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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水流深——by夭夭玖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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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这一回李冰倒是听到了,才回过神,转头看了看他。那侍从名叫‘半夏’跟了他三年,如今不过才十四岁。虽然只是个小少年,但是眉宇间有隐藏不住的秀气。李冰对于这个孩子总有几分疼惜:“半夏,你知道打仗是为了什么吗?”

“不知道……”那少年明显被问懵了,只是看着他摇头。

“打仗就是为了以后不要打仗!天下倘若能早日统一,就早些使百姓免受流离纷争,早些安居乐业。而且若是能建成运水坝也好解决了这里的旱灾,总归是一件好事吧……”

“哦,半夏懂了。”

李冰又回过身去看图纸,安静不到一刻就又听到半夏嘟囔着:

“可是,战争就是战争,皇上不就是想要天下吗,如果不是因为他们的野心也就不会有这些事情啦,大人就是在为他开脱吧……”

李冰手突然一抖,耳膜里悠悠荡荡着这句话“大人就是在为他开脱吧……”

……也许吧,也许这就是开脱吧。

因为他想要天下,所以我愿意尽我所能为他争得天下……

与此同时,皇城中那人一袭明黄衣袍斜靠在软榻上,静静看着壁上挂着的画。那画上之人,立于雁关黄沙烟尘中,却堪若仙人,不染尘埃。他记得,那年就是在关外,他对他说:“我想要天下。”他会他说:“我帮你。”

“你不怪我吗?你不是不喜欢……”

“对,我不喜欢战争,可我,不是为了战争啊……”

他们每次在一次,似乎不怎么说话,回忆中能想起的就那么几句罢了。在朝堂上,在城门口,在雁关外,在灯影下……他不语,他不说,可是他们都明白……

流年如沙,如那岷江的水,三年间,他没有回过一次朝,他也没有任何传召。

每每上奏报,李冰会用最简短最精炼的话告诉他蜀都的情况,告诉他工程的进展,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而嬴则除了批“准奏”二字,也别无他言。

谣言四起,有人说,秦昭王听信谗言,才把李冰贬去蜀都,给他难题;有人说,秦昭王宠幸李冰,从不过问全权予他,封以太守位;有人说,秦昭王完全不管,李冰是个极好的地方官员可惜不得重视,一年连朝也不回一次……

其实所谓谣言,只在于你信不信,听不听。

他们两个,一个好好当他的帝王,一个好好做他的太守,那些话,与他们何干?

李冰几乎是把所有的心思投到了岷江上,即便是发着高烧的日子他也没有忘了亲临岷江勘察。半夏看不下去了,大人这般不爱惜自己,这样没日没夜工作总会受不了的。于是他跑去找太守夫人来劝他。

可是当时太守夫人淡淡二个字:“随他。”

百姓谁不知道太守与太守夫人相敬如宾,虽然太守因为忙总是不归家但是对他这个夫人总是很体贴照顾。半夏也一直这么觉得,所以他当时听到太守夫人说出那两个轻飘飘的字的时候,怀疑自己耳朵坏掉了——这句话怎么可能是她说的呢?说不通啊……

半夏到底只是孩子,他看不懂太守夫人眼里的落寞和寂然,也看不懂太守所作所为,更是看不懂当今皇上的冷淡,他只是单纯得以为太守夫人不过是嘴上这么说,大概也是心疼紧了,有没有办法劝才这么说的吧。这么想着,又有些欢快,忙着跑去告诉太守,告诉他夫人心里多么心疼他,想让他好好休息。

半夏脚步轻快跑到岷江边上,“太守大人!大人!”他似乎呼喊着,似乎没有什么回应……“大概又是专心看图纸呢吧。”

突然,半夏看到了倒在江边那抹熟悉的身影——“大人!”,他着急地呼喊,急忙跑到了李冰身边,李冰已是累得昏厥。半夏废了好大的劲才把李冰背回了住处,又是请大夫,又是煎药,忙乎了好久……

李冰这一昏,大概是三天后才醒,他醒来后第一句话,笑着说道:“我想到改造河道的方法了!”

……

嬴则在皇城里从来不会知道他那边的情况,只是那段时间,眉心间总是透露着几分担忧。火光攒动映照着帐中挂着的那幅画,画上那人一袭烟尘出世成画,如今远守在蜀都无他,只为了那一日他的一句话:

“你有治水之才,去那为朕造出一坝,成为战场上最强的后盾好吗?”

