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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公子的故事 上——by陈留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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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请你协助查案。”

“既然是请,就要有个请的样子。”林惠然目光移向四周光溜溜的土地。

文书大怒,看向旁边的知县。知县见多识广,深知两江地区富庶,多有公子王孙微服行走,随便在人堆里揪出个平头正脸的,自己都得罪不起。

知县叫差役搬来椅子,请林惠然到树下休息。文书愤愤不平,狠狠盘问了林惠然一番,却没问出一点有用的信息,哼了一声,甩袖子走了。

花船那边却又起了争执,有个客人不愿意下船,公差们强行去抓,反而被那人的家奴打了一顿。知县这回也被惹毛了,凭他是谁,胆敢袭击公人,也是天大的罪名。知县遂调集当地的驻军。

半盏茶的工夫,江岸上来了一对整整齐齐的骑兵。个个全副武装,神色凛然,身上铠甲及兵器寒光粼粼。

岸上的男女支及客人们从未见过如此阵仗,俱吓得不敢吱声。连林惠然也觉得诧异,心想就为一个小倌,怎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那老鸨唯恐把事情闹大,忙着给两边的人磕头道歉。又往那位客人的家奴手里塞金银,求他们给主人说说好话,叫他暂时委屈金身,出来一下。

那几个家奴大怒,推了老鸨一把,斥道:“我们老爷岂是你们说见就能见的。”

知县凛然道:“凭他多大的来头,我既为一县之长,就要为本地百姓做主。你们家主子,愿意出来就罢了,若是不愿意,我旁边这几个军营的兄弟,只好亲自去请他了。”

两边正对峙着,船舱内门帘微动,一名蓝衣男子缓步走了出来。男人身材高大,以轻纱遮脸,身上衣服普通,无多余饰品,但神态气度十分从容,看得出是养尊处优、位高权重之人。

知县见他肯出来,也退了一步,叫士兵们回去。又叫公差们搬来几张椅子,给花船中的所有客人让座。然后依次询问。他打算短时间内把案子了结。不然那些过路的客人一旦离开,就再也追不回来了。

询问完毕,一名仵作呈上来男孩身上的遗物,说男孩是被人大力掐死的,死亡时间是昨天半夜子时。那知县问老鸨,男孩子昨天夜里伺候的客人是谁?老鸨推说不知,问那些男女支,他们个个胆小怕事,也不肯说。

知县气的眉毛倒竖,指挥差役动刑。

江岸上顿时一片叫骂,场面闹的很失控。林惠然从树荫下走出来,走到知县旁边,轻声道:“他们胆小怕事,纵然动刑,他们也未必说真话,你只须问那几个男孩子,昨夜服侍的客人是谁?排除了那些人,剩余的那个自然是死去男孩伺候过的。”

知县听了,又是感激,又是惭愧,依照这个法子办,果然排除了一大群人,却剩下了三个客人,一个胖胖的富商,一名年轻的儒生,还有那位蒙面的男人。他三人昨天晚上都曾和男孩一起喝酒唱歌游乐。知县又问他们分别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和男孩做了什么。

三人却都不肯回答,富商闷头不语,儒生别过脸看向江面,男人端坐在木椅上,身体笔直,两手搭在扶手上,满脸神情被遮在轻纱之下,唯有一双眼睛明亮而冷酷。

林惠然看了他一眼,目光相接,林惠然忽然觉得不自在,忙看向别处。他下意识地觉得,这个男人大概年轻的时候长得很好看,可是性情大约是使人害怕的。

知县看了看男孩子的遗物,只有一些廉价的扳指,香囊之类的,唯一值钱的东西,是一片青色的古玉,玉色圆润,瞧着很值钱,穿玉的绳子微微发黑,有些破损,像是佩戴了许久。

知县有些疑惑,问老鸨这玉是谁送给他的。老鸨回道:这玉不是别人送的,是他母亲留给他的。

林惠然接过玉佩看了看,开口道:“这玉产自滇南,一般的小户人家可不用起。你确定这是他母亲留给他的。”

