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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公子的故事 下——by陈留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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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楼上下已经被清场,连店铺老板和伙计都避开了,只有几个林家的婆子的婢女在楼下伺候。林徽娘款款走上二楼,前面的婢女轻移莲步,打开了一扇漆黑沉重的门。里面窗明几净,陈设古朴,茶香袅袅。两位锦衫华服的青年公子从案桌后面站起来,含笑迎向林徽娘。

林徽娘一愣,旋即转身对嬷嬷道:“去外面伺候吧。”那嬷嬷见对面站着的是林惠然,想也不是外人,当即俯首而去,并反手关上了房门。

林徽娘见了林、元二人,倒也不拘谨羞怕,只是款款地行了一礼。林惠然又跟她介绍了元流火:“这是我家里那位。”元流火亦礼貌地说:“林姐姐好。”

林徽娘微微点头,三人一起坐在案桌旁喝茶,又聊起了一些时兴的戏曲名目,二林见多识广、又有极深的古文造诣,两人侃侃而谈,谈笑风生,不觉天色已晚,外面的佣人送进来精美的晚餐,是几样汤水和糕点。

元流火已经被冷落了一下午了,见晚餐送进来,才打起精神站起来,开口道:“好饿。”

林徽娘和林惠然一起抬头看他,又笑道:“快去吃饭吧。”

元流火在水盆里洗了手,心里略有些诧异,林惠然摆这么大的阵仗把林小姐请过来,难道是为了聊天喝茶吃饭吗?他素知林是有主意的,当下也不多话,只是乖乖地坐下吃饭。

林惠然坐在他旁边,从袖子里拿出手帕在他嘴唇上一抿,轻声道:“烫不烫?”

元流火饥肠辘辘,鼓着腮帮子看着眼前的鱼汤,嘀咕道:“有点热。”

林惠然把一碗米酒丸子放到他面前,随手把勺子舀起尝了一口,点点头,勺子放进碗里:“吃吧。”

元流火捏着白玉小勺,闷不做声地吃东西,过了一会儿听见林惠然笑着说:“我跟他是两年前认识的,那会儿他还一团孩子气,总爱缠着我玩。”

元流火心中一怔,猜想林惠然这回转换了口风,大概要进入正题了。而林徽娘刻意回避他们俩之间的关系,这会儿避无可避,只好含糊应对。

林惠然云淡风轻地讲述了他和元相识相爱的过程,最后又说:“林姐姐品貌出众、蕙质兰心,必然能择得良人,我此生既然已许了流火,再不会允诺他人。”

此言一出,房间里沉默了许久,然后才传来叮叮当当玉镯碰撞饭碗的声音,林徽娘自顾自地品尝着一碗鱼汤,笑道:“茶楼里竟也做出如此精致的汤。”

尝了一口,林徽娘放下汤匙,沉吟片刻开口道:“你的事情,姑妈和我说过。”她望着眼前白白的鱼汤,语气忽然有些低沉:“我这样的女孩子,婚姻是难以自专的,既然嫁谁都是嫁,不如选一个不讨厌的。”

林徽娘朝他们两个温和地笑笑:“成亲只是一个仪式,我不会干扰两位的正常生活的,我只是想给自己找一个容身之处。”

林、元二人从未听过如此新鲜的言论,不由得面面相觑,元流火好奇地开口问:“林姐姐没有喜欢的人吗?平常女孩子都想嫁一个如意郎君的吧。”

林徽娘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摇头:“我没有,我不是平常女孩子。”秀眉一扬,她凛然道:“婚姻大事,我只听凭父母做主,闻野若是要悔婚,去找我父母好了。”

林惠然摇头道:“我若是跟令尊令堂说及此事,固然能解除婚约,只是伤及了姐姐的颜面,姐姐今后又如何自处?”沉吟了一会儿又说:“林姐姐不肯退婚,我只好再想别的办法,天色晚了,我送姐姐回去。”

