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8月初的时候,苏烨和他父母一起到新屋去收拾整理,结果就遭遇了车祸,他的父母在车祸中丧生了。”
吴卓倒吸了一口气,想起苏烨向他提起父母时平静的样子,不觉心中一痛。
杜景秀接着说:“苏烨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意志崩溃。因为……是他开的车……”
“可是……他不是才刚16岁吗?”
“是的,他刚考了1证,当时他父亲坐在副驾驶陪同他开。他父母亲都是孤儿,所以是我们的父母赶去处理后续事务。根据事故认定里的记录,那时有人醉酒驾车在十字路口蛇行,导致没有经验的驾驶员陷入慌乱,为躲避来车没有发现正前方转弯而来的重型卡车。副驾驶的乘客在最后关头急转方向,将车辆侧面迎向卡车,最终副驾驶及后排没有绑安全带的乘客当场死亡,驾驶员轻伤。”
杜景秀特意用报告里的名词来代指苏烨一家,即便这样,他的眼眶仍然微微泛红。
“我的天哪。”吴卓双手支在了膝盖上,撑住了额头:“苏烨……他……太痛苦了……”难怪去年手术失败时他那么失魂落魄,原来……。
杜景秀又喝了一口茶,稍稍平静了一下情绪,接着往下说。
“我们把他接回纽约,学校方面学籍暂时保留,他一直都精神恍惚,我父亲就开始为他进行治疗。由于我们的父母们都有工作,他白天呆在我父亲的诊所里,我和晨宇在放学之后就承担起陪护他的任务。苏烨的状态渐渐好转,只要天气允许,我们俩就陪他去边上的华盛顿公园走一走,这对他的治疗有帮助。结果有一天,他趁我们一时大意,偷偷跑开了。我们一直到半夜才在他们家里找到了他,那是他第一次割腕。”
“第一次……”吴卓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一共有三次,他曾在邮件里提到,你看到过那些疤痕的。”
“是的……但……”当时苏烨对他说都过去了,并且拒绝再提,他原以为是情伤……他真是蠢,怎么可能是情伤……
“之后还有三次自杀,一次是割腕,两次是试图自溺,都发生的非常突然,但幸好都抢救了回来。因为苏烨的情况时好时坏,极不稳定,有时深度抑郁之外还有很强的自残倾向。为了让他尽快恢复,我父亲联络了两位心理专家会诊后决定为他建立第二人格,绕开眼前的心理创伤,控制自残。这个苏烨就是你在中国看到的,带有积极正面的人格力量。到第二人格完善时,已经过了一年多的时间,苏烨的情况已经基本稳定,能够在有人陪伴的情况下居住在自己家里,但药物辅助还不能断。那时我跟晨宇也进入高中最后一年,预备报考斯坦福。我们俩想先去参观下校园,苏烨央求我们带他一起去。我们经不住他百般恳求,加上当时年纪小考虑不周,以为苏烨现在已经基本好转,只要我们不离开他身边就不会出问题。这样想着,我们三个就一起去了旧金山,到那里再乘车去学校。开始的一切都很正常,经过我父亲的精心治疗,苏烨已经接受了事实甚至能够较为平静地回忆和诉说,所以当我们到旧金山的时候,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接下来的几天都很顺利,直到最后第一天我们回到旧金山预备乘飞机回家,他说想去那座房子里看看,花了那么多钱买下来,从来没好好进去过。当时我们正没地方打发时间,加上他非常想去,连钥匙都带在了身上,我们就同意了。现在想来,我们真是……”
杜景秀皱着眉,揉着太阳穴,时隔多年仍然十分懊悔。
