小心。”

他上前一步,咦了一声。

藤蔓上却只剩下了一张巨大的蜈蚣皮,那只蜈蚣精已经趁乱逃走了。

花妖和树妖闻讯跑出来,不由得大骂了几句,又安慰元家人道:“那只蜈蚣只是想暂时找个安稳的地方繁衍后代,如今被赶跑了就没事了。不用担心。”说完掂了掂袖子里的沉甸甸的蜈蚣尸体,笑嘻嘻地跟林惠然道别。

元流火犹自恨恨的,上前把蜈蚣皮踩得稀烂,又扫成一堆喂给隔壁邻居家的鸡,这才解恨。

院子外面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上,一只褪了皮的白色蜈蚣,藏在一片叶子底下,冷静地盯着元流火的背影。

元家人不知道元流火变成毛驴被林惠然骑了半年多的残酷事实,只以为他家宝贝儿子是被坏人拐走,幸好得林公子解救,于是把林公子当成上宾,当天晚上设宴款待。而林惠然也抱着一定要提前跟岳父岳母打好关系的想法,与元氏夫妇相谈甚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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