林徽娘神情平静,缓缓摇头:“不必了,我身边有丫鬟婆子照顾,两位先回吧。”推开房门喊了丫鬟进来:“梅香,点上灯笼送林少爷元少爷回去。”取了衣架上的衣服递给元流火,送他们两个离开。

马车在夜色中缓缓前行,林惠然闷闷不乐,元流火却兴致盎然地揭开帘子朝外面看,开心地提议:“西街有一家饭店的炒粉非常好吃,咱们一起去吧。”

林惠然转过脸凝视着他,不悦地蹙眉:“你就知道吃,我下个月要成亲了,你高兴了吧。”

元流火无端被抢白了一顿,脸上不红不白,别转过脸不说话,他嘴巴笨,脑子反应又慢,过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林惠然有些不讲理,遂支吾道:“那……那我有什么办法呢,是你自己的婚事。”半晌又沮丧道:“我才智不济,帮不了你。但是我想你肯定会有主意回绝这门亲事的。”

林惠然把他抱在怀里,下巴抵在肩膀处,半晌叹气道:“其实如果没有你,我娶谁都无所谓。我这样的性格,跟谁都聊得来,都能过得下去。”伸手在他衣服里一抓,轻声笑道:“有了你就不一样了。”

元流火嗤地一笑:“痒。”

林惠然拍拍他的脸蛋:“算了,去吃炒粉吧。”

69、忍心

茶楼一聚后,本来紧锣密鼓的婚前筹备工作骤然停止,新做的礼服放在成衣店里无人取,林母也不再来儿子这里催促劝告。

林惠然觉得很诧异,差佣人去林小姐府上一打听,才知道林徽娘前几日得了急症,目前还躺在床上起不来。

这可是件稀奇的事情,因为那日在茶楼上林徽娘精神健旺、语笑嫣然,全无一丝病态。

按道理讲,林徽娘生病导致婚期延后,对于林惠然来说是件好事,但他想起那一日两人所言所谈,觉得她神情寥落,像是隐藏了极深重的心事。林惠然择了一个空闲的下午,轻车简从地到林小姐府上拜访。

两家本是亲戚,所以佣人见未来姑爷进来,也不阻拦,只派两个婢女引林惠然到小姐房中探望,又解释道:“我家小姐前几日在夜里走路受凉,回来就一直咳嗽。”

“是哪一日受寒的?”林惠然问道。

佣人想了想,说了一个日期。

那是三人在茶楼聊天的日子。林惠然警醒地问:“是在家中的花园里走路还是在街市上……”

佣人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们家小姐是千金之躯,常年不下闺楼,怎么会去街市上?”

林惠然心中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进了林小姐的闺房,扑面闻见一股浓重的药香味,身边的丫鬟未及通报,只听见帘幕后面一个老嬷嬷的声音:“姑娘,这药得趁热喝,凉了伤身体。”

“哗啦”一声碗碟摔在地上的声音,然后一个尖利的女人哭喊道:“出去!”

林惠然一脚踏在门内,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身旁的丫鬟急忙高声喊道:“姑娘,林少爷来看您了。”

帘幕内一阵忙乱的清理声,半晌一个婆婆手里提着裙摆,里面兜着破碎的茶碗,走过来行了礼,又仓皇地解释道:“林少爷见笑了,我家小姐嫌药苦,发小孩儿脾气呢。”

林惠然此时也只好装糊涂,笑道:“林姐姐从来不是使小性子的人,必然是你这药太腥苦难闻了,快端走吧,连我闻着都难受。”

那婆子擦了一把冷汗,答应一声,与旁边的小丫鬟飞跑着走了。

林惠然站在帘幕外面,轻轻咳嗽了一声,道:“林姐姐,我来看你了。”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低而虚弱的声音:“进来吧。”

林惠然掀开帘子进去,不禁又是皱眉,闺房里凌乱不堪,地上洒落着汤汤水水,林徽娘只穿着一身暗灰色亵衣,面朝着白花花的窗户纸,静静地坐在软榻上,头发松散地垂在腰间,银钗斜斜地挂在发尾。

林惠然愕然,有些不敢上前。林徽娘平素端庄矜持,极注重修饰,别说是在外面,就是在闺阁里也装扮得整齐利落明艳照人,从不会露出这样落魄的光景。

“你来了。”林徽娘叹气似的问了一声,转过身子,一张如花似玉的脸苍白黯淡,一双眼睛也像是死鱼似的没有光泽。她素手一指:“过来坐。”

林惠然坐在她身旁,轻声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一场病而已,何至于成这样。”

林徽娘面对着他,抱膝而坐,干枯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林惠然,轻声开口:“闻野,你当真不同意这门亲事吗?”

