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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风筝 下——by箫云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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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拒绝。”

那个盛满了茶水的杯子突然被人重手磕在了她的面前,边上溅出几滴茶水,好像血渍般坠在了玻璃上。

陆琪雨突然仰头看他,她眼里的那点怯弱消失了,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虽然细微到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就消失了,可还是被陆筝牢牢捕捉住了——

——那是如同护住自己的子嗣的母兽被逼到绝境时才会露出的目光,玉石俱焚一般的疯狂。

多么可笑啊。

当初想尽一切办法要把这个孩子推出去的女人,不惜牺牲自己和家人的未来,也要让自己得到想要的生活的女人,对自己的儿子弃之敝屣的女人——

——也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陆筝沉默了许久,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种笑容看起来并不美好,甚至有点瘆人,就像谁把装满甜言蜜语的罐子给撞翻了,然后在里面填满了水泥和硫酸一样泛着点邪恶的怒意,他的声音很轻,好像每个词句说出口来,就像要羽毛一样轻飘飘地飞走:“即使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你也应该知道吧——”

陆琪雨把后背抵到了沙发边上,惊恐而又不甘地看着他,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小。

陆筝紧接着道:“——我在教师代表大会上的那篇演讲稿,是你换掉的吧。”

他慢慢吐出几个字来:“姐姐。”

38、往事(1)

这句紧接下来的,轻而又轻的呼唤,却像魔咒般束缚了两人的思想,让他们都不受控制地伫立在了原地,思绪被拉回了不知多少年前的、犹自幼小的那段时光。

陆筝第一次见到陆琪雨的时候,她正抱着个破破烂烂的皮球,从外面风驰电掣地跑回家,一张脸上横七竖八地被泥土飞灰搅合得看不清原貌,头发像枯草似地聚成一团,还没等进门就被她妈一声怒吼给定在了门外,皮球咕噜噜滚到了门里。

陆筝从门边小心翼翼地探出一个脑袋,眼睛像两颗黑葡萄似地缓慢地转圈,澄澈却没什么神采的模样。

陆琪雨的表情则是经历了惊讶疑惑喜悦狂喜的几个阶段,最后她高呼着就要扑上去,陆筝被她这一惊一乍的样子吓了个半死,提着细胳膊细腿就跌跌撞撞地往屋里跑,路上还摔了一跤。

他们的妈正坐在门前洗衣服,冬日阳光微弱,冷风呼啸而来,那双手泡在水里裂开了许多细小的口子,她也不以为意,只在刷洗衣服的间隙将红肿的手从水里拔出,吹了吹又再探了回去,好不容易收了点口子的手背经这冷水一击,就有淡红色的液体沉浮着扩散在桶里。

她身边还有旁边院子都是东一桶西一盆的衣服,有的衣服上姹紫嫣红的都是小孩子磕牙吃西瓜弄上的汁水,看着就让人不知要如何下手,她却习惯似地淡漠一撇,浑然是个不以为意的样子。

他们妈的原名连自己都已经不记得了,只隐约记得自己姓王,小时候被带到这里做了陆家的童养媳,是带还是卖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却好像也没那么重要的样子,她不甘心让人陆家婶子陆家婶子的叫个不停,于是去东边那家知识分子家庭里讨了个名字,那知识分子捋着小山羊胡子,眼睛半抬不抬地瞄了她一眼,之乎者也着算了一会儿,最后大手一挥:“就叫‘秀芬’吧。”

他们妈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儿,总觉得这名字怎么听怎么有一种泥土的芬芳气息,不过转念一想土名字好养活,也就乐颠颠地把这名字收入怀中,千恩万谢地送了好大一盆李子给了知识分子一家,只是她刚一转身,那盆李子就被人嫌恶地抛了出去,一个不剩地全滚在了泥堆里。

秀芬没什么长处,虽然长了一张秀气的脸,但是常年风吹日晒地在田里干活儿,再漂亮的美人都得成了个土包子,何况她也没什么文化,镇日里数个一二三四五都得在大太阳底下掰着手指头算上半天,出了十还得算上脚趾。