“好。”

昔年烟雨雁关下,岁月无声舞千霞。

城门一别不束羁,自有流年成水寄。

后来他寄给他一画,画上:盎风拂过,岷江上有最美的风景。河水翻起千万朵浪花奔腾而下咆哮不羁,江声浩荡,浪花卷动两岸的大鹅卵石,一路上溅起千堆万堆白雪——这样的场景,让他目眩神摇。

也便是这一幅画,他安心,知他安好……

大将司马错的问话还在耳边,嬴则从口中说出低到听不清的呢喃:

“他不适合待着这里,朕怎好束缚了他……”

整个天下,朕都是有私心的,偏偏对你,朕怎好那么自私——可是嬴则唯一没有明白的一件事情就是:让他去蜀都,这便是最最自私的一件事情,不过是,他不怪他……

5、水中冰(下)

公元前274年,李冰开始着手修建都江堰。他率领数以万计的民工,前后用了18年时间,到公元前256年,完成了这座举世无双的水利工程。

公元前241,秦国在今陕西临潼东北与赵、楚、魏、燕、韩五国进行了生死决战,凭借四川坚实的后备,秦军大获全胜。

公元前223年,秦国秦国大将王翦、蒙武率领秦军,一举歼灭楚国,并在两年后统一了全国。

秦国正是因为有了四川作政治与经济的后盾,所以在七国之战中才能“操纵予夺,无不如意,于是灭六国而统一天下”。

自然,这些,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后话。

建工过半的时候,半夏也已经很大了,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有一日回来看望太守,他问了一句话:

“这么多年以来,为什么您从来不回皇城一次?我到现在也不懂您的想法,我只知道,这么多年,您要等的书信一封都没有啊!”

半夏不懂,其实李冰也不见得就完全懂他自己,他只知道他懂得那个人要什么就好……

在外人看来,他们两个从头到尾没有一丝交际,史书也不会记载任何关于他们的事情,因为他们之间本就什么都不算——君,臣,如此,而已。

但是从没有哪一对君臣,会像他们那般默契。

岷江的崖边上,细缝间开着一种不知名的小花,花瓣一片片白得清洁,映着黄色的花蕊,明媚似无暇,展现了人间最纯净的美好,一如当初他们在燕国皇城城门脚下看到的那样。

那个时候,李冰还小,正跟着经商的父亲在各个国家间游走。那日他看父亲在搬商货,自己帮不上忙又觉得不慎无聊,一个人跑去玩,不自觉间竟然跑到了皇城侧门边的墙角根下。墙根下有一种不知名的小白花吸引了他,正凑近看时,有另外一个小男孩突然从旁边冒出来,吓了他一跳,他正要喊,那个小男孩急忙捂住他的嘴:“不许喊,要是把人引来了,我就把你卖了!”他威胁着,李冰默默点头。

他们两个就这样在墙根下静默坐着,良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伙,李冰先打破了尴尬:

“那个……你是燕国皇子吗?”

“不是。”

“可是我刚看到你从皇城里偷偷跑出来,而且看你穿着也像……”

“我……我想回家……”那个小男孩低着头,显得无限寂寞和清冷,李冰从来没有看过一个人这样,明明那样的害怕,却又有一种倔强的孤傲。

“那你家在哪?你为什么不回去?”

“我是秦国人,我被送过来当人质。我回不去的,回去了,还是会被他们抓过来”

然后,便又是长达许久的沉静。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嬴则低着头,看着那小花不知道在想什么;李冰则是看着他的眼睛,眸眼流光,那一刻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情感是李冰不懂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那一刻他觉得,他们两个人就那么坐着,已经是最好的了……

他们最后交流的一句是:

“你叫什么名字?”

“嬴则,不过你可以叫我嬴稷。”

“哦。”

此后,他记住了这个名字。再听到这个名字,是他継承秦国君王之位,是为“秦昭襄王”,又称“秦昭王”。时昭王年少,宣太后听政,以魏冉为将军。

他记住了他的名字,入朝为官,终于见到了他。而他,自然不再记得小时候的他,也从来没有问过他叫什么。

但是,他最终还是认出了他,因为这世界只有一个人可以那样专注着看着他的眼睛,敢那样专注地看着帝王的眼睛,一眼,便可以知道他在想什么。也只有一个人敢说出‘嬴稷’这个名字,只因君无戏言。

有一种默契,可以敛尽日月,浸透年华……

他说:“你要这天下,而我,只想帮你。”

他最后一次回京,他看出他清减不少,只是没有说话。下了朝,他约他至城楼上。他和他站在一起,按照礼节,就像所有臣子和他站在一起的时候一样,没有任何差别。可是嬴则偏偏把他拉到身侧,硬是要他站在与他并肩的位置。

或许,这已经是他们最放肆的一次了。

他却仍是低头,还是保持最恭敬的姿势,禀告着工程和蜀郡的状况。

嬴则却突然拉住他,一如小时候那样捂住他的嘴:“不许说了,要是把人引过来了,朕便……卖了你……”