林惠然摇头,很认真地说:“不成。”

“那天从茶楼回来,我就已经知道你的心意了。”林徽娘幽然道:“我那天生病不是因为吹冷风,而是投河自尽未遂。”

林惠然骤然抬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林徽娘闭上眼睛,低头望着自己的衣衫,细细的手指攥在一起,她轻轻说:“我怀孕了。”她指着地上的药汁:“那是坠胎药,我妈叫人熬给我喝的。”

林惠然呆了半晌,他也知道未出阁的千金小姐怀孕是多么严重的丑闻,他开口道:“姐姐是受了坏人拐骗吗?”

林徽娘摇头,她本来还强撑着,听到这里眼圈一红,眼泪簌簌地落下来:“不是,我跟他……情深缘浅。”

林惠然见她不愿意提起那个人,也就不再问了,低头想了一会儿,开口道:“若是成亲能够救得姐姐及腹中胎儿的性命,林某万死不辞。”他从袖中掏出手帕,给林徽娘拭泪,笑道:“我跟姐姐是总角之交,少年时的情分还在,怎会眼睁睁看着姐姐寻死。那些坠胎药不必喝了,你只需安心在家中养病,等着成亲就是了。”

林徽娘有些迟疑,攥着手帕道:“你不必可怜我。”

“你都成这样了,叫我如何不可怜你。”林惠然轻声笑了笑:“姐姐不必担忧,成亲之事全由林某操办,定然能全姐姐清誉。”

二人计议已定,林惠然起身告辞,临走时对那婆子道:“林姐姐气色很好,别再给她熬那些汤药了,婚事将近,那些药水把个好好的人都熏坏了。”婆子不明就里,只得诺诺点头。

林惠然出了姑妈家,又直接去见母亲。在林母的房里,他跪下行礼,又说了一会儿闲话,遂问起了婚事:“前几日筹备得热闹,怎么这两日都冷下来了。”

“还不是那丫头没福,听说在花园里散步受凉,现在还卧床不起呢。”林母放低了声音,凑到儿子旁边道:“是我叫他们停下来的,你想啊,姑娘家身子弱,万一一病不起,病怏怏地嫁过来,还不是拖累你。我想着等她身子好利索了再行礼,若是一直不好呢,这件事就算了。”

林惠然不悦道:“妈,林姐姐这会儿病着,你就拖延婚事,等她病好了再想起你今日所为,岂不心寒。即便是嫁过来了也难免要生嫌隙。她素来身子强壮,这病其实也不碍的,你这会儿不肯让她过门,再过一段时间我可又要闹脾气不肯娶了。”

林母扑哧一声笑了,指着林惠然道:“你这孩子性子转得倒是快,前几日还闹着不成亲,这会儿又催着拜堂了,也罢,既然你乐意,我也不阻拦了,婚事如期举行吧。”

林惠然趁她高兴,又说想亲自操办这场婚事,林母起初不允,说他年纪小,正该享受,何苦做这种琐碎繁重的事。林惠然一扬浓眉:“我自己的婚事,当然要亲自督办,别人做我不放心。”

林惠然又叫进来几个管事,交代了钱粮器具的事情,又一口气拨了五千两银子购买轻纱红布,转身对母亲道:“这是儿子的头等大事,定要奢靡隆重,叫全城百姓都知晓。”

林母很满意地点头:“这个自然。”