老鸨道:“他自己那样说的,他还说他出身大户人家,我以为他开玩笑呢。”

林惠然瞧了一眼地上躺着的男孩,想起那天傍晚,他说的那些命运贵贱之类的话,忽然有些感慨,情绪也低落了下来,遂退到一边不再开口了。

公差们忙碌到傍晚,没什么头绪,只好下令岸上的人暂且回到船上休息,并且有公差专门在附近把守,不许他们偷偷溜走。

那些客人虽然不乐意,奈何独身在外,纵有大把的金钱权力,也使不出来,大骂了几声,悻悻地回去了。

林惠然不在乎行期和行程,安然回到了自己的船上,当天夜里,点了蜡烛,在舱内安安静静地读书,正读到有趣处,门口传来轻而礼貌的敲木板上,像是怕惊扰到他似的。

林惠然抬头,见元流火安安静静地立在门口,神色恬淡温柔,身上依旧穿得破破烂烂。

两人多日未曾见面,林惠然心中微喜,欣然站起来迎上去,温和地开口道:“我以为你死了呢。”

元流火面容僵了一下,不知如何作答,停了一会儿才木然道:“谢林公子惦记。”

林惠然这才意识到刚才的话多么无礼,又是惭愧又是好笑,携着元流火的手走进来,道:“抱歉,我刚才说错话了,我的意思是……”他回头瞧了一眼,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外面把守这么严,你怎么进来的。”

元流火老老实实地说:“走过来的。”

林惠然想起他是魂魄,行动自然不受世俗约束。他见元流火身上衣服破旧,头发乱糟糟地披在肩膀上,略有些歉意地说:“今日船工们被叫去问话,没有烧水,不能洗澡了。你先去床上睡一会儿。”

元流火嗯了一声,坐回床上,两手支着床板,四顾一番,礼貌地说:“没关系,每次找你都占用你的洗澡水,吃你的东西,还睡你的床,我自己也很惭愧。”

林惠然坐在书桌前,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觉得变成了魂魄的元流火看起来没那么粗蠢了,反而乖巧有礼貌,十分可爱。

两人略聊了几句,林惠然一时无聊,就拿着自己的书,坐在床上,给元流火阅读自己写的那些故事。元流火趴在他的腿上,瞪圆了眼睛,听得十分入神。

林惠然看一会儿书,又看一会儿元流火的眼睛,只觉得他的眼睛漆黑明亮,像婴儿似的。他又想起了自己夭折的弟弟,心里略有些伤感,便放下了书,屈起一条腿,道:“我的腿都麻了,你还不睡吗?”

元流火从他腿上起来,对他满心都是崇拜,又靠在枕头上,憧憬地说:“林公子,我也想讲一个故事。”

“好啊,你说,我听。”

元流火捧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半晌嗤嗤一笑,摇头道:“我不会讲。”他转过身看向林惠然,认真道:“我给你讲一件事情。”

“嗯。”林惠然敷衍地说。

“昨天夜里,我看见旁边的大船上,一个男人掐着另一个男人的脖子,把他掐死了。”

林惠然猝然从床上坐起来,瞪着元流火:“你怎么看见的?”

“我用眼睛看见的。”元流火一本正经地回答。

林惠然知他语言笨拙,遂温声慢语地问他:“几时见到的,他们在那个地方,看清两人的面目了吗?”

元流火回答道:“我当时站在甲板上,看见隔壁船上,有一间窗户的灯是亮着的,一个男人的影子坐在窗边喝水,后来忽然扑到另一边,像是抓着什么,然后两个人撕扯了一会儿,一个人就倒下了。”元流火支起下巴,思索道:“我猜他是死了的。”

林惠然起身下床,找船工要了几块烧火的木炭,又铺开宣纸,闭目思索片刻,在纸上分别绘制了那三名客人的身影,拿给元流火辨认。

元流火凑上去一看,见纸上有三个以黑炭绘成的人物剪影,轮廓分明、毫发毕现,不由得赞叹:“这是什么绘画技法,我从来没有见过。”

林惠然催他辨认,他指着其中一个道:“应该是这个,他的肩膀、体型、额头宽度都很像,只是为什么眼睛以下的轮廓没有画出来?”