只是在这偏远的小乡村,别的不说,“儿子”就成了压在她心底的一块大石。

秀芬的婆婆是个一顶一的能人,结了婚没两年老公就没了,她自己省吃俭用地把儿子拉扯大,属于打碎牙往肚里吞、五脏六腑里流着血冒着脓外皮也得金光闪闪镀着钻石粉的那种人,她在城里给一家大户人家当保姆,进了门就一副不卑不亢整洁干净姑奶奶就是无聊来转两圈的样子,出了门就把衣服包起来放在一边,吃个馒头就两把咸菜,把所有家当都寄回家给儿子买奶粉。

只可惜秀芬是个不长进的,圆了房好几年肚皮都没什么动静,左邻右舍表面上不说,私下里都说不是她有毛病就是她男人有毛病,说她有毛病她就忍了,只是哪个男人会承认自己“有毛病”?

她男人陆成荣为了这事儿天天借酒装疯,每次回来就把门一关,骂骂咧咧地从她祖宗八代骂到现在,恨不能将那化成白骨的祖宗从坟堆里刨出来,鞭尸鞭出个儿子才能善罢甘休。

秀芬打碎牙往肚里吞,心里也不舒坦,她没来之前可是个不折不扣的黄花大闺女,又没出去鬼混又没瘦的像根竹竿,怎么就生不出儿子呢?

说归说闹归闹,晚上被窝里消停以后,她男人没心没肺和个死猪似地睡的正香,呼噜打得震天响,她一句话不说,只直勾勾盯着房顶,忍不住在心里想着,如果实在生不出来,干脆去领养一个吧?

让她抛弃这个家远走高飞她是做不到的,既然已经来到了陆家,那就生是陆家的人死是陆家的鬼,那种不仁不义的事儿怎么能做呢?

也不知她这是心诚则灵还是老天爷看她实在太过死心眼,总之老天爷就是网开一面,过了没两天她就开始上吐下泻,整日想吃酸的辣的,早上头晕脑胀地爬不起来,没两天就连饭都不想做,只哼哼唧唧地躺在床上,一沾床就恨不得睡上一天。

那只知道花天酒地的陆成荣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借了辆三蹦子驮着个裹的严严实实的媳妇到县医院一查,得,都怀孕了快三个月,他们居然还胡天胡地日日晚上折腾,亏了这孩子命大,没被他爹的棒子捅成个发酵的面团。

人都说酸儿辣女,可惜秀芬没什么忌口的,不止不忌口,反而胃口大开,平日里不吃的东西在这几个月统统都进了她的肚子,有时候半夜里陆成荣回家想要找点饭吃,揭开灶台一看,连晚上剩下的饼渣都被抠的一干二净了。

不过这几个月却是秀芬享受到的最好的日子,陆成荣像伺候太上皇似的伺候她——的肚子,整日里也不出去花天酒地了,只拿着个评书本对着她的肚子摇头晃脑地念,一句话八个字有三个字音不对,两个是错别字,最后那三个念出来估计仓撷都不认识。可惜秀芬也听不出来,反而乐颠颠地和他靠在一起,对着圆滚滚的梦想中的儿子进行狗屁不通的胎教,亏得她怀的不是哪吒,否则非得不足月就从她的肚子里蹦出来甩他爹娘几个巴掌,再来个割肉还母不可。

就这么着挨到了足月那天,听着媳妇在屋里一声长似一声的尖叫,陆成荣吓得屁滚尿流地就跑到外面找人接生,谁知秀芬难得争气了一回,在隔壁两个婶子的帮助之下,没多久就将那孩子从肚子里挤了出来,都没等到她男人回来。

隔壁那李家婶子喜滋滋地拍着孩子的屁股,把孩子转了个身,刚想像那戏本里说的那样长嚎一句“回禀娘娘,是个龙子”,只是这孩子像个肉团似地被翻过来倒过去的揉搓了半天,哭哭啼啼地咬着手指哇哇了好一会儿,李家婶子也没发现那个最重要的部分,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又把孩子的腿掰开仔细看了看,这下可真的当头浇了一泼冷水,把那点喜悦给浇了个一干二净。

秀芬一直铁青着脸,憋着一口气看着那孩子,眼见李家婶子的表情来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大转折,她也察觉到了什么,忍不住就哆嗦着道:“抱来、抱来给我……给我看看。”

李家婶子颇不忍心地把孩子抱过去给她看,秀芬颤颤巍巍地拉开包着孩子的小被,一张脸红红白白地变了不知多久,终于也忍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她的声音和那刚生下不久的孩子的声音组成了个不甚好听的二重奏,陆成荣正引着人急匆匆走到门口,听到这声音就察觉到了什么,他脸上阴晴不定,踌躇了好一会儿就想掀帘子开骂,可是忍了又忍还是什么都没说地退了出去。

后面跟着的两个临时充当稳婆的女人胆战心惊地看他的脸色,斟酌着问他:“那还……用不用我们进去?”