林惠然在母亲这里用了晚饭,又独身出府,在街上闲逛了许久,直到半夜时才风尘仆仆地回来。佣人们打着哈欠给他开门,又急急忙忙地预备了热水和衣服,林惠然洗漱后,端着一盏烛台走进卧室里,佣人轻手轻脚地关闭了窗户和房门离开。

林惠然吹灭蜡烛,掀开床帐躺进去。元流火动了一下,在梦里嘀嘀咕咕地说话。林惠然忙伏在枕头上,一手轻轻拍他的身子,软声软语道:“睡吧,我回来了。”元流火翻了个身,依偎在他肩膀处不动了。

林惠然在床上伸腰蹬腿,脸色变了变,俯身从脚边掏出来一个圆圆的木瓜,又扒拉了一会儿,摸出来一片菱花镜,又找到一把挖耳勺,以及两块裹成老鼠状的手帕。

林惠然把元流火拉起来,重新清理床铺,又推他躺回床上,无奈地说:“以后别在床上玩东西。”

元流火大半夜被他叫醒,早知道要被训斥,这会儿好脾气地嗯了一声。

林惠然搂着他香软柔滑的身体,停了一会儿忽然道:“流火,我要帮一位朋友度过难关,这期间呢,可能要做很多你无法理解的事情,你只在旁边看着就行,别发表意见,也别采取任何行动。”

元流火听得发愣:“你帮朋友,和我有什么关系?”

林惠然微微一笑:“是啊,和你无关。”

“我知道了,你肯定是嫌我碍事,怕我耽误你吧。”元流火蹙眉道:“你太小瞧人了。我这人小事上迷糊,大事上清楚着呢。你成日在外面交友应酬,我何曾问过一句?我只要管好家里的帐,再跟朋友喝酒游玩就够了,谁有闲心去理你。”

林惠然张口结舌,半晌点头道:“是我多嘴,我小人之心。”

元流火难得看见他吃瘪,不由得扬眉微笑,嘴角浮出浅浅的梨涡,得意洋洋地轻声道:“那我可要罚你了。”举起白白的手掌,在他脸颊上拍了一下。

林惠然被他打了这一下,浑身骨头都酥了,伸出手指在他嘴角按了一下,柔声道:“来,再打我一下。”

元流火蹙眉,轻声道:“贱。”

两人当夜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堆话,第二日醒来,又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元流火新购了一大批药材,因为天气缘故,一时脱不了手,正和药店掌柜站在走廊上商议,掌柜的笼着袖子,只说要贱卖,元流火又急又气,吼道:“照你那个价钱,不但收不回成本,还要搭进去几百两的人工费,那这一趟图什么?”

掌柜的苦着脸说:“元少爷,长痛不如短痛,若是那些药材搁久了发霉,就真成了破烂没人要了。”

元流火还要发怒,只见一群商人模样的人拖着衣服和礼盒,簇拥着从外面进来,满脸带笑,进了院子四处一看,大约是猜到了元流火的身份,急忙走上来行礼道喜,又道:“林少爷,礼服和红纱已经做好了,只是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心意。”

元流火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正不知如何答话,书房的门被推开,林惠然站在门口,对那些人挥手:“先搁屋子里吧,我今日忙,明天再看。”

那几个人答应了一声,放下东西,恭恭敬敬地走了。

那些人刚走,元流火就按捺不住地跑过去,掀开箱子一看,见里面堆放着层层叠叠的红色纱帐以及纱花之类,又打开礼盒,里面却叠放着一件红艳艳的婚服。

元流火愣愣地指着那衣服,问药店掌柜:“这是做什么的。”

掌柜的见多识广,遂道:“自然是成亲用的,府上最近要办喜事吗?”

元流火低头想了一会儿,顿时明白过来,心也灰了一半,他嗯了一声:“林公子的婚事。”

掌柜的知道他和林惠然的关系,当即吓得不敢多嘴,讪笑了一声就想溜走。元流火叫住他:“那批药材卖了吧。”

掌柜的停住脚步,仰着脸问:“是照成本卖出去吗?”

元流火绷着脸,冷淡地说:“半价卖出去,”转身回到屋子里,嘀咕道:“这日子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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