林惠然不语,随手撕了那张纸,自语道:“这人的身份地位应该很高,干嘛亲自杀一个男女支?”

元流火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自顾自地躺下睡觉。

林惠然想了一会儿,伏在床边道:“流火,明日你随我去见几个人,把你刚才那番话讲给他们听,好不好?”

元流火吓得坐直了身体:“不可以,我不能见人的。”

“我知道你只是魂体,”林惠然柔声说:“你放心,你只需按我的话去做。我会保护你的。”他见元流火脸色煞白,又劝慰道:“那位被杀死的孩子,我曾和他说过几句话,他和你年纪差不多,不过身世很可怜哪,现在他被坏人杀死了,我们不应该给他报仇吗?”

“我知道,”元流火低头捏着被角,支支吾吾道:“可是……可是……”他羞于告诉林惠然,自己就是那只被骑了一个多月的小毛驴,而且自己天亮之前就会恢复成兽身,帮不了林惠然的。

“我口渴了,出去倒杯水。”元流火一边说,一面往外面走。

林惠然何等机灵,就知道他要逃跑,一个箭步冲上去,攥住他的手腕,沉声道:“元公子……”

元流火身体灵动,肌肤柔滑,轻易地挣开了林惠然的束缚,小鸟似的跑出去了。

林惠然急匆匆地冲出去,大叫道:“元流火。”他往外面一瞧,甲板上空无一人,寂静无声,唯有月光散落下来。

林惠然无可奈何,只得返回船舱,心里思索着明日的应对策略。

没有想到的是,第二日醒来,岸上的差役撤得干干净净,旁边的花船上,只有几个男女支蹲在甲板上,用铜盘洗脸,又将残水倒进江水中,顺便朝林惠然抛了几个媚眼。

那老鸨训斥了他们几句,又清点了一些甲板上的行李,遂教船工开船,离开此地,临走时对着岸上连骂了几句“晦气”。

林惠然大奇,询问旁边的船工:“昨天的事情解决了?”

船工挠挠脑袋,道:“这事大家都摸不着头脑,前半夜那些公差还来回巡逻呢,后半夜忽然来了一道命令,他们瞬间就撤的干干净净。咱们是去是留,他们也不管了。”

旁边又有人说道:“想来是找到凶手,就收兵了吧。”

林惠然冷笑了一声,返身回了船舱。

又过了半盏茶工夫,即将开船时,却有一个穿着布衣的男人乘着快马飞奔而来,嘴里喊着慢行,翻身下马,跳到船上,声称要见林公子。

林惠然走出船舱,认得这人是白天所见的知县旁边的文书,就问他有何贵干。

文书一脸沮丧,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递给林惠然,轻声道:“我家老爷说,昨日那案子,他是有心无力,公子聪慧高义,可暂收了这物,或者有一日,可为那孩子伸冤。”

林惠然有些诧异,这玉佩正是来自那死去的男孩,他想,我一个游历江湖的书生,能为他做什么?虽然这样想,还是收下了。

此事算是过去了。小船在江上又行走了几日,就来到了江南。此时江南繁花似锦,歌舞升平。林惠然心情大悦,牵着小毛驴下船,找了城中最好的客栈住下,打算在此地多玩几天。

11、两个妻子

林惠然所居的城市是金陵,算得上南方最繁华的地区,此地云集了各路达官显贵、花花公子、娼女支名伶,是富人们游乐的天堂。

林惠然在本地玩了几日,很快就和一个唱曲儿的男孩子勾搭上了。男孩取名叠翠,生的宛如美玉雕琢香粉捏成,十分精致。他才十六岁,在女支馆里挂牌唱歌陪酒,并不卖身。老鸨还指着把他的第一次卖个好价钱。

这天夜里,林惠然喝得微醉,与叠翠在床上掷骰子玩,彼时屋内流光溢彩,香气盈盈。叠翠将手里的筹码全输光,气的挥手把骰子扔到地上,嘟嘴道:“不玩啦,不玩啦,我总是输。”