“进个屁!”,陆成荣狠狠把帘子甩到一边,他转身用力踹墙,墙灰和着他脸红脖子粗的抖动的频率混在一起:“妈的!要你有什么用!好吃好喝地供着,连个带把的都生不出来!老陆家收了你真是倒了血霉!”

屋里的哭声骤然变得更大,陆成荣听得心烦意乱,在门外铁青着脸转圈,最后还是愤恨地踢着脚,怒气冲冲地走了。

从此之后变本加厉地更不必多说,原本秀芬怀孕的时候他每天必定回家,现在则是一周能回家一次就算他开恩,有时候根本连一次都不回,总有好心的女人过来告诉秀芬,又看到她男人在外面搂着哪里的一个小姑娘进了饭店,秀芬也只是勉强笑笑不说话,转头又投入到了那一盆更加需要她动手的脏衣服里。

没错,她就靠给左邻右舍的街坊们洗衣服为生,那些个邻居看她可怜,时常给她送米送面,有时候还怕她无聊,时常来陪她说话聊天。

秀芬对这样的生活感到满足,她并不是个多么向往攀高枝过好日子的人,只要守着孩子平平稳稳地过好日子就行了——至于那个男人的心在不在她这里,愿不愿意将她捧在掌心里,就不关她的事了。

所以有句俗话说,脚上的泡是自己走的,若是再倒退个一千年,她就是那三从四德的最守妇道的那种人,就属于别人心疼她不想给她裹脚,她都得自己摔了个瓷杯散在地上,再拿布条狠狠将脚掌和着碎片扎起来的那种人。

估计也是因为憋着一口气,陆琪雨从小就被她这不着调的妈当儿子养,裙子一件没有,布娃娃之类女孩子必备的玩具更是连个头发丝都瞧不见,整日里就知道和左邻右舍的男孩子们玩泥巴,时常弄得灰头土脸地滚回家,本来遗传她妈的那张文文气气的脸也看不出原样,若是出了门不出声不脱裤子,就是超生办的人来了都看不出这孩子是男是女。

可惜儿子就是儿子,女儿就是女儿,就是让女儿最后娶个女人回来,她妈也没法让自己女儿长出个丁丁。

而最可怕的就是,秀芬的婆婆要回来看儿子了。

秀芬的婆婆姓王名君,在秀芬的眼里就和佘太君没有半点区别——龙头拐杖往地上一敲,秀芬就像根软腿苗条似的打着哆嗦,连话都说不出来。前几天她帮佣的那家又生了第三胎,说来也真可笑,那三个一个赛一个的都是大胖小子,女主人却偏偏喜欢女孩,家里的女孩衣服装了一个屋子,可惜男主人女主人无论如何努力耕耘,最后产下的都是带着丁丁的果实。

王君表面上跟着安慰,心里已经嫉妒到了咬牙切齿,恨不得抢了个男孩飞过去塞到秀芬的肚子里,陆成荣在他妈面前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竟是死活没敢说媳妇自从生了个女孩之后肚子就再没动静,只说又生了个男孩才把她妈搪塞过去,也因此换来了年年的粮饷,继续支撑他花天酒地夜夜笙歌的日子。

秀芬左思又想着也不是办法,终究是在一天早上下定决心,从隔壁家借了个三蹦子,迎着晨风和朝阳向三个村子之外的一家福利院行去,一路上地表坑坑洼洼的没个平整的地方,她灰头土脸地到了福利院办手续,门口管账的女人和她倒是很聊得来,两个人话一投机就说个没完没了,都快到了晌午也没把手续办完。