李冰愣了,那一刻突如其来的时空交叠的感觉并非言语能说得清的。

彼时他们还是年少不知事,他在燕国皇城墙根下看花,他从皇城侧门溜出来遇到了他,他也是这样捂着他的嘴,带着威胁的口气不让他说话……而现在……嬴则依旧带着威严,只是那话不似当年,他看着他,看着那双涟光微闪的眼眸,若是可以,便让岁月停止于此方;若是可以,便让前尘于此完结……

他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道:“你不是最清楚朕的吗?你不是最懂朕的吗?那你为什么还要说!你为什么不知道该所什么!“这话语中甚至还夹杂这怒气,让李冰不知所措——独独这一次,他看不懂,他不知道他该说什么,说错了什么……

嬴则看着他突然笑了,他许久不曾笑过了,那个位置让他俯视万人却也让他背负了太多沉重,他几乎都忘记牵动嘴角的感觉。却在这一刻,连眉梢都带着笑意。

“朕找你来,是让你陪朕并肩看风景的,就像小时候那样,陪着,就好。”

沉默许久,李冰喊了一声:“皇上……”

对了,就是这两个字!对了,李冰在提醒他,他是君,他是臣,君臣间就是君臣间该有的礼范,除此之外……

李冰不知道自己费尽了多大的力气才喊出这两个字,他只知道,这两个字,太过沉重,喊出口的那一刻,耗尽他的精力,打破了所有的静好……

嬴则在听到这两个字的那一刻愣了愣,不再说什么了,挥了挥手,让他退下,再无其他。

他告退转身,他不是不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可是,难不成,他们也要成为史书上的争议;难不成,他要让他为后人所诟病;难不成,他可以抛开一切不管——

我们,终究不是孩童了啊。

满城,花谢。

月中天,金樽前,谁袖盈华年。

再十年,尘满面,谁青丝飞雪。

其实他们两个之间根本没有什么故事可说,因为他们从来不说,可偏偏就是因为从来不说,才有了这些。

山河永寂,其实——不好吗?

这个故事快结束的时候,我想,这大概是我说过的最没有亮点的一故事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很喜欢这个故事,只觉得那样的冰清玉洁,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们孤独了那么多年,却也默契了那么多年,只是这些年他们之间就当真再无其他,还是史书抹去太多?

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台下有些吵闹,他们让我把之前我与静水铺老板的故事讲完。我突然发现今天人多了不少,有些是冲着故事来的,然而却也有人专门冲着我和老板之间的故事而来。

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个赚钱的好法子,便故意卖着关子不说。我想了一下,决定每次只讲一半,以吸引更多客源。瞟了一眼桌上的账目,连还债还差些,想想有些不值,若不是打破那老板的莲花灯,现下,也不用来干这苦差了……

6、说书人曰

上回说到:

老板告诉我那莲花灯的灯芯材料便是人心。我被吓到,一下失了手,那莲灯掉在地上,烛光熄灭,“啪”的一声碎开一片……

完了,我想。

惨了,这次黑店了,怪不得老板又是请我吃东西又是倒茶给我,八成也是想把我的心挖了做成莲灯吧!

我胡思乱想之际,突然看到老板那张比我还要惊讶的面庞,正看着掉着地下的等,接着,我便听到凄厉的一声:“我的灯——喂!赔钱!”

我真怀疑这话是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现在又性命之忧的是我好吗?要惨叫的人也应该是我吧!老板却一把揪住正要逃跑的我:“听见没!赔钱!”

“我……”我正想说我没钱,可是转念一想,既然老板要我赔钱就证明暂时不会对我下手吧。比起钱,我还是觉得命更重要一点,权衡利弊以后,我说,“我虽然没钱,但是可以用画抵钱。”

老板半信半疑打量了我一下。我们都知道,按现在的市价,如果是一副有名的好画,可以抵上几百株的价值,所以我便想了个以画抵钱的方法。那老板大概是觉得我可能是个画家之流,姑且相信了我,很快便拿来笔砚。

“画吧,要是真的可以抵钱我就放了你,要是不行……哼!”

我抖了抖,然后强装镇定地拿起笔,一阵涂鸦以后,就完成了我的大作——那是一幅竹节傲然凌雪图,自以为也算发挥超常。

我真满怀骄傲地欣赏着自己的画作,老板一下就把那画抢到手里,然后……我就看到他的脸黑了下来:

“请问……这一长条黑黑的是什么东西?”他问我。

“竹子啊。”我在心里暗暗鄙夷,真没文化。

“哦——”他似乎若有所悟。

接下来……

突然,我的耳膜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大刺激,他大吼道:“这是个什么乱七八糟的!这破玩意能值钱就有鬼了!还不快赔钱!赔钱!不会画还在这边浪费我时间!”

我好不容易让我的耳膜缓过来,劝他淡定,然后将袖一挥,极为平常地说道:“我的确不会画画,可正因为如此,我的画才值钱啊。你把这画拿去城南当铺,若是换不来百金我便自愿将心给你。”

“哦?”他听到这话,才安静下来,重新打量了一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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