林惠然靠着枕头,轻笑道:“你这孩子,牌技不行,牌品更烂。”

叠翠哼了一声,跳下床,趟着翠色绣花鞋,走到火炉边,提起茶壶,往水杯里倒了一杯热茶,自己抿了一口试水温,然后才递到林惠然嘴里,又歪着脑袋笑:“林公子就喜欢说笑,你自己才多大,就说我是孩子。”

林惠然就着他的手,喝了一杯热茶,俊眉微挑,坏笑道:“挺大的,要看吗?”

叠翠一愣,红着脸站起身,往地上啐了一口,薄怒道:“你这人,瞧着斯文体面,说话就这么不正经。”

林惠然轻笑,从怀里取出一个核桃大的金表,看了一眼时间,遂起身道:“我要回去了,把我外套取来。”

叠翠答应了一声,步子却迈得很慢,走到衣架边拿起衣服,犹豫了一会儿,才看向林惠然:“林公子,你妻子管的很严吗?”

“不是,我没娶亲。”

叠翠松了一口气,笑吟吟地走到床边,凝视着林惠然:“那就不要走啦,你一走,我的床就空了。”

林惠然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脸上全无笑意,只是抬腿下床,自己拿起衣服,站在梳妆台前的镜子前整理腰带。

叠翠低着头,停了一会儿用袖子慢慢地擦拭眼睛。林惠然从镜子里瞧见,微微叹气,走到他面前,柔声说了几句劝慰的话,又把手上的白玉扳指塞到他手里,轻声说:“你偷偷收着,别让你娘瞧见。”

叠翠见到扳指,才慢慢收了眼泪,抬头看了林惠然一眼,凄然道:“做我们这一行,总是要伺候别人的,我情愿服侍公子。”

林惠然歉然道:“我虽然爱玩,可也有个限度。你以后若短了衣食,受了欺负,尽可以来找我。”

叠翠低头细想,这林公子找他来也无非是喝酒吃饭、逛街游乐,和少年玩伴一样,并没有太过亲昵猥亵的举动,他心里有些失落,沮丧道:“知道啦,我去给您叫马车。”

林惠然微笑,从腰玉带上解下了几个金银玉佩,想一并送给叠翠。他把那些玉佩递到叠翠手里时,才发现其中一个是那日被杀死的男孩身上佩戴的,忙收了回来,塞到袖子里,道:“抱歉,这个是故人遗物。”心里又暗暗责怪自己糊涂,怎么把这个带在身上。

叠翠见了那玉佩,目光都直了,他盯着林惠然道:“林公子,可否把那玉佩借给我看看。”

“额……”林惠然有些犹豫。

叠翠不发一言,转身走到自己床头,打开一个陈年木箱,翻腾了几下,掏出一块玉佩,递到林惠然手里,竟然和那名男孩的玉佩一模一样。

玉佩身上的纹路繁复新巧,若非同一个模子所出,断不会如此巧合。

林惠然吃惊道:“这玉你是从哪里来的。”

叠翠目光炯炯地盯着林惠然,开口道:“这是我父亲留给我母亲的。我父亲很早就抛弃了我母亲和我。我母亲过世时把玉佩交给我,说让我凭这个去找他。”叠翠惊喜地握着林惠然的手:“你为什么有这个,莫非、莫非……”

林惠然忙摇头:“这是前几日某位故人赠给我的。想必他和你有些牵扯,但跟我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你那位故人在哪里?”

“他死了。”

叠翠满脸沮丧,低头哭了一会儿,强打精神送林惠然出去。

看来这个叠翠和那天被人杀死的男孩,身世都和这玉佩有关。只是不知道着玉佩出自哪里,又是何人所赐。

林惠然在马车里想了一路,回到客栈,他推开房门,见自己房间灯光通明,地板上淋淋漓漓的全是水和皂角泡沫,屏风后面的浴桶湿漉漉的,桌子上堆放着吃过的糕点和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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