在这么个破落的小乡村里,天高皇帝远,政府设立的办事处像个摆设一样,办事处处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得有一半时间公出,另一半时间是在公出的路上,公章就摆在桌上,连印泥都是乡亲们凑钱买的。

简而言之,想领养一个孩子就和去隔壁家蹭顿饭一样容易,相反来看,想抛弃一个孩子就和做顿饭请别人来吃一样轻松。

快到中午的时候,那群在外面打打闹闹的孩子就疯了一样地跑回来,一个个就和泥鳅扎进池塘里似的,扑通通地撞开许多米饭碎屑,他们推推搡搡打打闹闹,口里都是说不清骂不完的脏话,饭菜泥水被撒的遍地都是。

秀芬忍不住地就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若是把这样的孩子领回家去,别提让王君回来看见,单是陆成荣都能把她打个半死。

管账女人察言观色了一会儿忍不住也急了,慌忙往院子角落里一指:“你看那个孩子怎么样?前几天刚送来的,他那亲生爹妈不是东西,把孩子扔下就走了,让孩子在门口冻了一夜,发烧才刚好不久,这孩子性子温顺的很,带回去绝对不会惹你生气。”

秀芬抬眼一看,在大院下只有那么一个孩子蹲在地上不知在涂涂抹抹着些什么,院子里有一颗苍天大树,细碎的树影在他面前投下了一小片阴影,那孩子有着非常细瘦的身形,皮肤白皙的不太像个男孩,额角的头发似乎很长时间没有修剪,软软搭在颈边,看上去就是个没什么生气的模样。

但是和这里真的是格格不入,那个孩子明明这么小,却好像有着一种不同于寻常的、或者是和他们很不一样的气质,就好像他不应该蹲在那里,而是应该生在一个锦衣玉食的大户人家,手中拿着字画指点着真迹和赝品,气定神闲地说别人听不懂的话出来。

很久之后秀芬才知道这种感觉是叫“书卷气”,但是以她的知识含量,这三个字都得通宵达旦地在她脑海里哭求,她才能勉强想起它们存在过的痕迹。

秀芬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再不做决定就没有机会了,于是她踏前几步出了屋子,在那孩子面前站定了,她的身影挡住了阳光,那孩子慢吞吞地推了推她的脚,眼见没法推动,于是只能转了个身,到另一边去继续涂抹了。

秀芬看了半天也不知这孩子是在土地上写画着什么,一抬眼又见管账女人不停地向她打手势,于是她只得认命地俯下身去,好声好气地问他:“你愿意去我们家生活吗?”

那孩子根本没有回答,仿佛把她完全当成了空气。

秀芬有点生气,但还是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我愿意做你的妈妈,有人愿意做你的爸爸,也有人愿意做你的姐姐,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回家?”

那孩子停顿了一下,手中正涂抹到一半的东西也静止了片刻,秀芬定眼看去,依稀能看出是个有着三角屋顶的房子,这孩子好像被“家”这个词语给触动了,于是他略略抬起头,不确定地问了一句:“……妈妈?”

那真是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紫葡萄似的崩成一串串连成一线,好像碰一碰就会咕噜噜地滚到地上,完全散落开来。

但是没有什么情感,确切地说是并不怯弱,完全没有这种年龄的孩子所应该有的,对于陌生人的那种警惕和恐惧,他就是带了点疑惑的,重复似地问了一句:“……妈妈?”

秀芬听到了来自心底里的一声闷响,胸腔深处仿佛被一个小鼓槌重重敲了一下,她完全没看出不对,确切地说,就算是她发觉了,也被急切的心情给选择性地忽略了,她迫不及待把这个孩子拥在怀里点头,很不合时宜地热泪盈眶起来:“嗯、嗯,我就是你妈妈。”

于是手续顺理成章地办了下来,管账女人虽然紧张兮兮地想将更多的孩子送走,但还是忍不住提点了几句:“这孩子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儿……你好好关照着他吧。”

秀芬狐疑地将这孩子上下打量了一番,那孩子抬头看她,一双墨染似的眼睛深深浅浅地看不清楚,好像倒映着什么稀释了的情绪,不过面上还是有一点依恋的意味,他略略张了口,再次不确定地问了一句:“……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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