“那屋子定期有人保洁维护,连游泳池都洗的一干二净还放满了水。苏烨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我们三个在屋里摸摸看看,最后躺在沙发上都觉得口渴了。屋子里什么都没有,晨宇就出去买水,我陪着苏烨。等了很久他都没回来,电话打不通,苏烨提议我们俩出门去找他。谁知那里巨大的别墅一个挨着一个,没几个转弯,苏烨就不见了。我急得不行,没头苍蝇一样乱转结果遇到了提着饮料叼着冷饮的晨宇。拿出他手机一看发现不知何时被设置了勿扰模式。这时我们才意识到大事不好,拼命冲回那屋子,苏烨已经在游泳池里了,血流了一地,一直延伸到游泳池,池水都染红了一大片。他是先割腕再下的水,又不会游泳又是在失血的情况下,我们把他从水里捞出来时呼吸心跳都没了。我们俩赶紧打急救电话,我拿了餐巾毛巾衣服拼命给他手腕止血,晨宇给他做心肺复苏。幸好时间不长,苏烨吐了一大口水之后,就恢复了呼吸,但是手腕砍得太深了,血止不住,急救车赶到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昏了过去,心跳很微弱。”
杜景秀停了下来,这段回忆让他十分痛苦。而对于吴卓来说,光是想象这个画面,就让他心惊,心口突突地跳。
杜景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道:“总之,事情大致就是这样发生了。我父亲这才发现苏烨的高智商对治疗的影响竟然如此之大。一般来说在建立完善了第二人格之后,本体会被一定程度上抑制,苏烨非但没有被抑制,甚至接纳了第二人格与之并存,同时有计划地实施自杀行为。他这一次所做的并不是受抑郁症控制而做出的自残,而是他在意识清醒深思熟虑的前提下做出的决定。”
“那一次,我和晨宇都受到了非常大的精神刺激,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面对苏烨,我们俩都不得不接受了治疗。苏烨对于给我们造成的伤害非常懊悔,他经历过亲眼目睹家人惨死的痛苦却又亲手把这痛苦加诸在了我们的身上。这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在那时冒出了即使要自杀也要孤身躲到远方去的想法。正是在这样的契机下,我父亲找到了暂时控制他自杀意愿的方法。这也是为何日后我父亲会亲自为他出具虚假的心理鉴定报告的原因。”
“控制的方法?”
“我父亲,作为他的教父,同意他有意义的去死。”
“有意义的去死?!”
“是的。我父亲要他自己去选择何谓有意义的死。你也看到了,苏烨的身体条件根本不适合参军,战死沙场是不可能的。他最后决定恢复学籍去伯克利学医。学成之后,去战区也好,去传染病区也好,远远地离开我们,治病救人到最后一刻。”
“你们都同意了?”
“我们同意了。学医的过程非常漫长,即使他再天才,也必须耗费很多年。我们都相信在这些年里,一定会有转机。果然在伯克利毕业之后,苏烨不得不到斯坦福攻读硕士学位。他18岁重返校园,再高效地学习,等取得硕士学位时也已经快23岁了。但事情总有两面性,一方面学医有效地拖延了时间,但另一方面外科的临床实习给苏烨造成了不小的精神压力。他的抑郁症本来就没有好过,虽然依靠第二人格,在外普通人看不出他精神抑郁,但在刺激之下,无意识的自杀倾向有时候还会出现,尤其是自溺。所以他选择了急诊相对较少,没有高级别创伤中心又远离海边的梅奥诊所。由于之前几次自杀抢救都留有记录,所以梅奥方面相当犹豫。虽然有几位导师的大力推荐,但院方仍不放心他的精神情况。这就是那份鉴定报告的由来。我父亲在心理学界算得上是个比较资深的人士,他的评价有一定的权威。有了他的报告,梅奥最终接纳了苏烨在其普外科实习,并且因为他稳定而优秀的表现让他留院工作。”
“但他根本没有痊愈,万一受了刺激怎么办呢?”
“所以在苏烨身边,始终都有人在看着。在伯克利里有导师和同学,在斯坦福有我和晨宇,在梅奥有普外科主任以及他的室友,在中国,我想你也认识那位朋友……”
“卞晓钦?”
杜景秀点点头:“他的父亲也是一位著名心理学家,与我父亲熟识多年,所以苏烨才申请到卞晓钦所在的复旦大学学习并且与他一起在华山医院实习。”
竟然是这样……太大的信息量让吴卓头微微的痛了起来。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普洱,醇香柔顺。他看向杜景秀,惊讶于他作为一名纽约客对于茶叶的选择。
杜景秀了然地一笑:“他关照的。他说你胃不好,不知哪里弄来的茶饼,叫我煮给你喝。还剩一大块呢,据说是你生日年份的,贵的不得了,你可要记得带走。”
吴卓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指轻抚杯沿,茶有些凉,心里却暖。盯着茶杯好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问:“那苏烨为什么要来中国呢?”
“因为国际红十字会要求他提供急诊或创伤中心的工作证明,以确定他的心理状态能够承受战区疫区的灾难性状况,但美国不允许他出任急诊。所以他特地到中国求学,选择了骨科,然后顺理成章地转成了固定在急诊实习,就是为了积累经验。”
“所以……他已经合格了吗?”虽然可以猜想到答案,但吴卓并不愿意相信。
“他前段时间去过一次中国,我想你应该知道的……就是为了去拿工作证明。他……已经随时可以启程了……”杜景秀叹了口气,但瞬间控制住了沮丧。他看着吴卓,目光里饱含着期待:“我想,你是能够留住他的。我相信,他能够为了不使你伤心而竭尽全力逃离你,同样也一定能够为了你而鼓起勇气继续生活。”
吴卓摇了摇头,想起苏烨走得坚决,口中泛起一阵苦涩:“我没有这样的信心。”
“不,你不明白。”杜景秀边说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U盘交到吴卓手里:“这里是2018年以来他每周发给我的邮件,你看了就会懂了。他还没那么快走。等你看完之后,再联系我吧。”
C17. 信
吴卓带着U盘和杜景秀借给他的笔记本回到了酒店。一打开电脑,他立刻把U盘插上、读取,里面只有一个名为“suye2018”的文件夹,点进去发现是大量的eml文件。这样的文件格式他熟悉得很,以outlook打开,来自苏烨的信一封接一封出现在他面前。那是一整个2018年,属于他们两个的2018年。
(1)
亲爱的 DU,
这个礼拜上海下了一场大雪,当然,没有纽约每年的雪那样大,但对于这个城市来说已属罕见。很凑巧的,我在这场大雪之后的第二天早上,遇到了一位病人,他的名字叫夏星。他在雪地里摔伤了,我送他到医院后发现他的伤情另有原因,而且很适合做我的论文课题。我很感兴趣。可惜他本人似乎很抗拒谈及此事,不过我总会有办法的。
因为这次偶遇,我认识了一个人,他是夏星男友的弟弟。他长得很好看,非常好看,如果有机会我一定拍一张照片给你和晨宇看。我觉得他很特别。到底哪里特别我也说不清楚,但就是让我很感兴趣,很想再跟他聊聊,很想再多看看他的脸。我不清楚这是出于什么心理,但我想起了你跟晨宇对我说的话。就像你说的,我决定听从心底最直接的想法,于是我跟他联系了,并且一起吃了夜宵。他是个很特别的人,我更确认了这一点。
对了,他叫吴卓,在中文里念做wu zhuo。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你觉得呢?
祝好。
(2)
亲爱的DU,
记得我上回向你提过的那位病人吗?夏星?他答应接受我的实验性治疗了。当然,要说服他并不容易,我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查了很多资料,还用上了你父亲曾教给我们的审讯时的套话方式。虽然这么做有些不光彩,但还是很值得的,对于夏星来说也是一个很好的治疗机会。他是一位颇有名气的舞蹈演员,我希望我的努力能够帮助他重返舞台。夏星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幽默随和,他的男友,吴凡,也就是吴卓的哥哥,被外派常驻香港。可能是因为我对寂寞的气味太过熟悉了吧,我能感到夏星很寂寞,我很愿意跟他做朋友。
本周,我还完成了一台很凶险的急诊手术。这里的官僚做派真是很严重,紧急的高难度手术,普外科从主任到副主任其实心里都不想做,这种时候果然又是到我头上来了。不过我无所谓,只希望能尽可能多成功几例,给履历加点分,现在的进度比我预想的落后了一点,我有些着急。只是这一次我让晓钦帮我把吴卓他们三个人带进来观摩了。天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后来晓钦也问我为什么这么做,我回答不上来。
我想,可能是我想向他们证明一些东西吧。我想让吴卓看到一个优秀能干、救死扶伤的苏医生,让他看到苏烨勇敢、镇定又有些高尚的一面。至于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仍然回答不上来。
我有些糊涂了。你能给我答案吗?
祝好。
(3)
亲爱的DU,
我很认真地考虑了你说的我喜欢上吴卓的可能性。我想我只是对他抱有一定的好感,或者说,我是对他的生存状态怀有羡慕之情。我发现吴卓拥有很多温暖的、正面的力量,比如他有很强的责任心,无论生活还是工作都对自己维持非常高的要求;比如他很重视家人,即使工作繁重也尽量回归家庭;比如他很关心人,发自内心地对周围的人表达关怀,连家里的钟点工阿姨他都细心照顾到。
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我现在跟吴卓成为了室友,他是我的房东,由于我搬去与他同住是为了方便给夏星治疗,所以不用付房租。他们家的周边环境非常好,到医院交通也很方便,赚到了,哈哈。
真的,我搬家真的只是为了给夏星治疗。
另外,我很惊讶你为什么会知道吴卓的取向,是晓钦告诉你的吗?你们的雷达未免也太灵敏了。
祝好。
(4)
亲爱的DU,
关于同居一事,你说的对。我搬到他家的动机并不单纯,我应该正视这一点。但我说不清自己到底抱有什么目的,或许只是一时冲动吧。也可能是出于本能地想接近光明的、温暖的东西,所以心理上不受控地被他吸引了。
作为我的主治医生,我必须向你汇报一下本周发生的事件,晓钦可能已经在当天就与你取得过联系了,不过这里面的一些情节,我想还得我自己来说。
那天我又被叫去上普外科的急诊手术。伤者是一名中年男子,跟我父亲离世时差不多年纪,与他同时入院的女士是他妻子,两人遭遇车祸,伤情危重。护士说他们俩是来上海看念大学的儿子,多么熟悉的故事。
在控制情绪上,我坚持住了整台手术的时间,我该得到表扬的对吗?我的医生?伤者失血量太大,我真的尽力了,可是时间太紧了,找不全出血点。我真是一秒都没停顿,能钳住的都钳住了,能补的都补上了,可还是来不及,追不上失血的速度,用了多少药,血压还是起不来。
最后我还是失败了。晨宇常常安慰我说,每一次难度手术的成功都应该被当成是一份神赐的礼物,得之是幸,失之是命。我一直都要求自己接受并相信他的这个说法。但这次的情况太过相似,我站在手术台前,听到监护器“哔——”的响,第一次觉得这声音这么刺耳。而且可能是心理作用,我仿佛能听到手术室外那对夫妻的儿子的哭喊声。我觉得我必须得做点什么,就想上去开胸,被他们拦住了。后来发生了些什么我记不清,试图回想的时候那种仿佛醉酒而模糊一片的感觉又出现了,就像以前一样。但这一次,我没有再疯下去。
我必须收回上周的话。我想,我得承认你是对的。我的确是喜欢上吴卓了。
我被夏星接回了家,也不知是谁通知的,他赶了回来。我知道他来了,可身体不听话,没力气动。他把我安置妥当了好像转身要走,我几乎用尽了全力才终于抬起胳膊拉住了他。他很用力地抱住了我,就在那一瞬间,他把我从混沌里拉了出来,我一下子清醒了。他还哭了,为了我。又是一瞬间,真的只有一瞬间。我的心非常疼,整个胸腔涌上一种酸楚的感觉。我想这可能是一种因为被珍惜被心疼而产生的委屈、感动和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